安富建/文建立十万年以来东亚古人类以巨型、大型动物为主要猎食对象,以石头(石英)为工具的演化历程,讲述跋山遗址的发现为何成为山东旧石器考古的“转折点”
沂源县,山东境内平均海拔最高的县,也是山东旧石器考古工作的起点。
1965年,沂源县“千人洞”内发现部分打制石器和动物化石,时代距今有两三万年。这是山东发现的第一处旧石器古人类遗存。
1981年,沂源县修公路时,在一个山洞里发现古人类头骨,后被定名为“沂源猿人”,时代距今至少60万年,和“北京人”同一时期。这是山东省首次、也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山东人”,也是目前黄河中下游地区最早的古人类。当时,全国范围内发现的古人类化石,总数不过二三十个。
“沂源猿人”的头盖骨
始于沂河之源的山东旧石器考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绝大多数时间波澜不惊。
虽然相较于华北其他省份,山东的旧石器考古发现收获颇丰,但缺乏系统调查和发掘,大部分发现停留在地表采集,经规范发掘的遗存不足十处。地表的发现,对于年代判断等困难重重。它们像珠子散落在山东各地,穿不成线。堆积地层的缺失,致使无法科学重现连续而完整的旧石器时代古人类生活的演变历程。至今,山东尚未有一部正式考古报告公布,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山东旧石器考古,犹如一座富矿,光芒闪耀的时刻何时来到,无人知晓。
“导师当时给我建议,山东(旧石器)要是做起来,会是一个很重要的地点。”2009年,时年27岁的李罡从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获得硕士学位,主攻旧石器。面临就业地点的选择,他听从了导师的建议。2010年6月,李罡进入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院)工作,也是当时所里唯一能做旧石器考古工作和研究的人。
十年间,静水深流,前途未知。
李罡进入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院)之后,在完成单位分派的配合基建考古工作外,心里始终放不下的,是在山东发现有原生地层的旧石器遗址,这样能够解决一些相关基础问题。他先后在山东沂沭河、大沽河流域跑了多年调查,发现了10余处旧石器地点,要么地层缺失或地层太薄,结果差强人意。用他自己的话形容这段工作经历,当时没有找到山东旧石器遗址的埋藏规律,“没有做起来”情有可原。之后,他进入河北大学历史学院任教,一边教书,一边参与河北旧石器考古发掘,先后在旧石器领域颇有影响力的河北泥河湾盆地和冀东做过调查和发掘工作。即便如此,李罡念念不忘的的还是对山东旧石器考古的期待。
2019年,李罡“二进宫”,再次返回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工作。不同于此前,李罡已经有了近十年调查经验的沉淀积累。他决心啃下这块硬骨头。当时,院里参与旧石器工作的研究者,只有“一个半”:李罡,唯一专攻旧石器的学者;另外一位同事,新、旧石器兼顾,只能算“半个”。让人欣慰的是,李罡先后在山东汶泗河、大沽河流域新发现30多处旧石器遗存,情况远比此前好得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一个堪称改变山东旧石器考古进程的重大发现,正在等着他去揭开。
2020年8月,李罡接到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孙波的一个电话,沂水中游的沂水县跋山水库在泄洪之后,一截象牙化石暴露出来。跋山遗址就此发现,山东旧石器考古前路,豁然开朗,出现历史性转机。
2021年4月,跋山遗址的发掘工作提上日程;2021年5月12日,跋山遗址最具代表性发现,一段特殊的象牙化石——“象牙质铲形器”出土。
跋山遗址的发掘,获得“2021年度山东省五大考古新发现”。
跋山之后,80余处旧石器时代遗存陆续发现。以跋山遗址为中心,分布着众多遗存,“跋山遗址群”显现。
跋山水库(跋山遗址)位置示意图图源:山东省地理信息公共服务平台
迄今为止,跋山遗址群已经发掘和搜集了超过五万件的标本:
跋山遗址,独占近4万件,涵盖了3万余件石制品和1万余件动物化石;
水泉峪遗址,有4000余件石制品;
葛庄遗址,有3000余件;
沂河头遗址,有1000余件;
其他地点也采集了2000余件标本。
跋山遗址群的发现,跨越人类活动的漫长岁月,由此,山东建立起了距今10万年至1万年的考古文化序列。尤为瞩目的是,以象牙为代表的大量动物骨骼化石的出土,丰富的人类早期加工利用痕迹,“在全国仅见”。
以跋山新发现为契机,“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旧石器考古研究中心”成立。2024年,跋山遗址群获得“2023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拨云见日。“一个遗址的发现,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做旧石器考古的老先生们常说,只要发现了一个,把握住当地环境规律,其他的会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李罡说。
文博时空邀请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科技考古研究中心主任、跋山遗址考古项目领队李罡,解读山东旧石器考古“转折点”的新发现,呈现从猎杀大象起的距今10万至1万年来,古人类在山东不间断的生存与演化历程,从跋山遗址群出土的5万多件石器,看懂博物馆展陈里的石器变迁脉络,同时,以跋山最新发现,回答现代中国人起源这一热门话题。
“猎杀”十万年:吃掉有史以来最大的象,需要分几步?
非洲草原象,非洲森林象,还有国内动物园里常见的亚洲象,这是世界上仅存的3种象。
很多人不知道,地球上曾经生活过约180种不同的象。
在远古的东亚,曾经存在过猛犸象、古菱齿象、剑齿象“三巨头”并立的时代:
剑齿象喜热,在南方;
猛犸象喜冷,在北方;
古菱齿象,介于两者之间。
“古人类对动物利用的遗迹,尤其是古菱齿象的集中利用,这是跋山遗址最独特之处。全国找不到第二处。”李罡说。
古菱齿象,体重可达20吨,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陆生哺乳动物(与巨犀并列),也是有史以来体重最大的象。与之相比,亚洲象体重只有3~5吨。
安徽蚌埠市博物馆的三具古菱齿象复原骨架以及两只模型象
(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依据“淮河古象”化石复原)
蚌埠市博物馆供图
距今10万年前,古菱齿象遍布今山东一带。难以想象,如此庞然大物,曾是山东古人类的狩猎对象。
大象,几乎成为跋山遗址的象征:跋山遗址的发现,始自跋山水库旁的一截象牙;而跋山遗址最为人熟知的是“象牙质铲形器”。
2021年5月12日,一名考古队员在遗址里发现了一根象门齿,长53.5厘米。这截象牙的一端外观异常平整,形成了15厘米长的铲面。断面上的划痕排列,也呈现出一定规律,有人为加工痕迹。
通过铀系法及光释光两种测年方法进行测定,象牙铲及同层土样的年代数据分别为距今9.9万年和10.4万年。
“会不会经过人工磨制而成?”这成为外界关注最多的话题,也是李罡最想弄清楚的问题。
人类并不是一开始就学会有意识地对动物骨头、石头“磨制”——起初只有“打制”。从磨制骨器的出现来说,最早至4万年前,国内才普遍出现。
年代如此之早、仅此一例的磨制牙器,是否能够最终证实?对于它的加工流程还不明确,李罡团队正在依据更多相关的考古材料,试图给予一个科学的回答。
在跋山遗址距今10万年的地层里,考古人员共发现了10余种动物的骨骼,以狩猎回报率更高的大型的食草类动物为主。
今年下半年,在仅30多平方米的发掘范围内,李罡和同事们清理出了跋山遗址的第9个古菱齿象的下颌骨。这些古菱齿象下颌骨和象肢骨、肩胛骨、门齿,以及另一种大型动物披毛犀的头骨同出。
研究发现,这些古菱齿象下颌骨,绝大比例都是幼年象。李罡说,“力量偏弱的小象更有利于人类捕获。能够有如此数量集中出现,说明当时的古人类可能已经掌握了狩猎古菱齿象的方法,可以连续狩猎成功。从人类意识角度来说,狩猎如此巨型动物,或许也是对自身力量的展示。”
对大象的利用,比较为人所名的是河南郑州新郑赵庄遗址的旧石器时代晚期(距今3.8万~3.2万年)出现。当时,人类从较远的距离搬运来紫红色石英砂岩,垒砌成石堆基座,在上边摆放着一具保存较完整的古菱齿象头骨。
赵庄遗址出土的象头化石
室内清理出来的象头骨(左)、与头骨共出的脉石英石制品(右)
学者们推测,这一现象可能源于原始宗教崇拜的观念。
从10万年至1万年,地球气候变化剧烈。中国旧石器时代晚期的考古材料表明,在人类主要狩猎的40种食草动物中,有14种灭绝。这直接影响了人类食物来源。
山东大地生活的动物群在逐渐变化。距今7~6万年,大型动物减少,有部分古菱齿象牙、犀牛臼齿出土;中型动物种类的比例增加,跋山遗址古人类更多地猎杀原始牛、普氏野马、野驴及鹿科、野猪等。
“猎杀”之后,是“分食”。
李罡和同事发现了距今7~6万年的三处用火迹象。木碳的纹理清晰可见,用于烧烤食物,或者取暖渡过寒冷天气。
在旧石器考古中,学者们最希望发现的是人骨,其次是用火遗迹,然后是动物骨骼化石,最后是发现概率最高的石器。
和我们吃烧烤类似,古人类对动物经过烧烤食用之后,会剩下大大小小的骨头残渣。
经过古人类敲骨吸髓食用后留下的动物化石,大到一根象牙,小到大约两公分以上的骨头碎片,跋山遗址共发现了1万件,出土自不同的年代。
要讲述一段更完整的古人类生活变迁史,从“猎杀”到“分食”动物,不可或缺的是人类最常用的工具——石器。跋山遗址群丰富的发现,为每一环节提供了充分展现的细节。
跋山遗址数万年的文化堆积,超过8米之厚,“我在山东前后做了十几年调查,从未见过这么厚的文化堆积。起初见到如此完整的地层,真是觉得难以置信。跋山遗址从十万年至五万年的堆积,每一层位都出石器,而大部分地层里,是石器和动物骨骼同出,在全国范围来看也非常罕见。”李罡说。
古人类活动留下了外部环境变化的深刻印记。李罡说,“距今10万年前,山东一带温暖而湿润,有大象、犀牛等诸多大型动物,人类使用的石器也偏大;距今7万年左右进入寒冷期,大型动物减少,中、小型动物比例上升,石器也走向小型化。跋山遗址群打开了一卷生动的古人类生活史。”
“流动”的石头:作为古人类最重要工具的石头,为什么越来越小?
人类社会存在一道铁律,亘古不变:
扎堆向资源多的地方。
截止2023年底,超过14亿人遍布中国大地,形成了17座千万人口城市,其中,北京和上海全市常住人口均超过两千万。
一个又一个的“中心”,富集全国各领域顶尖资源。
在十万年、百万年前,古人类也有聚集的“中心”,围绕大自然馈赠的赖以生存的资源:植物和动物。
距今六、七百万年前,人类祖先与黑猩猩分道扬镳;至晚在距今约三百多万年前,古人类学会了加工石头——石器,用于采集植物和狩猎动物。
当石器成为古人类主要工具之后,石料资源分布地重要性凸显。接近石料资源,古人类建造起大大小小的“中心营地”。一些长期活动的营地遗址,发现石器数量众多。比较著名的,比如入选“百年百大考古发现”的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出土石器多达十多万件。周口店北京人遗址被认为是“迄今所知世界上内涵最丰富、材料最齐全的直立人遗址。”
山东沂水跋山遗址群,发现了石器五万件。这曾是一处古人类自10万年以降,持续至1万年长期栖息的中心营地聚集点。“跋山遗址的石器,石料多为脉石英,全部来自附近两公里左右的一处原料地点,西跋山基岩条带内。”李罡说。
中心营地的分布,有规律可循。专攻旧石器的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陈胜前在其著作中指出:
“一般地说,狩猎采集者偏好利用的区域需要有便利的石料供给、水源以及行动条件。
就一个河流流域而言,河流上游通常是峡谷地形,人们行动不便;
河流下游多为泛滥平原,石料缺乏,人们行动需要舟楫的帮助;
河流中游就成了狩猎采集者的最佳栖居地,这里有大小合适的砾石原料、相对开敞的地形以及便利的水源与燃料供给。我们可以推测,这个地带的人群人口密度会更大。”
沂河,是山东境内发源的最大河流。山东沂水跋山遗址,位于沂河上游行将结束进入中游之际。这也是修筑水库的绝佳地带。而现代人修筑的跋山水库,正好坐落在跋山遗址旁。
放眼全国,目前华北发现有距今约十万年(晚更新世早期)以来,几处最重要的旧石器时代的中心营地。
内蒙古鄂尔多斯市的萨拉乌苏遗址,是“亚洲出土第一件人类化石的旧石器遗址”。
河北许家窑遗址,发现了10万年前的人类化石,“是迄今为止我国旧石器时代中期古人类化石、动物化石、文化遗物最为丰富和规模最大的古人类遗址”。
山西峙峪遗址,距今4.5万年,有兼具东西方特色的石器组合。
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遗址,发现距今约3万年人类化石。
河南小南海遗址,是我国华北旧石器时代晚期一处重要地点。
山西下川遗址,距今4万~2.2万年前,旧石器晚期的细石器文化遗址,发掘出大量琢背小刀、尖状器锥钻、石箭头等细小石器。
跋山遗址群,是又一处华北重要的古人类生活遗址,从距今10万年至1万年丰富发现,讲述了一段完整的“石器变迁史”。
石器,经常作为古人类狩猎的武器。
距今10万年,跋山遗址出现了“砍砸器”。
砍砸器体积大,可以砸向陷在泥潭里的大象。砍砸器制作简单,属于石器里的基础类工具。对砍砸器的使用,贯穿了整个石器时代。
距今7~6万年,跋山遗址出现了“石球”,同时期出土了大量马、鹿等中型动物化石。
河北许家窑遗址,是中国旧石器时期石球最多的一处遗址,有1000多件。2007年,李罡曾参与了许家窑遗址的发掘,“在地表上,当时还能找到一些石球,都是古人类狩猎的工具。”
石球正可以用来狩猎野马。在许家窑,与石球伴随出土的是丰富的马科动物化石,仅牙齿就发现4000余枚,大约对应了300匹野马个体。
对于古人类来说,石球属于复杂工具,是一种“重武器”。有学者实验制作石球,一个石球的打制过程,平均花费时间超过半小时。如此一来,势必会反复利用。除了直接投掷砸向猎物外,石球可以制作一些复合型工具,比如“绊兽索”(绳索系上木杆,木杆用绳接上石球)、“飞索石”(用绳索系住网兜,网兜内装石球)。
现代城市有兴起与衰落,跋山遗址作为中心营地也是阶段性的存在。李罡说,“距今10万年~7万年,最下边的地层有丰富遗迹,当时这里是人类活动的中心营地。而距今5~6万年,在最上边的两三米堆积中,仅出土不到几百件石器,虽有人类在此地活动但已经不作为中心营地。”
距今5~3万年,出现了更精细化的工具,跋山遗址群-水泉峪遗址有“刮削器、尖状器、燧石石片”等。刮削器可以用来处理植物。
尽管自然界中岩石类型丰富,但真正经常用于石器制作的岩石类型并不多。在制作“砍砸器”时,石英岩最合适,但最难加工,角页岩次之,再次是石英。跋山遗址的石器以“脉石英”为关键原料,但并不是上佳的原料。
但是到了距今5~3万年,古人类对于石器的原料有了深刻认识。跋山遗址群-水泉峪遗址的古人类会更多采用更亮、更白的脉石英石料来制作石器。这是一种更优质的石料。“浅色石英岩的脆性要好得多,而深色石英岩质地更加坚韧,非常难加工。”李罡说。
相比于后世精心设计而制作的人类艺术品,比如瓷器、雕塑、绘画等,在博物馆里陈列的石头似乎缺乏观赏性。那么,如何看懂这些最早的人类“手作”?
“流动性。”(陈胜前《让石头说话:中国史前石器研究》)
这是打开旧石器观赏门径的一把钥匙。首先,年代越晚,石头的体积越来越小。从可能双手抛掷的大块头“砍砸器”,到可以盈握投掷的“石球”,到能够代替刀具的“刮削器”,古人类逐渐将石头“玩弄”于股掌之间,发明出各类趁手工具。其次,能够在营地遗址里发现的,绝大多数实则是每次加工剩下的废料,制作的工具往往会带走或者消耗在狩猎的路上。
也就是说,石器走向小型化,源于古人类狩猎为生、游荡山野的时光里,为了扩大猎物搜索范围、提升工具复杂程度。环境变化,狩猎动物对象种类减少,守株待兔不可求,只有“流动”才能求生存。为狩猎更远距离的动物,更便携的石器应时而生。
旧石器时代,最便携、最具流动性的石器,是一种名为“细石叶”的工具。这是石器史上具有革命意义的创造。细石叶的出现,甚至被作为石器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标志。有学者认为,“细石叶技术起源,看作中国旧石器时代晚期晚段的开端。”
细石叶,搭配上木杆,可以制作弓箭或标枪。在外狩猎时,只要兜里揣着成百上千个细石叶,就可以上路了。与之相比,更原始笨重的砍砸器,极度依赖石料资源地。细石叶扩大了人类采集狩猎活动的半径。
图源:《华北早期细石叶工艺遗存的分期与相关问题研究》
此前,华北地区发现的最早细石叶技术,西沙河遗址含石叶与细石叶遗存的第3A层年代为距今2.75~2.65万年。西施与东施两处遗址石叶与细石叶共出的文化层位年代为距今2.65~2.6万年。在柿子滩遗址(S29地点第7层上部),考古人员出土了少量石叶类产品,距今2.6~2.5万年。
跋山的发现,可能打破这一纪录。
距今2.8~2.4万年,跋山遗址群的水泉峪遗址出现了细石器组合,包括船形石核、细石叶、刮削器、锯齿刃器等。一块石头,剥离出来可以使用的是“细石叶”(或者“石片”),剩下的废料称为“细石核”。石核可以连续打制,直到无法继续产生有用的石片等,最终丢弃。船形石核是细石核的一种,是当时华北最常见的石器加工技术产物。
对于细石器所在层位的年代测定,研究人员采用了两种测年方法,初步得出的数据主要集中在距今2.4万年和2.8万年这两个时间节点。
距今2.8万年——跋山提供了目前所知的细石叶技术起源研究的最早时间。
山东也曾出现过细石叶。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细石叶石器),发现有人工加工的痕迹。“以前,山东细石叶基本来自地表采集,所以无法测定年代。学者们多凭经验估测,早一点的能够到距今1万多年。跋山遗址之外,当属水泉峪遗址地层堆积最为厚重。目前,水泉峪遗址初步测年数据为距今2.09~6.5万年。细石叶技术的发现,最晚年代达到距今2万年左右,最早年代可推至距今2.8万年。”李罡说,“细石叶起源的研究和技术传播路线有关。原来认为细石叶技术最早出现在山西,传至周围的河南、山东等地。跋山的发现,是否会改写这一传播路径,又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一过程,这同样是个有趣的话题。”
跋山遗址和水泉峪遗址,隔着一座山。跋山在山北,水泉峪在山南。它们是跋山遗址群中最为重要的两处遗址,目前所做发掘工作最充分,测年数据最完整。
二者叠加,较完整保留了这一带距今10万年至2万年的旧石器地层,几乎没有断层。
2023年11月30日,北京大学教授夏正楷在跋山遗址群专家论证会上指出,“(跋山遗址群发现)此次最大的收获是,建立了一个山东旧石器具有年代框架文化演变的序列,这在全国都是罕见的。”
数万年堆积的丰富石器,徐徐展开了一幅人类利用石头的画卷。
细石叶技术,是旧石器时代的巅峰,也是绝唱。
细石叶让人类流动性不断提升。而到新石器时代,农业生活的比重日益增加,定居程度提升。狩猎采集时代的流动性衰减,古人类对石器利用的规律发生了根本逆转,石器的耐用性(相比流动性)日益显现,琢制与磨制石器技术突出。
现代中国人的起源,跋山给出了最新回答
“中国境内发现的古人类是否为现代中国人的祖先”,这是中国科协发布的“2024年重大科学问题”之一。
人类“走出非洲”观点认为,现代人在约20万至10万年前起源于非洲,之后扩散迁徙至世界各地。
从人种上来说,现代人属于智人物种,也叫做晚期智人。晚期智人和早期智人存在物种内的基因交流。近些年,古NDA研究发现,现代人的基因中有百分之二尼安德特人(属于早期智人)的基因。而当非洲起源的这批晚期智人来到中国时,在东亚生活的早期智人(即丹尼索瓦人)已经灭绝了,但在早先的基因交流中留下了千分之二的基因。
据此,距今5万年前后,现代人才到达东亚。这就是现代中国人的“非洲起源,附带杂交”说。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人类遗传学与人类学系教授李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在东亚大地上演化的人类一共是两个物种:猿人(也叫直立人)和智人。”“猿人不是我们的祖先,早期智人有微小贡献,晚期智人主要是外来的。”他认为,这个问题已经有了一个清楚的答案,“现代中国人可以很明确地说就是主要起源于非洲,主要是指97%以上的成分。”“但有的时候不同领域的人思考的逻辑不一样,不一定能够得到同样的认知。”
中旧石器时代考古学者中,存在截然不同的观点。
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高星在《探索华夏民族与中华文明的远古根系》指出:这里的古人类群连续演化、薪火相传,主体文化绵延不断,形成了稳定的文化传统。间或有外来人群及文化带来新元素,但很快被主体人群与文化吸收、同化,未发生过人群与文化的置换或替代。
东亚地区从直立人以来演化未曾中断,没有发生过大规模外来移民事件。这是国内旧石器考古领域学者们的主流观点。
在跋山遗址群,李罡和同事们发现了距今10万年至2万年连续不间断的古人类生活遗迹。
“虽然存在石器技术的文化分期,但是数万年之间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石器从‘大工具’变为‘小工具’,加工方法却未改变,古人类开发使用的石料种类未变,只是不同石料在不同时期的比例有区别。这背后是石器加工技术的稳定传承。”李罡说。
中国北方采用脉石英为原料打制石器(石核、石片等),可以上溯至60多万年前的北京猿人;中国南方从旧石器时代早期到晚期(乃至到新石器时代早期),“砍砸器”始终是石器组合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同一人群因各种原因迁徙前往别处,面对曾经熟悉的石料,应该也会使用原有的石器技术。”李罡说,“石器技术和人群应该存在对应关系,这是旧石器时代考古的基石。石器技术不变,则人群是固定的。”
在欧洲,古人类长期采用的“两面器技术”,用河滩的砾石、石英岩为石料,可以打制“手斧”、“两面器”,或者以燧石为石料来打制“两面器”。在山东沂水一带的石料中,也有一定数量的燧石,但这种石料并未被外来移民普遍利用。
“如果说外来移民进入东亚,一旦发现能够利用的石料,为什么会摒弃了之前制造工具的技术?为什么外来移民进入东亚,能够无缝衔接进入本地石料(用石英打制石核、石片等)的技术实现?”除非一波又一波进入东亚的外来移民摒弃了之前的石器文化传统和技术,使用本地技术为己所用,“如果真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无从判断了。”李罡说。
古DNA研究的证据与旧石器时代考古研究存在矛盾。不仅如此,“出自非洲”假说还认为,末次冰期最寒冷时,世界各地的古老人类基本都灭绝了,只有非洲少部分地区有古老人类存活下来,然后扩散到世界各地。
我国的一些考古发现已经证实在六万年之前就已经有智人在中国生活。在南方,湖北郧县的黄龙洞、湖南道县的福岩洞和广西崇左的智人洞等地点都发现了距今10万年左右的智人化石遗存。在北方,被认为是“中国乃至亚洲古人类文化遗存数量最多、分布最密集、文化序列最完整的区域”的河北泥河湾遗址群(板井子遗址),在距今7.8万年已经有人类活动。
跋山遗址提出了来自山东的新证据。
跋山遗址,旧石器的遗迹测年距今10~6万年。在距今7.5万到6万年的地层中,出土了密集的人类活动痕迹,他们使用的石器技术与同期非洲人使用的技术完全不同。这也直接否定了“非洲起源说”的末次冰期寒冷期东亚古人类灭绝的推论。
跋山遗址更为特别的是,“从距今10万年至6万年,在一个遗址点,距离接近的剖面上发现了连续不断的古人类活动痕迹。”李罡说。同一个剖面,是指在地表之下几米到十几米的范围内,存在数万年古人类活动痕迹。而在其他遗址,这些时间跨度极广的人类活动痕迹可能分散发现在不同遗址。
北京大学教授王幼平在跋山遗址群专家论证会上说:“跋山证据是一个非常好的反证”,证明该段时期本土人不仅存在,而且得到了很好的发展。目前,相关证据在河南、浙江等地也有发现,但跋山的证据最为直接而过硬,这也是本次考古一项最重要的收获。
三面环山、临水而居,跋山遗址为古人类提供了丰富生存资源,而成为长期栖息的“避风港”。跋山遗址能够完整保存至今,成为旧石器时代的“唯一”,在于受后期地质剥蚀改造影响小,成为山东的特例。目前,跋山遗址群“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发现人的骨骼化石”,尚有更多持续等待揭开的谜题。
跋山,还原了旧石器时代古人类在山东乃至华北一带的生活面貌。其后,大约1.5万年前,末次冰期结束,东亚大陆气候变暖,东亚大陆变得适宜人居住,智人在东亚大陆人口增加,分布范围也越来越广,人类新的生存史拉开序幕,绵延至今。
参考资料
李罡:《探源守脉赓续文明——跋山遗址群的构建和山东旧石器时代考古新进展》,“文博中国”微信公众号,2023年12月
赵潮王幼平等:《华北早期细石叶工艺遗存的分期与相关问题研究》,《考古》2022年第8期
陈胜前:《让石头说话:中国史前石器研究》,2024年1月
观察者网:《列入“重大科学问题”,古人类研究要回归初心、纠正错误》,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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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李罡等
排版|黄思琦
设计|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