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陈星灿
中国考古学一百多年的历程，所取得的成果十分丰硕。尤其近几十年来，在国家重点科研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和“考古中国”等的规划指引下，中国考古学更是硕果累累。
数月前，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同志寄来一册《万古长歌·湖南史前文明图卷》画册，并嘱我撰文点评，我心中感慨良多。这是幅一人多高、一百多米长的国画长卷，如果在现场观看，想必是十分震撼的。长卷的主题内容是湖南史前社会的文明化进程。文明化进程或者说文明起源是中国考古学诞生百余年来的重点研究课题，此前我们见过较多这种主题的研究著作、纪录片或个别场景的艺术创作，用国画长卷的形式来表现长时段的文明化进程，似乎还是首次。翻阅画册我依稀感受到了创作现场考古与艺术碰撞出的能量。
2022年7月，全国文物工作会议提出了“保护第一、加强管理、挖掘价值、有效利用、让文物活起来”的新时代文物工作方针。如何让文物活起来，如何让丰硕的考古工作成果得到有效利用，打破专业壁垒，对考古工作成果进行阐释和传播，使其成为丰富全社会历史文化滋养的养分，是新时代考古学关注的主要问题之一，“公共考古”方兴未艾。《万古长歌：湖南史前文明图卷》(下文简称《图卷》)正是湖南考古界同仁与书画界艺术家们合作在公共考古方面做出的有益尝试。
整幅《图卷》以国画的艺术形式，按时间顺序分七部分来表现湖南从距今50多万年的旧石器时代中期，到距今4000年前后新石器时代末期人类社会的演进历程，展示各时段所取得的重要文化成就。这些其实都是湖南半个世纪考古工作所得出的关于湖南史前时代人类与社会发展史的新认知，是湖南半个多世纪史前考古工作核心成果的系统化与艺术性呈现。
湖南史前考古工作的开端，我印象里是20世纪70年代对澧县三元宫遗址的发掘，相比于全国来说起步较晚。但湖南考古同仁们半个世纪的耕耘，却也是硕果累累，亮点纷呈，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力。《图卷》虽按时间顺序分为七大篇章，但从考古学的角度总结湖南史前考古工作的成果，可以概括为四大部分。
一是旧石器时代考古工作的成果。
湖南是中国南部地区最早在旷野网纹红土中发现旧石器时代打制石器的地区，更新了学界对中国南方旧石器考古学的认知。洞庭湖西北部的津市虎爪山遗址发现了距今50多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早期遗存，这是湖南境内目前已知最早的古人类活动证据，此后旧石器时代不同时期人类活动所留下的石制品不断被发现。截至目前，湖南考古同仁们已找到数百处旧石器地点，在洞庭湖西北部地区建立起旧石器时代澧水类群的考古学文化序列，在湘西地区建立起以沅水中上游为中心的旧石器时代潕水类群，从而初步构建起湖南旧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的时空框架，成为我们理解后来湖南地区考古学文化结构的基石。《图卷》中第一部分就是对这一成果的呈现。创作者以艺术家的想象力，复原了先民所处的自然环境与狩猎生活场景。
湖南旧石器时代考古工作还有另外一项举世闻名的成果，那便是旧石器时代晚期福岩洞遗址的发掘与收获。福岩洞的考古工作是湖南考古同仁与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联合开展的，在该洞穴三个年度的考古发掘工作中总共发现了47颗古人类的牙齿化石。这些牙齿的时代在距今8万年左右，但其形态和尺寸已经具有完全现代形态，是迄今东亚地区最早出现的现代类型人类。这一发现填补了现代类型人类在东亚地区最早出现时间和地理分布的空白，也对国际上一些研究者提出的“东亚不存在早于6万年前的早期现代人”的观点形成挑战。《图卷》第二部分用了专门的篇幅来艺术化地呈现福岩洞人的生产生活场景。
福岩洞遗址发现人类牙齿化石
二是关于稻作农业起源的考古成果。
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的考古工作，揭示出距今18000—12000年的原始陶器和稻壳。其中稻壳是中国最早的具有人工干预痕迹的水稻遗存，标志着湘南地区水稻种植的起源，为水稻驯化和稻作农业起源研究提供了重要考古证据。湘西北澧阳平原上的彭头山遗址和八十垱遗址也出土了大量距今超过8000年的稻作遗存。其中八十垱遗址同一堆积单位中数万枚炭化稻的发现，更是成为当时已存在稻作农业，并且稻作已在生业经济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实证。及至到了6500年前的城头山遗址，湖南考古工作者在此揭示出带有田垄和灌溉系统的稻田遗迹，是我国最早的稻田遗迹之一，也标志着原始稻作农业的成熟。更晚些的鸡叫城遗址，考古发现了大面积分布的网状沟渠系统，成为当时已发展出大规模稻作农业的实证。
其中玉蟾岩遗址除水稻遗存外，更发现有彰显出旧石器向新石器文化转变特征的居住面、防潮面、火灰堆等遗迹与系列石器、陶器、骨器、装饰品等遗物，在湖南乃至全国考古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图卷》第二部分用专门篇幅演绎了玉蟾岩的考古成果与认知。其他稻作农业相关考古成果与认识，散见于《图卷》第三、五和六部分。
玉蟾岩遗址2005年中美合作发掘
三是关于澧阳平原地区社会复杂化与文明化进程的考古成果。
位于湖南西北部的澧阳平原，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平原内地势平坦，河网湖泊密布，间有隆起岗地，生态环境颇为优良。湖南考古工作在这一区域调查发现了300余处新石器时代遗址，时代从距今近万年到四千年不等，考古学文化序列清晰而完整，成为研究史前社会复杂化或曰文明化进程的典型区域。
湖南史前考古工作的开端就在澧阳平原，20世纪90年代该区域城头山遗址的考古发掘举世瞩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从第二阶段开始，将澧阳平原纳入，此后便一直是探源工程的重要工作地区之一。“十三五”规划以来，又深度参与“考古中国”项目。湖南考古同仁们半个世纪的考古工作，基本厘清了该区域新石器时代社会复杂化或曰文明化进程的框架。从距今9000年彭头山遗址最早的定居生活出现，历经近三千年聚落间基本处于平等地位的简单社会，在距今6000多年，随着城头山遗址城壕的修建，聚落层面上的社会分化现象得以确认。到距今4500年前后的鸡叫城聚落群，聚落高度分化，中心聚落与周围附属聚落以多重环壕与网状沟渠系统等大型工程为联结，互为控制与依附，从而进入早期文明社会。到距今4000年的孙家岗遗址，包括玉器在内的黄河流域文化因素大量出现，成为澧阳平原开始汇入更大范围内的华夏化浪潮的考古实证。
澧阳平原这一从简单社会逐步复杂化，最终走向文明，并汇入华夏文明的史前社会进程，成为探索我国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的典型区域个案，也是湖南史前考古工作最重要的一项成果。其与前述第二部分的成果实际上是交织在一起的，因为澧阳平原从新石器时代早中期的社会初步复杂化，到后来的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再到最终汇入更广大范围的华夏化浪潮中，其经济基础一直就是不断发展的稻作农业。我们可以看到《图卷》第三、五、六、七等部分一多半篇章都是在此项成果基础上所进行的艺术创作。
四是关于史前艺术与精神信仰方面的发现和研究。
在湘西沅水流域高庙等遗址和湘南湘江上游的千家坪遗址，湖南考古工作者发掘出大量带有精美刻印纹图案的白色陶器。湖南考古界同仁由此为我们揭示出一个距今7000年前后、生活在湘西南深山河谷地带先民族群的精神世界。白陶上以獠牙兽面、凤鸟、八角星和太阳为母题的刻印纹图案，是我国史前人类的艺术经典和思想宝库，也是我国目前所知最早的艺术高峰，对研究中华文明起源核心元素的构成具有重要价值。以白陶为指征的文化因素从沅水山地起源，向外传播、扩散，影响到淮河以南的大半个中国，对我国史前及后世精神文化的形成影响深远，成为湖南史前考古工作的又一重要成果。《图卷》第四部分，书画家们用国画艺术构建出一幅高庙遗址人们的祭祀场景，对这一成果进行创造性的艺术呈现。
太阳（T3G1(3)：60）
八角星（T3G1(3)：59）
凤鸟影像图（H35：5肩部）
碟形兽面影像图（H35：5肩部）千家坪遗址出土部分白陶图案
以上，是我作为一名考古人，从对考古成果利用和呈现的角度对《图卷》的一些解读。除此之外，《图卷》作为一幅大型国画作品，自有其重要的艺术价值，此不赘述。需要另外指出的是，因为其内容是对湖南半个世纪史前考古核心成果的系统性和艺术化再现，这样一幅国画长卷已不仅仅是一幅书画艺术作品，同时也是一份具有长尾效益的考古档案，具有重要的历史社会意义。
总之，这份《图卷》是湖南考古界同仁联合艺术家们在考古成果的利用、阐释与传播方面做出的一次有益尝试。《图卷》的展出，当能增进社会大众对湖南史前文明化进程和中华文明波澜壮阔历史的感性认知，为坚定民族文化自信添砖加瓦。湖南的同仁敢为人先，成功地用大型国画长卷的艺术形式呈现出了多年以来湖南史前考古工作的核心成果，我向创作团队表示由衷的祝贺。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研究员，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