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是华人共同的精神家园。武侠中宣扬和推崇的精神，往往在潜移默化中被公众所认可和接受，尽管未必都能践行。观察武侠世界中的现象，并与现实世界相对照，无疑是件有趣的事。
一诺既出万山轻
在武侠世界中，武林人士多一诺千金，即便为履行该承诺要耗费数十年时光乃至性命。以丘处机与江南七怪的比武约定为例，双方因误会而大打出手且两败俱伤，为再次一较高下，双方约定各自寻找郭杨二人的妻儿，并向忠义后代传授武艺，十八年后在醉仙楼由徒弟的胜负来决定师父的高下。这一约定耗费十八年之久，江南七怪仅为找寻李萍母子便踏遍了大江南北，但双方始终信守承诺。
即便是从法律角度来看不必履约的情形，武林人士也多依旧践行。以张无忌与赵敏的“三件事”之约为例，赵敏设计诱导张无忌将“七虫七花膏”当作对断骨有神效的“黑玉断续膏”涂于武当三侠俞岱岩和六侠殷梨亭断骨部位，在三伯、六叔痛苦不堪不久于人世之时，赵敏主动上门，提出只要张无忌承诺为她做三件事，便可将七虫七花解药和黑玉断续膏奉上。就法律角度而言，此契约乃赵敏胁迫所订，因为三伯、六叔中毒这一危急情事是其一手策划造成的。以解除自己主动造成的危难情事为对价，要求对方满足自己的要求，系胁迫行为。张无忌既是因赵敏胁迫而承诺为其做三件事，自无需遵守该诺言。因为自愿缔约不仅是现代法的基本原则，同样也是中国古代法的重要原则，但张无忌仍谨守承诺。
不仅崇尚侠义之道的张无忌一诺千金，即便以“毒”著称的西毒欧阳锋，也“素不失信于人”。《射雕英雄传》中记载的欧阳锋唯一失信事件，是第二次华山论剑前一天，欧阳锋不知九阴真经中的梵语何意而要求黄蓉释疑。因论剑之期迫在眉睫，虽然其曾向郭靖承诺不会逼迫黄蓉解经，但“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对于“武痴”欧阳锋而言，在二十五年一次的华山论剑中争得“天下第一”名号是其毕生追求。但直至论剑前一日才对黄蓉用强，命其释疑，可谓已经退无可退。此外，正当欧阳锋逼迫黄蓉时，忽听得郭靖到来。欧阳锋“不由得面红过耳，料想他定会质问自己为何弃信背约，袍袖拂起，遮住脸面，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与他更不朝相，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不见”。其实，论武功，当时的欧阳锋完全可同时击败郭黄二人，再逼迫黄蓉释疑，但他因背约而羞于见人，急忙逃窜。可以说，有诺必守在西毒心中的压力甚至超过了武力征服。
言而有信何故哉
言必行是社会的理想状态。市井社会中，国家暴力是保障人们守约的重要条件。饶有趣味的是，在庙堂力所不及的江湖世界，为何武林人士都如此“自律”？不仅行事特立独行的西毒欧阳锋如此，离经叛道的东邪黄药师也是如此。欲解开这一谜题，须探究“信用”对欧黄二人有何实益。对此，可从二人在意的事情着手。不难发现，欧黄都视武学为毕生追求，且这一追求需要外在的认可，华山论剑的“五绝”名号便是认可其武功修为的最佳方式。
但“五绝”名号并非人人皆可竞逐。除了武功造诣深厚外，为人是否被武林人士认可也是参与竞逐的条件之一。人品不被认可者会被排除在外。例如，第二次华山论剑时，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铁掌功夫已是大成，志在角逐五绝之位，但却因人品缺陷而不为群雄所容。正如北丐洪七公所诘难的，“你上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纵然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吗？”可想而知，群雄既然可以裘千仞卖国而否定其竞逐资格，对于言而无信者，又怎能服众？
第二次华山论剑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就武功而言，欧阳锋技压群雄，天下第一，但因其以“毒”著称，难以服众，江湖中并未就此次论剑而推出新版“五绝”。这也是三次华山论剑中唯一没有公布“五绝”的一次。其实，武功天下第一者，除武艺超群外，人品卓越也是条件之一。试想，假如东邪黄药师在论剑中拔得头筹，因其离经叛道的个性，想必也难以被武林人士奉为至尊。因此，即便强如东邪西毒，维持一定的道德品质，获得武林中人的基本认可，也是其实现人生追求的前提之一。若丧失了守信的声誉，或许可得一时之利，但会在江湖中陷入社会性死亡，丧失参与高阶博弈的资格。一心兴复大燕国的慕容复反复无常，最终众叛亲离便是适例。一言以蔽之，良好声誉对江湖地位带来的影响，是东邪西毒一诺千金的重要原因。
声誉资本与跨时交易
东邪西毒固然需要守信来获得参加“五绝”的入场券，对多数寂寂无名的武林人士而言，守信也是其踏入江湖社会的入场券。相较于市井社会，江湖社会更倚重声誉资本，原因主要有二。
其一，江湖是相对独立于“庙堂之高”的社会，江湖中的纠纷多只能依靠私力来加以解决，难以通过国家力量等第三方的介入来居中主持。江湖社会的这一结构性特点导致武林人士间的合作与对方的信用密切相关。
其二，武林人士间的合作多为一方为另一方提供“服务”的跨时交易，而非市井中出现最多的买卖商品等钱货同时两清的即时交易。在即时交易中，交易方可通过同时履行来避免交易风险。但在跨时交易中，如何保障交易安全便成为摆在武林人士间的难题。声誉机制正是规避交易风险的重要方式。声誉资本厚重者，合作机会自然更多。如此，低则可在一城一池中确立地位（江南七怪武功平平，但也可在嘉兴地区扬名立万），高则可被武林共戴为盟主领袖。可以说，声誉资本是江湖社会的“硬通货”。
在公平交易中信守诺言固然是获取声誉资本的主要途径，对承诺的不公交易仍自愿履行则更是积累声誉资本的“快速通道”。正因如此，即便就法律而言有失公平而不会要求允诺方履行的契约，武林人士仍多会践行。试想，给过承诺的张无忌若以赵敏胁迫在先为由，拒绝为其做三件事，或以黑玉断续膏为赵敏所赠但七虫七花解药是其设计造成三伯、六叔中毒为由，只愿为赵敏做两件事，虽从对价角度而言具有合理性，但武林人士又将如何评价张无忌？张教主又将如何领导明教？如何成为群雄之首？反之，张教主若“胸襟开阔”，在“吃亏”的情况下仍履行自己的承诺，无疑将提升其武林威望，提升各路人马与其合作的意愿。因此，就法律而言，将等价有偿作为原则，锱铢必较是为维护当事人的正当利益。但对武林人士而言，声誉常比具体利益得失更重要。生命诚可贵，声誉价更高，舍生取义在江湖中并不少见。
从武侠世界中品味出的道理，对现实世界亦有启发。江湖社会与当代社会固然有诸多不同，但二者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跨时交易问题。如何让交易双方建立起信任，也是当代社会的重要议题。为此，我国法律上确立了担保等制度以促进交易信心的建立。网络时代到来后，网络交易平台推出的先行赔付规则、保价规则和无理由退货规则等，为素未谋面的远程交易各方建立信心提供了支撑。当前大数据和算法技术的发展，使得对人的画像越来越精确，根据信用记录获得相关服务已逐渐成为生活中的常态。当用户的一言一行成为涓涓细流汇聚成对该用户信用等级的评价时，用户也会更加爱惜自己的羽毛。此中原理，与武侠世界中江湖人士通过守信而积累声誉资本的机制，道理一以贯之。毕竟，武侠世界，依然是人的世界。
（作者系上海政法学院上海司法研究所佘山学者特聘岗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