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钱江湾
腊月时节,天地一片清寂,在西湖周边寻寻觅觅,偶尔能闻到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馨香,起初并不怎么在意,待走到钱王祠的时候,看见了园中右角的蜡梅,已经粲然一笑,露出了好些淡黄色的花朵了。
每年钱王祠的蜡梅总开得比别处早。金黄的花苞碎玉缀枝,也似挂满了许多的小金铃。我站在碑亭前仰头看,檐角的金铃与梅影交叠在一起,伸向湛蓝的天蓝,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黄花在摇,还是金铃在响。
早开的蜡梅静悄悄地独自开着,起初并没有几个人来打扰它,很像安静的祠院,常有人惦记着,却不会喧哗。花始开时,树上的茂密的黄叶还没凋落,小黄花分散在叶片之间,远看几乎看不清花容月貌来。
蜡梅常发轫于在最寒冷的数九寒天,花瓣晶莹,清秀高洁,香于人欲想之所未想,与“白梅、山茶、水仙”并称为“雪中四友"。
在杭州,赏梅花有三千年悠久的历史。超山赏梅因其有唐梅宋梅加持自古有名,曾与苏州香雪海、南京梅花山及无锡梅园等并称为全国四大赏梅胜地,这里的梅主要指的是梅花,并不包括蜡梅。西湖沿线的蜡梅数量稀少,并没有形成一定的规模,但若是遇着了,又觉得都是可圈可点的主儿。
比如蒋庄里的这株孤傲早放的腊梅,不知何故,来欣赏的人并不多。也许是四周围着竹栏不大好近身,也许是周边的树木遮挡不大好搭配,因此它终究在寒冬里沉寂着,一如专心治学的国学大师马一孚。
相对来说,位于钱王祠的蜡梅就幸运多了,同样也是凌寒孤放,却以一己之力,笑傲杭城,典雅别致,骨格清奇,活成了时尚和网红。
翻开厚厚的唐诗集,人们都把“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喻为“孤篇横绝全唐”。作者张若虚紧紧抓住扬子江月下夜景中最为动人的春、江、花、月、夜五种景象,写活了月夜美景和游子思绪,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骚人墨客为之倾倒。
钱王祠里的蜡梅,可算是杭城众多蜡梅中的“孤篇”,足以辗压冬日群芳。它已成为寒冬里西湖沿线的颜值担当,央视等主要媒体的记者,近些年时而会来报道,发了不知多少美图。
杭城的摄影人私下里把钱王祠称为“小故宫”,一年四季,热点不断。我曾在深秋时节来赏过祠内的几株银杏,金灿灿的几株银杏树,与大殿经塔碑亭等相掩映,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
春夏时节,赭红色的宫墙配上各种时花,疏影映娇容,别有一番风味。小红书、抖音以及杭城主流媒体不遗余力地发布着好摄之友的摄影作品,使这里常常成为最容易出片的地方。我尤其喜欢这里的藏于宫墙外边碑亭下的一片秋色。
今年的蜡梅开花早,花势也给力,蜡黄的花姿映在宫墙、门洞、碑亭等古建之间,那一种古典之美就扑面而来。许多人带着上几年没拍好或者错过时节的遗憾,赏花的游客“爱如潮水”,争相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拍摄。小小的一株蜡梅成为朋友圈摄影大赛的好标的。
在人们的心中,蜡梅素来被称为冬日里最后的一朵花,那一抹鹅黄随风摇曳,与红色的宫墙互为映衬,飘逸的是冬月最高洁的清香,自然非常吸睛。就像京城飘起鹅毛大雪的时候,好摄爱美之士首先想到的是去故宫拍雪景一样,有着其他地方欣赏不到的独特风味。
我第二次来的时候,时间已耽搁了近一周,网上天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心里痒痒的,虽然一直想着不要赶双休天轧闹猛凑热闹,但最终凑巧又赶在了那个周日的早上。入园时刚开门,人稍微少一些,公园卡检票进来后,长枪短炮,直奔蜡梅花边争最佳机位。
这一株盛开的蜡梅,叶片都凋落殆尽,几乎只剩下了密麻麻簇拥着的花朵,花朵有点细碎,但很夺目,它们各不相让,争着跃然于枝头上,沉寂了漫漫经年,就好像专为此刻的盛放而来的。
蜡梅树树势倒不是十分的华美,却似一位落落大方的模特儿,任游人变换着姿势和角度拍摄,呼啦啦赚着火爆的流量。原先小担心,就这么一梅一地,会非常单调乏味。由于来赏花拍摄的人物是分分钟如潮水一般变化着,所以也用不着担心镜中赏人花的重复。
有人甚至自带简易折叠梯子来,让闺蜜扶着登上梯子,以全新的超过常人的高度来拍写真,近景的是灿烂的笑靥,虚化的是状如繁星的黄粉,巧妙地避开了下面熙熙攘攘的人潮。
花下有一位老翁,头发花白,他不是来拍摄,而是支起一个画架,他要用自己的笔尖画下红墙蓝瓦相衬的蜡梅。画梅枝时迟疑顿笔几回。他的前一张作品是钱塘江南岸的钱王射潮的大型雕像,当年钱王令三千弓弩手列阵江岸,箭雨如梅瓣纷飞,硬是把滔天怒潮逼退成温驯的绵羊。而今日这一幅则是苍虬的蜡梅枝桠错结,黄花点点,充满了日常世态中的温情。
我一边看着蜡梅花,一边打量着花下的人群,欣赏着他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觉得就这么一株花树的盛景,能给这么多人带来欢乐,也真是人间值得了!
我觉得这里的蜡梅颇有几分钱王的遗风,不似孤山的梅花那般冷傲,也没有灵峰赏梅那般喧闹。它们就斜倚在红墙一角,开得端端正正,开得坦坦荡荡,仿佛千年前那位在钱塘边巡视治水的钱王,带着一股执拗和不羁。
钱王祠始建于北宋熙宁十年,即公元1077年,是后人为纪念吴越国钱王功绩而建造的。祠内恢复了吴越国钱氏三世五王塑像、功德崇坊等主要建筑景观,形象地再现了900多年来的沧桑历史。
作为一个杭城市民,我非常感念钱氏三世在五代乱世时保境安民的丰功伟绩,那时中原地区战火纷飞,惟有地处东南的临安城偏安一隅,可以说杭州繁荣和发展离不开他们的贡献。今天我们看到的保俶塔、六和塔、雷峰塔、慈云岭的石窟造像等等,这些都是五代吴越国的遗物。
在钱王祠“功臣堂”里,有一块老市长苏东坡作的钱王《表忠观碑》。这是苏轼四大名碑中篇幅最长也是最早的一篇。碑记叙述了吴越国钱王在当时民不聊生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奉行中原正朔,不失臣节,消弭兵戈,安居人民,最终纳土归宋的事迹,认为“有德于斯民甚厚”,“有功于朝廷甚大”。
我肃立在老钱王的雕像前,看着他一身戎装英气勃发,充满了敬意,每次途经柳浪闻莺或涌金池赏景,总会过来看他老人家一眼。令许多人没想到的是,老钱王也是一位爱花惜春的知性之士。
历史上他写的诗文大多散失了,只留下他写给去娘家探亲妃子的情书,里面有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遇上其他的人,当久别的妻子多时未归时,会心急火燎巴不得她早日回家,而他却写信叫她看爽了陌上之花以后再慢慢返程,这可算是疼妻爱妻最真情的告白了。
开在西湖边的蜡梅花,虽然也还有好些,但其他的都并不怎么出圈,只有这祠内的一树繁花“孤篇压全唐”,在陪伴着众多的游人面对严寒霜风,快乐无畏地迎接早春的同时,也足以告慰爱花惜花的老钱王了!
长廊下遇见了两个小孩举着红红的小风车在奔跑,人过处扬起了蜡梅的馨香,忽然明白了,历史上小朝廷归降谢幕的事不少,为何独独吴越国得享美名,别的降王是秋后残荷,而纳土归宋的钱王却像这蜡梅,在最寒冷的时候把时光凝聚成了一抹清香。他献出的何止是一军十三州,分明是把整个吴越国化作了永不凋零的花朵。那香气飘了千年,至今仍然袅袅婷婷,诉说着一个最体面浴火重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