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太行山脚下的临城,隶属于“太行泉城”邢台市。跟邢台的“百泉”泉系并列,临城的泉属于石鼓泉泉系,水系流域面积692平方公里。
因地处太行山和华北平原过渡地带,山前大断裂阻碍了地下岩溶水东流,水流回返,受压上涌,形成了众多的泉水。石鼓泉泉系有二十四处有名字的泉,还有无数没名字的泉。临城人张口就能道来的有:一线泉、石鼓泉、桃源洞泉、马王泉、青龙泉、狗刨泉、老祖洞泉、牛屁股泉、南禅林寺泉、中禅林寺泉、仙人岩泉、肚脐尖儿泉、东羊泉、西羊泉、老泉、冷水泉、彭家泉、挟泉、柳泉、暖泉、圣井泉、狐乳泉……
这琳琳琅琅、清清亮亮的泉,或在峰顶、或在山腰,或在洞前、或在村口,或在庙宇、或在山坳,或在田头、或在旮旯……其中有一眼,竟从窟窿山半山腰古老山洞的石佛底座下脉脉涌溢;有一眼,从县境最高的三峰山蜿蜒俯冲,纵身跃下,挂一道细细雪练;有一眼,穿越山谷、钻透青石,自石雕老龙头的口里,潺潺下泻;有一眼,默默无声如一只鸟巢,泊着大小如脸盆一汪水,舀了还有,舀了还有,总也舀不完……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众多的泉尚未枯竭。行走田野间,视线所及,常有一线或一泊亮亮的泉。那叮咚微声,像怯怯的鸟叫。我们上山拾柴、刨药材,下地拾麦、拾谷穗,口渴了,就跑向水边,俯身下去,两手一掬,亮晶晶的泉水就捧在了手里,咕嘟咕嘟喝进肚,沁凉甘甜。有时候渴极,直接趴泉边,撅起屁股,把嘴伸到水里,像小牛饮水,那个欢畅噢。
那时候,田野里有泉,有野果,有虫,有动物,有故事,有无边的奥秘,生活虽苦却也不生愁滋味。日色水光,映照着瘦弱、黧黑的脸;流水逶迤,冰洁如月,引得孩子们总流连在百泉千溪的水边。洗头,洗衣,捉鱼,捞虾。远山的树,河岸的草,山野热风,田园庄稼,都安静如溪边的河石。耳边只有水声喁喁。那些葱茏的水草,在流水不停歇的轻摇中,瑟缩摇摆,好像绿绿的小心事。
溪水里游鱼很多,透明的虾米一群一群。伸手想捉,指头刚到河面,虾已触电般闪开。有小螃蟹,山核桃大小,在水中横身游弋而来,未及伸手,已没入河石缝隙间。
那么多泉不请自来,好像是大地情不自禁的倾诉。那从地脉里走出的清水,该是来自地老天荒的胸膛或者深沉无边的情感。
在老家郝庄教书的那些年头,逢腊月迎年,当家女人们都会用挎篓背了脏衣服,到青龙寨山脚暖泉里去清洗。我也总趁着娃晨睡未醒,收拾收拾就出了门。拂晓时分,天色混沌,二里地走尽,来到大坝底下的泉边。水边一笼白汽里,早已围裹了带水音的捶衣声和女人们的说笑声。
一同去的婶子开玩笑道:“怎么?你们半夜就来啦?都是长着夜眼的吗?也不让暖泉歇会儿?”
“哎呀,这宝水,谁不惦着?井水还不及它热乎哩。”
我俩只好往下游另辟浣洗之处。支起四块石头,坐一块,踏两块,另有一块平整大石,支稳了用来搓洗。
这盈盈一潭,涓涓一泓,无止无尽涌出的泉,多像一种不太盛大却天长地久的天赐恩典啊。
我也见过高高山上的泉。那年在蝎子沟,公务之余去爬山。“日高人渴漫思茶”之际,忽在山顶一块巨石跟儿,寻到一窠泛着水花的小泉井。清清盈盈,安安静静,小不及尺,却有半人深。俯身够不着,手捧够不着,四下搜寻,发现草丛里一个硕大蓝花碗。我们迫不及待舀泉来喝,深感山水盛情、人间美意,莫过于此。
前些日子,去寻访驾遊村白云寺。厚雪未消,日光明艳,我们在莲花山山脚也遇到一汪泉。雪野里,泉周边被呆白衬着,泉倒像加了黑框。一团白汽,袅袅扬扬升腾着。巴头去看,水里有初升暖阳,有天上的云,有四围的山,一幅微型河山图。
我有时想,那众多的泉眼,分明是山城儿女的好眼眸、好嗓音;我甚至能想象泉水深处,藏着一颗淳朴透明的大地之心。
若能沿那些泉眼走下去,说不定会找到深藏地底的古代的源头。它们或许与一个神话有关,与一首古诗有关,与一场远比历史更古老的地质事件或天文事件有关。
然而,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二十四泉大部分都曾隐匿枯竭;如同眼睛失明,歌喉失声,一篇字字珠玑的美文戛然而止,空留一部部断章残篇。
所幸,政府部门实施了严禁控制开采地下水的种种措施,加上近年来南水北调补水,二十四泉,又先后复涌。它们擦去阴翳,泛起明亮的眼波,吟唱着清畅的歌谣,直把水汽氤氲进了人的梦里。
想那三五之夜,月明如昼,在七山二水一分田的临城地面上,二十四处泉眼,水光月色折射交汇,光点熠熠,何等迷离梦幻。
有二十四泉汩汩流淌,我的故乡,就会比别的地方多出许多骄傲。因为,泉里有诗,有故事,有念想,有历史,有变迁,有秘密,还有——透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