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脏》书写北漂:乡愁、月亮与六便士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5-02-24 00:05:32

2012年,我即将离开大学校园。大学期间沉溺于写作的我,其实并没有准备好走入社会——既没有过硬的成绩与履历,亦没有可行的职业规划,脑海中只有一团浓雾似的茫然。开春时,学校已停课,鼓励学生到企业里实习。那时,我恰好有批写作的朋友在北京谋求发展。于是,在老家过完年后,我便乘着绿皮火车北上,准备找一份与图书或文学相关的实习工作。到达北京后,我住在朋友的“家”——与另一不那么熟悉的朋友合租的地下室。狭长曲折的楼梯、迷宫般的通道、白到晃眼的灯光、时常没有热水的洗澡间、时而路过的沉默的年轻人,成为我对地下室最深的记忆。我在这里住了十来天,除了外出面试与吃饭,几乎都是在地下室里度过。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几乎感知不到白天与黑夜。

这些渐行渐远的记忆,在我阅读林树京的短篇小说集《装脏》时,被重新唤醒了。尽管我日后并没有到北京谋求发展,但多少能对年轻人来北京打拼初期的辛酸与艰辛感同身受。之所以说是“初期”,是因为林树京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大多已是世俗人眼中的成功者了,如成为喜剧明星的郝幽默、经营着影视公司的林北树(即叙述者“我”)、远离名利场是非的宋飞仙、在北京买了房的许阳、富二代追梦少女庄辰辰……除许阳之外,他们都游走在娱乐圈与电影圈之中。每个人看似光鲜亮丽,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表演着、谄媚着,而面具之下的灵魂却在痛苦地挣扎着、嚎叫着。一方面,他们厌恶名利场的恶臭,另一方面却被其虚华所深深吸引,无法摆脱。

其中最为典型的人物形象,当属喜剧明星郝幽默。在同名小说《装脏》中,已经成为喜剧明星的郝幽默,携同“我”一同回到逃离已久的家乡,希冀找到某些遗弃的、失落的存在。郝幽默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到日赚斗金的喜剧大咖,用了八年的时间。在这八年里,声名,财富,他固然获得良多,然而娱乐圈的残酷竞争与世态炎凉,亦让他深感迷失。郝幽默回乡的契机,是“接连三部戏票房惨败”,是“能不能别搞笑了”,进而试图在家乡寻找治愈内心与重新振作的力量。

故乡是天然的治愈场所。从词源上来说,“乡愁”(nostalgia)是离乡旅人在他乡怀念故乡时产生的浓烈的、痛苦的思绪。人们乐于相信家乡的人、家乡的食物,能抚慰旅人疲惫的心灵。郝幽默的家乡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与喧嚣都市相比,它显得极为宁静,算得上是桃花源了。在村庄中,没有人将郝幽默看作是大明星,“我”与郝幽默之间关于公司股权的分歧,亦暂时搁浅。两人在这座遗世独立的小村庄度过相对平静的时光。

然而,始终存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局面,郝幽默几乎不记得回乡的路。与之相应的,村民亦无人知晓眼前的大明星曾是在村庄生活过的少年。其中原因,自然可以解释为郝幽默早早离开了家乡。他的模样发生了变化,旧日的村庄亦不复存在。换言之,这趟治愈之旅注定会是失效的。

事实正是如此,当年在决定离开家乡那一刻,郝幽默将钥匙放置在佛像的装脏里(注:装脏,佛教用语,指新的佛像落成后,为佛像装上象征性的内脏与神识,赋予佛以生命力),“我以为这样钥匙就永不会丢了,钥匙不丢,我就能随时回来”。当他抠出佛像装脏里的钥匙时,它俨然是“原本应该是一把银白的钥匙吧,如今蒙上了一层灰绿色的霉菌”。显而易见,钥匙虽在,但已无法开启家门了。郝幽默的归乡之旅,找回初心之旅,就此戛然而止。在《手中之海》中,郝幽默继续游走于娱乐圈。他为了拉电影投资,放弃尊严,学狗叫来取悦富豪赵东虎。

再比如许阳,初到北京时,他与“我”一起蜗居在地下室中。曾是一名天资卓越的跳水少年的他,前途光明,入选省队的机会近在咫尺,征战奥运会的前景亦在眼前。可目睹好友兼竞争对手的父亲跟选拔人员会面后,他愤怒之余,毅然离开跳水队,来到北京打拼。此后,好友成为赛场上闪闪发光的体育健将,给家庭与父母带去无限的荣耀,而蜗居在北京地下室的许阳,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试图用彩票来翻盘人生。对于父亲殷切的期待,他只能用谎言来应付。

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当身患绝症的父亲不远千里来到北京,目睹儿子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生活境况,失望与绝望油然而生。他寄予厚望的儿子,连一笔医疗费都拿不出。在父亲的病症面前,绝望之余,许阳出卖了尊严与身体,从富婆手中拿到一笔钱。自此,许阳的理想与追求都消失了,人生如跳水一般下坠了。他毫无生气地活着,只等待生命的结束。三线演员宋飞仙的命运亦是如此,她能拿到众多资源,原因并非是演技了得,而是成为影视公司老板的情人。最终,她无法承受娱乐圈的藏污纳垢,以“社会性死亡”的方式,远离北京。

林北树——“我”的命运,亦好不到哪里去,虽有成为文艺片导演的理想,但想要实现却也遥遥无期。在许多时刻,我们能感受到林北树的虚弱、无力与矛盾。比如,在《装脏》中,林北树断然拒绝郝幽默索要许阳所持有的股份,其原因是许阳对自己、对公司有着意义重大的恩情。可我们正准备为这种道义感动时,他却早已换上另一副精明与算计的面孔,在《坠落》中,果断选择与许阳决裂,拿回公司股份。在《空游》中,当我们正在为林北树对宋飞仙的深情所触动时,他却无视其挽留,决然离开宋飞仙的隐居之地,回到北京。林北树内心与灵魂深处的矛盾与挣扎,是如此激烈——灵魂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来回拉扯,终于将自己的面孔变得模糊了,终于无法安放自己了。

奥斯卡·王尔德认为最高层次的批评的本质,乃是对自我灵魂的记录。原因为何?“它比历史更精彩,因为它只牵涉自己。它比哲学更可喜,因为它的主题具体而不抽象、真切而不含糊。它是自传的唯一文明形式,因为它处理的不是事件,而是个人生活的思想;不是生活中行为或环境的有形条件,而是心灵的精神气氛和想象激情。”(《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事实上,不光是批评,任何写作所要抵达的境界,都可以说是“对自我灵魂的记录”。写作者只有真挚地、坦诚地探索与剖析自我的灵魂,其文字才会有穿透时间的力量。

《装脏》中的人物与故事,显然有着强烈的自传色彩(林北树与林树京仅有一字之差),可以说,人物内心深处的种种挣扎与撕裂,乃是作家灵魂与精神的自况。他试图弥合灵魂的裂缝,来安放自己。他尝试了众多方法,如回到故乡,试图在家乡获得重生的力量,或试图远离喧嚣人世,隐居在山野,又或试图寻求纯粹的爱情等等,皆无果而终。从这点来看,《装脏》固然有大量关于北京生活的细节,但我们不能狭隘地将它视为纯粹的关于异乡人在北京生活的书写。林树京所要剖析与回答的问题,更为普遍:在人的一生中,我们应该选择月亮,还是选择六便士?或者说,当理想与现实冲突时,我们该何去何从?许多时候,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有选择的能力,事实上我们面临的局面往往会是“理想在左,现实向右”。我们渴望往左边走,可现实的重力却会拉扯着我们朝右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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