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背后有惊鸿李商隐的诗中的爱情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5-03-03 15:32:32

李商隐画像

弘一法师手书李商隐诗句

▌常淑娟

唐大中五年(851年)的一个夜晚,洛阳崇让坊的庭院里,李商隐独对灯烛。案头摊开的笺纸上,一首诗被烛泪洇染得斑斑驳驳,就如昔年巴山夜雨的雨痕:“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诗人对着诗行,眼神迷离——他又看见了那个素裳青裙的身影,在记忆的迷雾里时隐时现,如同他笔下那些永远欲说还休的诗情。

这个大半生在党争夹缝中辗转的诗人,似乎注定要用朦胧的意象来包裹炽烈的情愫。早年在玉阳山学道的经历,让他骨子里浸透了“大道无名”的玄思,而在党争中左右为难的游幕生涯,又让他披上了层层隐喻包裹的铠甲。

他天资聪颖,“幼能为文”,20岁时得到文坛宗主令狐楚的赏识,给了他很大的荫庇,他和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也成了好友。令狐楚死后不久,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做了王的幕僚。王茂元也很欣赏这位才子,把女儿嫁给了他。王茂元属于牛李党争中李德裕一党,这就和令狐绹所属的牛僧孺一党产生了裂痕与嫌隙。大中五年春,牛僧孺一派当权,令狐绹任宰相兼礼部尚书。有人认为,《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一诗是李商隐在失去倚附的情况下,用曲笔向令狐绹陈情,希望能得到他的荐举。以男女爱情比拟君臣或者朋友、师生等社会关系,是从《楚辞》就开始出现并延续发展的一种传统诗歌表现手法。就像诗人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中写的“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李商隐怀着忐忑的心情,不知道当权的老朋友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可是,就是在这一年,李商隐痛失了爱人王氏,他这个多情的人,在《无题》诗中通篇宣泄的都是深挚的爱情,是刻骨的思念,不能不让人认为,他就是在怀念自己的妻子。此时,他将锥心之痛淬炼成“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绝唱。“丝”与“思”的谐音,表达着之死靡它的誓言,“蜡炬成灰”的意象,是永失我爱的沉痛祭奠。

思念妻子时,他也曾写下《房中曲》:“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识。”碧玉制成的席子,再也没有温软的肌肤来依偎,兀自泛着清冷的绿光。再也见不到爱人的倩影,只有她曾抚弄的锦瑟孤零零地横在那里。

他又一次吟咏锦瑟时,声声如泪,声声如梦。在迷离的时空里藏匿惊心动魄的真实,引发后世千年的猜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五十弦的锦瑟或许暗合着诗人年岁,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苍茫,早已超越了具体的人事,成为所有求而不得者的精神图腾。“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凄美意象,将个体情爱升华为人类永恒的怅惘。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美玉生烟等典故,意象优美得让人心碎,哀婉得让人流泪。他营造了一个世界,其中有最纯粹的爱、最美丽的伤。就像他在《夜雨寄北》中创造的“巴山夜雨”时空回环,现实与想象、此刻与永恒在诗句中重重叠映,让私密情感获得了宇宙性的共鸣。

李商隐的爱情,在朦胧中生长,在岁月里氤氲。当他青年时,在写给洛阳少女柳枝的《柳枝五首》中,就让人对那一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深深遗憾。“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柳枝在井上盘绕,荷叶在池塘中干枯。游鱼和飞鸟,分别生活在水中和陆地,虽然彼此顾盼有情,天然的隔绝带给他们的是无望的等候,只能空自承受爱的摧伤。就像齐豫《飞鸟与鱼》歌曲中唱的那样:“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你勇敢,我宿命。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蓝的天,蓝的海,难为了、难为了我和你。”

在玉阳山修习道术时,一位名叫宋华阳的女道士和他暗生情愫,在世俗的罗网中,他只能把情愫隐藏在文字密码中,用精心雕琢后如梦如幻的诗句倾吐心曲。那些在政治漩涡中养成的隐语习惯,成了守护真挚情爱的最后堡垒。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无题》系列中的这首名作,常被后人附会为追忆与王氏新婚的旖旎时光。但若细品“身无彩凤双飞翼”的怅惘,倒更像是诗人对现实困境的艺术投射——彼时他被归为李党,从此在牛党当权的朝堂再无立足之地。那些在长安永崇坊宅邸的夜晚,烛影摇红间,政治抱负与儿女情长在宣纸上交织成迷离的密码:凤尾香罗上的金麟纹,到底是帷帐间的缠绵,还是朝服上的补子?刘郎生恨的蓬山,是隔绝仙凡的秘境,还是阻塞仕途的党争?当我们读到他的“何当共剪西窗烛”、“蜡炬成灰泪始干”、“云母屏风烛影深”以及“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时,一遍遍从烛光摇曳处,恍惚看到映照出的两个身影:一个是永失所爱的丈夫,一个是困顿偷欢的失意文人。

这个终生戴着朦胧面具的诗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终于卸下所有伪装。大中十二年(858年)冬,李商隐罢任盐铁推官后,回到家乡闲居,写下了《幽居冬暮》。此时的他追思平生,不仅百感交集,空负一身才华,却不能一展抱负,一生在困顿中彷徨,留下的只有文采绮丽、缠绵悱恻的诗行。在这首诗中,他抛开了隐喻与典故,写得清冷孤绝。“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急景忽云暮,颓年寖已衰。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当政治抱负已成泡影,当毕生挚爱早归黄土,那些精心构筑的语言迷宫轰然倒塌,只剩下最本真的生命体验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痕迹。从“无题”到“有题”的蜕变,恰似他笔下那些晦涩情诗的本质:所有的朦胧都是透明的盔甲,所有的隐语都是坦荡的告白。

他走了,诗人崔珏是懂他的,哀悼他的时候,留下了“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沉痛叹息。

如今,我们重读李商隐的情诗,依然能触摸到文字背后的温度。每当洛阳秋风又起,崇让坊的遗址上,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在烛光中与自己的倒影对弈。他左手执政治抱负的黑子,右手握儿女情长的白子,在纹枰上摆出令人目眩的珍珑棋局。而最终落在诗笺上的,却是超越是非成败的至情——就像他笔下那些穿越时空的夜雨,淋湿了所有渴望被懂得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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