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大定元年(581)正月,以精通天文术著称的太史庾季才向隋王杨坚上书,称在京城上空见到“王气”,是改朝换代的吉兆,即将到来的惊蛰日便是最适合的登基之日:“人君正位,宜用二月。其月十三日甲子,甲为六甲之始,子为十二辰之初。甲数九,子数又九,九为天数。其日即是惊蛰,阳气壮发之时。……今二月甲子,宜应天受命。”不久,杨坚在二月甲子、惊蛰节气这一天接受了北周静帝“禅让”的皇位,登基称帝,改元开皇。
“雷动风行惊蛰户,天开地辟转鸿钧”“阳气初惊蛰,韶光大地周”……在二十四节气中,惊蛰正处于春意渐浓的关键期,天时物候符合“阳气壮发”的描述,名字也显得与众不同,仅有它与自然界的动物直接相关。“蛰”,象征以潜藏冬眠的蛇虫等诸多动物,《尔雅》释义:“蛰,静也。”《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伴随着土地的解冻,春雷滚滚而至,惊起世间万千生灵,浩荡春风将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天地。1949年3月5日至13日,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在河北省建屏县(今平山县)西柏坡村胜利召开。会议开幕当天,恰逢惊蛰前夕。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从军事、政治、经济、外交等各个方面,绘制了新中国的发展蓝图,确定了新中国的大政方针。毛泽东郑重提出“两个务必”:“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毛泽东代表中央政治局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作报告。来源/毛主席纪念堂
古籍中,惊蛰节气曾以“启蛰”为名。《左传·桓公五年》载:“凡祀,启蛰而郊。”孔颖达疏:“《夏小正》曰:‘正月启蛰。’其《传》曰:‘言始发蛰也。’”南宋《困学纪闻》称:“改启为惊,盖避景帝讳。”但是,由“启蛰”改称“惊蛰”,不仅仅是为了避汉景帝刘启的名讳,意思也从“开始”变成了“惊醒”,体现出这一节气的时间与次序同步发生了变化。“启蛰”原本与立春的时间相近,《月令》载:“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郑玄在《月令》孟春月“蛰虫始振”条下注:“汉始亦以惊蛰为正月中。”通常认为,在汉代,随着历法的修订,惊蛰节气从农历正月移到二月,和雨水节气调换了位置。但在西汉初期的《淮南子》中,却仍然是雨水在惊蛰前,引起后世历代学者的诸多争议。
《汉书·律历志》所记二十四节气,来自西汉末刘歆制定的《三统历》,惊蛰节气位列雨水节气前。《三统历》源自汉武帝时邓平、落下闳等人制定的《太初历》。自《太初历》开始,把一回归年平分为二十四气,并把从冬至起奇数次的“气”称为中气,偶数次的“气”称为节气,现在统称为二十四节气。按《三统历》,立春节气之后为惊蛰,《汉书》在所引的惊蛰节气下注“今曰雨水”,雨水节气下注“今曰惊蛰”。东汉《四分历》确定雨水在惊蛰前的节气次序。东汉马融在《月令问答》中解释:“问者曰:‘既不用《三统》,以惊蛰为孟春中,雨水为二月节,皆《三统》法也,独用之何?’曰:‘《孟春·月令》曰‘蛰虫始震’,在正月也。中春始雨水,则雨水二月也。以其合,故用之。’”
作为时序划分、用于指导农事的二十四节气,与古人对物候的实际观测密切相关。在秦汉时的黄河流域,经历了气候由寒转暖再转寒的变化,物候特点亦有改变。我国气象学家王鹏飞认为,古人已发现雨水先于惊蛰的时期气候较冷,“在雨水前后都有一个蛰虫活动的物候,只是活动剧烈的程度有所不同……蛰虫出土表示土壤温度已高,打雷表示大气不很稳定。雨水虽也表示低空气温已高,足使雪花融而为雨,但其出现的临界性不及惊蛰为强。”
《淮南子》成书时,正值寒冷期,降雨早于蛰虫活动,故先雨水、后惊蛰;西汉制定《太初历》时气候较暖,伴随着春季气温升高,蛰虫活动的时间早于降雨增多的时间,故惊蛰在前;两汉之间气候由温暖转较冷,制定《四分历》时调整为雨水在前。后来,节气观测和划分不再依赖某一阶段的特定物候,雨水、惊蛰的排列次序得以固定,惊蛰的主要物候也从“鱼上冰”转变为春意更盛的“桃始华,鸧鹒鸣,鹰化为鸠”。唐代以后,“启蛰”名称一度重新使用,但《大衍历》仍使用了“惊蛰”一词,沿用至今。
(南宋)许迪《野蔬草虫图》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惊蛰过后,意味着作为自然现象的雷电将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先民对雷的敬畏由来已久,将雷声形容为“天怒之音”,《象传》以雨比恩泽,以雷比刑。《史记·殷本纪》载,商朝君主武乙暴虐无道,有“射天”之举,遭到上天惩罚,“暴雷,武乙震死”。《礼记·玉藻》:“君子之居恒当户,寝恒东首,若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衣服冠而坐。”以此体现自警自省。
鎏金云雷纹簋。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古人的想象中,雷由专门的雷神掌控。《山海经·海内东经》:“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屈原《离骚》中,雷神名为“丰隆”:“吾令丰隆椉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到了汉代,雷神的形象已经较为人格化,王充《论衡》中记载了当时常见的雷神画像:“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李白有诗“雷公砰訇震天鼓”。明清时期,持鼓力士雷神形象基本被鸟嘴人身、生有双翅的雷神形象取代。雷声既像敲鼓,又像行车,因此神话中又出现了为雷神推车的仙女,名叫阿香。雷神除了敲击雷鼓,还用雷斧和雷杼发出霹雳,代表上天惩罚为非作歹之人。
(南宋)《水官图》来源/波士顿艺术博物馆
1989年3月5日至7日,在中国传统节气的惊蛰日,拯救臭氧层世界大会在英国伦敦召开。此次大会旨在动员发展中国家加入《蒙特利尔议定书》,约定工业化国家在20世纪内减少氯氟烃使用量50%,以此应对气候变化,探索有效的可持续发展路径。1991年,我国正式加入修订后的《议定书》,为推动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贡献中国力量。尽管这一时间有所巧合,但仍然会令人联想到惊蛰所蕴含的意义,既有“破”也有“立”。
春季本就予人以“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的感觉,惊蛰的意象更与万物生机隐然相关。元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定义惊蛰:“惊蛰,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这一阐述来自《周易·说卦传》:“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东晋陶渊明《拟古》中,初雷和随之而来的好雨,令万物生发舒展:“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北宋张元干《甲戌正月十四日书所见来日惊蛰节》:“老去何堪节物催,放灯中夜忽奔雷。一声大震龙蛇起,蚯蚓虾蟆也出来。”春雷惊蛰,惊起的不仅有常见的百虫,还有想象中的龙。恰好,农历二月初二的时间,往往与惊蛰节气较为接近,甚至重合,“二月二,龙抬头”的民谚,也和自然现象有着深远的联系。
“二月二”可以追溯到唐德宗时,将二月初一定为“中和节”,民间以青囊盛百谷瓜果种互相赠送,里闾酿宜春酒以祈丰年,百官进农书以示务本,后来移到二月初二。清代《燕京岁时记》载:“二月二日,古之中和节也。今人呼为龙抬头。是日食饼者谓之龙鳞饼,食面者谓之龙须面。闺中停止针线,恐伤龙目也。”“龙抬头”前后,地气和暖,春雨普降,农耕日益忙碌。唐代韦应物在诗中写道:“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古人认为,龙是鳞虫之长,龙出则百虫伏藏。金代庞锖有诗《春雷起蛰》:“千梢万叶玉玲珑,枯槁丛边绿转浓。待得春雷惊蛰起,此中应有葛陂龙。”
(清)金廷标《春野新耕图》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二月二的抬头之龙在哪里?它就是浩瀚天宇中的东方苍龙七宿:角宿、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箕宿。在北半球的冬季,苍龙七宿隐于肉眼所见的地平线下。古人通过观察发现,苍龙七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随着春季的到来,北斗七星的斗柄东指,七宿逐渐在夜空中升起,也就是俗称的“龙抬头”。北斗的斗柄所指的方向,正是象征龙角的角宿。陆游在诗中写道:“我欲挽住北斗杓,长指苍龙无动摇”,以此祈愿四季长春。
先秦时期,农历二月初二前后的夜间刚好可以观测到角宿露出地平线,为乾卦中的“见龙在田”构建了天文的基础。由于岁差的影响,在两千多年后的现代,角宿升起的日期实际上已经有所延后。或许正因龙与降雨、百虫的意象关联,虽然一为节日、一为节气,二月二的许多民俗都和惊蛰有所重合,难以明确划分。
“震蛰虫蛇出,惊枯草木开”,惊蛰前后,民间既要请来行云布雨、有利丰收之龙,又要驱走为害之虫,借助龙威保佑人畜平安。清代人在诗中写道:“俗传此日龙抬头,犹恐龙眠尚未休。欲乘风云难得便,澄潭深处且藏修。”《千金月令》载:“惊蛰日,取石灰糁门限外,可绝虫蚁。”明代《帝京景物略》载:“初闻雷则抖衣,曰蚤虱不生。”二月初二,各地特别是北方旧时曾以撒灰、洒水的形式“引龙”,京郊昌平“灰撒地,谓之引龙”,河北赵州“以灶灰围房屋,辟百虫”,河北唐山、秦皇岛等地,用不同的材料在地上撒出头部朝向不同的龙形,“用糠自户引至井,用灰自井引至瓮,谓之引龙入宅”,山西娄烦“自外汲水由大门引洒,谓之引龙”。二月二这天,许多地方要专门理发,谓之“剃龙头”,胶东半岛还在过二月二时给孩子帽子上钉“龙尾”,用花布剪成均匀的小块,与秫秸间隔穿成龙尾状,藉此保佑平安。
惊蛰前后,许多地方和春雷一并响起的,还有家家户户自制米花的噼啪声。惊蛰爆谷通常被称为“炒虫”,寄托着对农田不遭虫害的希冀。热锅中的粮食颗粒噼啪爆响,据说可以震慑害虫不再作恶。传统做法是在烧热的锅中干炒米粒或麦粒、豆粒,直到膨胀炸裂。这一习俗的源头之一,来自古人正月间“爆孛娄”的传统。“孛娄”是对米粒爆开发出响声的形象描述,明代人在诗里写道:“就锅抛下黄金粟,转手翻成白玉花。红粉美人占喜事,白头老叟问生涯。”爆出的米花越饱满,意味着农田的收成越丰饶,人们也用这种方式来占卜新一年的运气。在明代的河北地区,二月二各家做油煎饼或者油炸糕,叫“熏虫儿”,油香味可以将龙引出,又能熏走百虫,正是一举两得。
(五代)丘余庆《野花草虫图》
在广东、香港等地,至今仍流传着惊蛰日祭白虎、打小人的民俗。在民间信仰里,白虎主管口舌、是非,所以在打小人之前先祭白虎。人们用纸做成老虎,将一块生猪肉放在它的嘴上,将它哄饱,杜绝出口伤人的可能性。有些地方祭完白虎之后,将纸老虎烧掉或将老虎头砍掉,以此杜绝后患。打小人需要委托特定的“打手”,在阴暗的桥下实施,一边用拖鞋拍打纸做的小人,一边念着合辙押韵的“口诀”,希望借助惊蛰带来的天地正气,全年顺遂,不遭小人坑害。
蕴含着雷霆之力的惊蛰,标志着新的四季轮回中生机活力的开启,并以农耕社会的传统智慧,昭示人们万事万物具有两面性。正如春雷唤醒草木,也会惊起害虫;降雨带来丰收,也可能泛滥成灾;言语传情达意,也难免遭遇口舌是非。在今天,这一认识仍然具有价值,提醒着我们心怀敬畏,时时警醒;审时应变,与古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