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诗词里的水仙花,是文人雅爱,清洁孤高,馨香坚贞。而水仙花在西方文学中往往有着自恋、美丽、死亡、重生、短暂等等寓意,其中最著名的首属古希腊神话中的纳喀索斯(Narcissus)故事。据奥维德《变形记》,纳喀索斯是河神刻菲索斯与水泽神女利里俄珀的儿子,俊美异常,让人惊艳,万千少女甚至是女神都为他的帅气而倾倒。神女厄科(Echo),一见了他立刻便爱上了他,紧紧地追随在他的左右。然而纳喀索斯拒绝了厄科的求爱,悲痛欲绝的厄科终日游荡在山林里,很快变得憔悴消瘦,身体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只剩下她忧郁的声音至今在山谷回响。纳喀索斯不仅对厄科这样冷淡,他拒绝了所有向他求爱的神女。于是神女们举手向众神祈祷说:“但愿他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却永远也得不到她的爱!”命运女神涅墨西斯听见了这个祷告,便答应了她们。纳喀索斯来到湖边,低下身去准备喝几口清凉的水。突然他看见了自己水中的影子:一双明亮的慧眼,有如太阳神阿波罗那样的卷发,红润的双颊,象牙似的颈项,微微开启的不大不小的朱唇,妩媚的面容,真如出水的芙蓉一般。他心中喜悦,竟然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日复一日,他对自己的倒影如痴如醉,又因无法得到他而绝望,最终跳入湖中而亡——而就在他落水的地方,长出了水仙花——水仙花就是纳喀索斯。
水仙花传到中国,是在“残唐五代”时期。北宋文士初识水仙花,也很是被惊艳到了。刘攽《水仙花》诗曰:
早于桃李晚于梅,冰雪肌肤姑射来。
明月寒霜中夜静,素娥青女共徘徊。
刘攽是在以众女神来比拟水仙花,诗里的“姑射”“素娥”与“青女”是三位美丽高洁的神女。“姑射”是指藐姑射神人,《庄子·逍遥游》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素娥”即嫦娥,亦作恒娥,传为月神。“青女”是寒霜女神,《淮南子·天文》有云:“青女乃出,以降霜雪。”刘攽与其兄刘敞同举宋仁宗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进士,他是个坚定的王安石变法的反对派,也因之仕途大为受挫。在宋哲宗元祐初年(公元1086年)后,刘攽起知襄州。北宋襄州(今湖北省襄阳市),属京西南路,是当时的水仙花第一产地,可确信刘攽《水仙花》诗,正写于他的襄州知州任上。
比刘攽更早“出知襄州”而得以见识水仙花的,是韩维。韩维出身名门,外公是宋真宗朝宰相王旦,父亲韩亿曾任宋仁宗朝副宰相“参知政事”,其兄韩绛为宋神宗朝宰相。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七月,韩维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出知襄州”。韩维《谢到水仙二本》诗云:
黄中秀外干虚通,乃喜佳名近帝聪。
密叶暗传深夜露,残花犹及早春风。
拒霜已失芙蓉艳,出水难留菡萏红。
多谢使君怜寂寞,许教绰约伴仙翁。
诗题里的“谢到”,指向古代官员到任后对皇帝表示感激而专门上奏章“谢表”,也称“谢到表”。韩维七月获任命,山重水复,从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出发到达任“襄州”,水仙花都开了。第二句诗“乃喜佳名近帝聪”之后,原附有韩维自注:“此花黄白中黄,茎干虚通如葱。本生武当山谷中,士人谓之‘天葱’。”这是说,韩维听到襄州的士人们向他介绍,这水仙花称为“天葱”——谐音“天聪”,“闻审谓之‘聪’”,而“天聪”二字的本义极佳,指皇帝聪明“帝聪,善于听取大臣谏言,从善如流。于是韩维把这“佳名”的意涵写到了“谢到”诗歌里,说是“乃喜佳名近帝聪”。
而名门贵公子韩维又或早在出知襄州此前便已得到过水仙花,并写下诗篇。韩维《从厚卿乞移水仙花》诗曰:
翠叶亭亭出素房,远分奇艳自襄阳。
琴高住处元依水,青女冬来不怕霜。
异土花蹊惊独秀,同时梅援失幽香。
当年曾效封培力,应许移根近北堂。
诗题中的“厚卿”是指安焘,安焘字厚卿。诗题“从厚卿乞移水仙花”,应该是说,从安焘那里乞求移栽水仙花——至于安焘从哪里得到这水仙花,诗歌第二句交代说“远分奇艳自襄阳”,这奇异艳丽的水仙花是从那遥远的襄阳分来的。安焘是宋仁宗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进士,他与韩维都受到过欧阳修的大力举荐,可以算是同为欧阳修的门生。而韩维该诗尾联云“当年曾效封培力,应许移根近北堂”,此处之“北堂”,原专指“古代居室东房的后部”,为母亲的居室,故而可代称母亲;而韩维诗句里,“北房”应是泛指“父母”。因此,前一句“当年曾效封培力”之语,可能就不是在说,当年曾经封土培养过这水仙花;而是暗指,想当年,我韩维的父亲也曾经举荐“培养”过你安焘安厚卿,所以你安焘安厚卿也肯定会允许把这水仙花移植到我的父母之堂吧。而此意明通之后,往前推颈联“异土花蹊惊独秀,同时梅援失幽香”,字面意思是说水仙花分外幽香,而深层含义则分明是在夸赞安焘为一时俊秀,堪称同侪中独占鳌头了。
北宋韦骧《减字木兰花·水仙花》词云:
雕阑香砌。红紫妖韶何足计。争似幽芳。几朵先春蘸碧塘。
玉盘金盏。谁谓花神情有限?绰约仙姿。仿佛江皋解佩时。
韦骧、安焘、韩维、刘攽等与苏轼、苏辙兄弟都是大致同时代的人物。韦骧字子骏,宋仁宗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进士,比苏轼兄弟考中进士早四年。因韦骧这首写水仙花的词作,水仙花也就有“玉盘金盏”的别称。而结语之“江皋解佩”,是一则美丽缠绵的“仙话”。《列仙传·江妃二女》载曰:“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爱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谓也。”如此说来,此“江妃二女”故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美丽缠绵却又叫人空怀惆怅。韦骧以这个多情典故来写水仙花,着实突出了花神情深,“绰约仙姿”更是令人难以忘怀。
“七十诗翁鬓已华,平生未识水仙花。”出生于北宋末年生活于两宋的周紫芝写有《九江初识水仙二首》。由这一情况也可进一步确知,整个北宋时期,水仙花的传播实际上也很有限,甚至文化精英层顶尖人物如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苏辙、曾巩等等也全部都没有描写过水仙花。而周紫芝也是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在九江才“初识”水仙花,此时,已是南宋宋高宗绍兴二十年(公元1151年)之后,离韦骧考中进士的宋仁宗皇祐五年,已差不多居然有一百年之久了。
周紫芝《九江初识水仙二首·其二》诗曰:
天香不染麝煤烟,家近龙宫宝藏边。
世上铅华无一点,分明真是水中仙。
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直抒胸怀无掩藏,周紫芝诗里的水仙花,满是人生初见的喜悦和美好。
宋人初识水仙花,玉盘金盏,仙姿绰约,天香不染,无限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