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发表于《法律适用》2025年第3期“特别策划：以实践法学研究助力中国法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栏目，第3-7页。因文章篇幅较长，为方便电子阅读，已略去原文注释。作者简介及文中所涉及的法律法规等按刊发时的内容转载。
*黄文艺，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法学》总编辑。
摘要：写出高质量的法学论文是法律人的共同追求。法学论文的研究和写作，一定要以同行专家为对话对象。一是从同行专家的需求和期待出发提出并论证新观点新论断，二是从党和国家法治建设战略部署、中华优秀传统法律文化等领域发现并提炼好选题，三是从问题、材料、方法、命题四个方面创新出新，四是从论文各个部分的功能定位优化结构布局。
一、写给谁看
法律人在学习和工作中会使用和写作教科书、学术论文、咨询报告、请示报告、裁判文书等各类文体。各类文体怎么写，取决于写给谁看。“法律写作者一定要关注读者，要知道自己是写给哪些人看的。”以教科书、学术论文、咨询报告这三类学术性文体为例，它们的主要区别是由读者所决定的。
教科书主要是写给门外汉看的，因此要从某一事物的定义、特征、分类等ABC问题讨论起，多论述学科领域的基石概念、基础知识、基本理论，多介绍学科领域内的通识性、共识性观点，多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生动有趣的案例。这样，教科书才能起到引领门外汉跨进学科门槛、掌握学科基础知识的作用。
咨询报告主要是写给领导干部看的，因此要抓住领导干部关切的突出实际问题，精准剖析问题的成因症结，明确提出问题的解决办法，做到简明扼要、务实管用。领导干部事务繁忙甚至日理万机，没有大块时间去看长篇大论，因而咨询报告一般篇幅较短，通常不超过5000字。这样，咨询报告才能真正起到资政建言、服务决策的作用。
学术论文，包括会议论文、期刊论文、学位论文等，主要是写给同行专家看的，因此不必去赘述同行专家所熟知的ABC问题和基础性知识，而是要开门见山地提出在同行专家看来有新意的问题，论述论证令同行专家耳目一新的新观点新论断。如果说写好咨询报告，主要是回答“怎么办”的问题，即给现实问题提供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那么写好学术论文，主要是回答“为什么”的问题，对问题原因及解决办法进行前提性追问和批判性反思，挖掘提炼出问题原因及解决办法背后的深层次的规律原理。
法学论文写作实践中一个较为普遍的问题，就是因为未能清晰认识到法学论文和其他文体的区别，把法学论文写成了教科书式的启蒙读物，写成了对策式的咨询报告，甚至写成了一般性的工作报告。写好法学论文，一定要从同行专家的需求和期待出发，写出让同行专家点赞叫好的文章。
二、从哪选题
选题是论文写作的起点环节，也是决定论文成败的重要环节。“一个好的选题会事半功倍，而一个差的选题会事倍功半。”不过，在每年产出数万篇法学论文的今天，让同行专家认可的好选题并不好找。关键是到哪里去找好选题，即选题的路径和方法问题。
一是从中外专业学术研究文献中寻找好选题。这是选题的传统路径，即通过系统阅读和梳理某一领域已有著作和论文，深入把握该领域研究进展到什么程度，从而进一步弄清学术研究的争点难点问题和盲点空白点问题。这两类问题均为论文写作的好选题。选择争点难点问题为题，可以写出具有增量性、发展性贡献的论文。选择盲点空白点问题为题，可以写出具有首创性、突破性贡献的论文。
二是从党和国家法治建设战略部署中寻找好选题。党和国家集中全党全国人民智慧作出的法治建设顶层设计和战略部署，为法学研究和写作提供了一大批具有重大理论和现实意义的前瞻性前沿性课题。比如，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决定提出的300多项改革任务，就涉及到从立法到执法、司法、守法等环节，从宪法到民法、行政法、经济法、社会法等部门法，从国内法治到涉外法治、国际法治等各类法治问题，相当于开列出了法学研究和写作的最新课题指南。
三是从中华优秀传统法律文化中寻找好选题。中华优秀传统法律文化不只是法律史学科的研究领地，而是所有法学学科都可以开垦的学术沃土。中华法系从法律学说到法律制度、法律实践，从法律制定、法律实施到法律监督，从国家治理、基层治理到民间治理，都蕴含着深邃法律思想和独特法律智慧。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法律文化寻找选题，不仅可以开展自主性、原创性学术研究和写作，还有助于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法律文化的国内和国际传播。
四是从当代中国法治实践中寻找好选题。经过百余年持续探索，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在法治实践中创造了许多难以用西方法学理论解释的新制度、新机制、新经验，如政法实践中的政法体制、平安建设、综治中心、网格化治理、“三同步”、政法委员、网格员等制度。这些新制度、新机制、新经验为法学研究和写作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选题，构成了中国法学自主知识体系建设最深厚的本土资源。深入到独树一帜、蓬勃发展的中国法治实践中去，是寻找法学论文新选题的便捷之途，也是把法学论文写在中国大地上的必由之路。
五是从中国典范性制度文本中寻找好选题。以法典为代表的各类制度文本，是法学知识和智慧的重要载体，也是法学研究和写作的经典主题。当代中国制度文本包括国家法律、党内法规、党政规范性文件、社会规范等多样化文本。宪法、党章、民法典等典范性制度文本及其每个条文、术语，都可以成为法学研究和写作的重要选题，从中解析出法治的中国理念、中国精神、中国智慧，提炼出原创性法学思想、原理、知识。
六是从全球法治共同议题中寻找好选题。在全球化时代，各国法治和国际法治面临着许多共同议题，如气候变化应对、外层空间治理、国际海洋治理、数字经济监管、科技伦理治理、网络信息安全、打击跨国犯罪、全球人权治理、人工智能法治、涉外执法司法、数字执法司法等新兴法律问题。把全球法治共同议题作为学术研究和写作的选题，不仅可以写出有时代价值、国际意义的论文，还可以提高中国法律界在全球法治议题上的设置和攻坚能力，增强国际法治公共理论产品的供给能力。
三、如何出新
法学论文的生命力和贡献力就在于创新。如果要用最简单的话概括所有期刊编辑和同行专家的共同偏好，那就是四个字“喜新厌旧”。如果要用最简单的话概括法学论文写作的发力方向，那也是四个字“标新立异”。标新就是要说别人没说过的话，立异就是要说与别人不同的话。
论文写作中最重要的要素有四个，即问题、材料、方法与命题。因此学术论文要写出新意，就要在这四个方面下功夫。
一是研究新问题。如果论文研究的是新问题，甚至进入到学术无人区，那就一定能写出有新意的论文。
二是挖掘新材料。就像盖房子要使用钢筋、水泥、木材、砖瓦等建筑材料一样，写论文要使用文献、档案、案例、数据等研究材料。法学论文写作要善于挖掘运用来自法治建设实践一线的生动案例、鲜活经验、最新数据。即使是研究法学领域的老问题，若能发现和运用新材料，也会产出新知新见。
三是运用新方法。作为科学研究范畴的论文写作，不是日常学习意义上的讲体会、谈感悟，而是遵循正确的研究方法和技术路线开展的知识生产活动。法学论文写作过程要有强烈的方法论意识，不仅要自觉运用各种行之有效的方法、技术、工具，而且要善于引进其他学科的新方法、新技术、新手段。近年来，不少法学专家运用计算科学、认知科学、神经科学、行为科学等新方法来观察和分析法律现象，打开了一扇扇观察法学未知世界的新窗户，有力推进了法学知识体系和理论体系创新。
四是提炼新命题。命题是贯穿于全文的中心论点，是学术论文的灵魂。每篇法学论文都应提炼出与众不同的新命题，亮明作者对问题的独特立场、观点和见解。
四、怎么布局
一篇学术论文从结构上说是由多个部分所构成的，通常包括题目、内容摘要、关键词、正文、注释等几部分。其中，正文又可以划分出引论、主文、尾论等三部分。这些部分怎么写好，也要从同行专家的角度考量。
第一，题目。论文题目之重要性，就好比是人的脸。就像你的脸决定了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一样，你的论文题目决定了同行专家对论文的第一印象。如果想要论文写得很好，就要在题目拟定上多下功夫。就像是要精心打扮自己的脸一样，精心凝练自己的论文题目。具体而言，论文题目的锤炼要求有三：一是个性化。论文题目应当精准反映论文的学术个性和特色，让同行专家在众多类似文章中一眼就能看出其与众不同。当然，论文题目之个性化应建立在研究独创性和观点独特性基础之上。二是准确性。论文题目应当准确揭示出论文的研究主题、核心命题、基石范畴、研究方法等关键事项。为哗众取宠或吸引眼球而脱离文章内容编造出花梢题目的行为，属媒体界所批评的“标题党”现象。三是简洁性。一些作者试图在论文题目中塞入过多文内信息，不得不加副标题甚至加副副标题。例如，有的文章的题目表述是“主题、类型和规范：国内政治学研究的状况分析——以近十年复印报刊资料《政治学》中的论文为对象”。其实，论文题目应当简明扼要，不能繁琐冗长。非必要不设副标题，绝对不能再叠加副副标题。
第二，内容提要。内容提要不是对论文研究之问题的罗列，也不是对论文各部分内容的陈述，而应当是对论文核心观点、重要论断的提炼，让同行专家通过内容提要就能一下子把握论文的精华精髓。
第三，关键词。关键词的主要功能是让查找同类研究成果的同行专家在数据库中精准快捷地检索到论文。学术论文一般列出3-5个左右的关键词。这些关键词，不是对论文题目内容的简单拆解，而应来自于论文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核心概念、专业术语。
第四，引论。引论部分的篇幅长短不一，既可独立设置为论文的第一部分，称做引论、引言、问题的提出等，也可不独立设置为论文的一部分，在论文开头写一段或几段话。引论部分的主要作用是对论文写作进行前提性交待，包括研究什么问题、选用什么材料、运用什么方法、提出什么命题等。有时还要进一步交待为什么要讨论这个问题、为什么要选用这些材料、为什么要运用这种方法等。这样，同行专家看了引论部分之后，就能清晰地了解论文的研究意图与内容布局。
第五，主文。主文部分是论文的主体结构，是对问题进行分层次解答或对命题进行分层次论证的过程。前一种写法，将论文的核心问题分解为若干个具体问题，依次进行讨论和解答。后一种写法，将论文的命题分解为几个具体的论点，依次进行论证和辩护。无论是哪一种写法，都应当注意各部分之间的逻辑关系，做到各部分层层递进、层次分明、逻辑严谨。
第六，尾论。一篇学术论文通常应当有始有终。同引言部分一样，尾论部分既可独立设置，也可不独立设置。尾论部分的写法，可根据实际需要而定，可以是对论文之核心命题的最后陈词，或者是对论文之学术意义的再次重申，或者是对论文之局限性和不足的明确交待，或者是对下一步学术研究的提前报幕。
第七，注释。注释是一篇学术论文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注释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解释性注释，即对正文的内容所作的补充说明。这类文字之所以不写入正文，是因为它会打断正文的逻辑性和流畅性。另一种是引证性注释，即对正文所引证的文献进行详细注明，便于同行专家去追索相关研究成果。文献引证应把握好四性：一是文献的真实性。引证的文献应当是公众能够检索到或查阅到的客观存在的文献。伪造文献是典型的学术不端行为。二是文献的相关性。引证的文献应当是论文所引用的观点的来源文献，或者是与论文内容密切相关的参考文献。三是文献的原始性。尽量引用第一手文献，减少转引或间接引用。引用外国学者的观点，能找到外文原文文献的，尽量不要引用译文文献。四是文献的权威性。通常规则是纸质出版物优先于网络出版物，专业期刊优先于非专业期刊，学术期刊优先于报纸，权威性学术期刊优于普通学术期刊。
“写作能力的培养是一个累积的过程，需要进行长期的训练。”写出高质量法学论文，并没有捷径可走，需要勤学苦练。对于初学者而言，一开始就要对标对表学界的名篇力作，持续进行艰苦卓绝的揣摩、效仿和练习，最终必能写出与之比肩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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