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贫亦好”
去过南京师范大学的人都知道随园。随园原为曹雪芹祖上林园,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声称:“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当然,作为小说中的大观园与现实中的随园不能画等号,但有几分影子却是确凿无疑的。随园名称是袁枚取的,有“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之意,这与袁枚倡导的“性灵说”旨意相近。随着袁枚以及《随园诗话》《随园食单》的出名,随园便成为南京的一张名片。不幸的是,太平天国兴起,随园被夷为平地。1923年,随园遗址上建起金陵女子大学校舍,独具东方风格的中国古典宫殿式建筑群矗立校园。斗转星移,古朴典雅的随园如今成为南师大的随园校园。
当年,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是随园的主人,现今的中小学课本上袁枚的诗文就有好几首(篇)。袁枚乃名副其实的才子,12岁中秀才,23岁中举人,24岁中进士。在科举时代,中秀才的平均年龄是24岁,中举的平均年龄是30岁,中进士的平均年龄是35岁。袁枚科举考试的每一台阶都以跳跃式呈现,可谓人生赢家,让人艳羡。但是,人生赢家袁枚在官场仅驻留十年,觉得“出山泉不清,在家贫亦好”,毅然栖息随园。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都浸润在随园的奇峰怪石、楼台竹树中,遂变作一首首诗、一篇篇文。
“折狱最聪强”
袁枚年轻时入翰林,仕途起点高。但这位才子在满文学习中却不够用功,考试竟不及格。不愿做“俗吏”的袁大才子到头来只好被外放江苏溧水知县,开始了他的断案生涯。这位年轻后生的政绩颇佳。袁枚父亲袁滨,是一位擅刑名之学的师爷。他在溧水县巡游时,惊觉所到之处一片赞赏声。袁枚有诗为证:“我昔知溧水,阿爷客桂林。得信买舟归,慰我迎养心。虑我年尚少,居官力不任。入境带草冠,貌作路过叟。召集翁若妪,问某官贤否。曰是翰林耶,年才廿八九。折狱最聪强,居心颇慈厚。一村复一村,好字不离口。爷闻不易服,骑驴直上堂……道汝能循良,较胜罗珍羞。”
父亲虽然对儿子呵护有加,但在政声上想必不会硬把金粉往儿子脸上敷,因为他更多是来挑刺、找问题的,希望儿子获得万民爱戴,步步高升。事实上,作为才子的袁枚,断案确实有两把刷子。高淳县有位秀才李名世,偶尔听了一次袁枚断案,为之倾倒,竟在溧水县衙旁租屋,“日听一二事,归与父老传”。想想这位李秀才,抛却功名就是为了“日听一二事”,也算“性灵独至”,得袁枚的真传。
“十日无留遗”
袁枚先后在溧水、江浦、沭阳、江宁任知县。时间不长,只有短短的七年,却政绩显赫,给当地百姓留下好印象。袁枚断案的特点可归纳为五点。
第一是快。袁枚平生干什么都突出一个字:快。科举考试快,作文吟诗快,断案快。除缉凶追债案件外,其他案件十天以内一律结案。正所谓“只有大小狱,十日无留遗”。这不是一般官员能办到的,只因袁枚断案有独门绝技,不像一般知县那样,抱着卷帙浩繁的案卷“死啃”。许多案件,袁枚根本不看案卷,听完原被告陈述,案子就判了,而且双方当事人心服口服。百姓到袁枚这里告状,不需久等,“裹饭一包”的时辰就可领到判决书,袁枚因此获得了“袁一包”称誉。当今各地法院,普遍是人少案多,袁枚的断案方法值得借鉴。
第二是亲民、便民,尽量消除官民之间的隔阂。作为封建社会的县老爷,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不在少数,袁枚是少有的例外。袁枚认为为政之道追求的是“笑为民父母,痛痒真亲尝”。他断案时允许他人聆听,这是一种自信,也是亲民的体现。
第三是不仅在法律上考虑谁对谁错,而且考虑社会效果。袁枚审理过这样一个案件:汤宾生把房典给友人屈映伯,期限为三十年。未满十年,汤病亡,妻儿生计艰难。汤崔氏希望屈买绝房屋,但屈料定汤崔氏届期必无力赎回房屋而拒绝买绝房屋的要求。袁枚认为典当合同成立,屈不买绝房屋也合法,但考虑到本案的特殊情况,屈不应为富不仁,需加钱百千,付于汤崔氏。
第四是重视善后工作。许多案件,案子结了,当事人却成了仇人,相互之间老死不相往来。袁枚秉承中国传统文化“和为贵”的精神,断案时立足公正无私,案结后把双方当事人叫到一起,作揖言欢,尽释前嫌。也有个别当事人不愿坐到一起,袁枚总是好言相劝,让他们“明日来”。袁知县的“明日来”包含着温暖,寄予着希望。将心比心,江宁老百姓便唱起“江宁知县明日来”的歌谣。
第五是善于利用耳目。袁枚每到一县,“多设耳目方略,集乡保,询盗贼及诸恶少姓名,出簿记相质证,使不能隐,则榜其姓名,许三年无犯,湔雪之,奸民皆敛迹”。有了耳目,袁枚就对地方的盗贼、恶少心里有数;而且给这些人建立“黑榜”,表现好,才从榜上撤下。在乡土社会和熟人社会,袁枚的这招非常管用。
袁枚由于断案方法行之有效,故而在各地都留下好名声。他也颇为自许,吟诗道:“至今野老泪簌簌,颇道我比他人强!”在溧水做官不足两月,袁枚离开时,父老夹道送行,并给袁枚披上了写满百姓姓名的“万民衣”。这大概是百姓的最高褒奖。这么短的时间能获得百姓的拥戴,说明袁枚确实能为百姓排忧解难。
“六经尽糟粕”
大多数人对袁枚的了解限于文学家,其实,他还是一位思想家,而且被著名法学家杨鸿烈以及思想史专家蔡尚思誉为“大思想家”。袁枚在政治、法律、哲学、美学、经济、文学、史学、教育、民俗等方面均有建树。杨鸿烈在《大思想家袁枚评传》一书中认为,袁枚思想的根本是打破“道统”。“道统”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意识形态,是儒家的纲常礼教。中国传统法律文化就是在儒家“道统”统领下发挥作用的。可以说,打破儒家“道统”意味着冲破封建社会的法律羁绊。
袁枚生于康熙年代,长于雍正年代,仕于乾隆年代,卒于嘉庆年代。乾隆大兴文字狱,钳制思想,但就在这样的年代,袁枚举着“性灵”的旗帜杀将过来,冲破了封建社会的重重禁区。正如袁枚诗云:“双目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袁枚对“六经”“少信多疑”,认为“六经尽糟粕”。他的“性灵说”是对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理论的抗议,冲击的是弥漫文坛的复古主义、形式主义文风。在文字狱如火如荼的乾隆朝,袁枚却敢向儒家的核心阵地(“六经”)猛烈开火,具备这种胆识者有几人?
袁枚的随园是曹雪芹当年住过的“大观园”。大观园里“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袁枚尊重女性不亚于贾宝玉。他提倡男女平等,抨击“女人是祸水”的女人亡国论,批判“妇女从一而终”的封建贞节观,反对女子裹足,肯定女性的社会地位和人格尊严。在《子不语》中,袁枚替失节妇女辩护:“况古来周公制礼以后,才有妇人从一而终之说。试问未有周公以前,黄农虞夏一千余年史册中,妇人失节者为谁耶?”法律如果违背人性,一定是恶法。而对那些道学先生,袁枚指斥道:“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法治现代化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