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大约是我小学五年级时一个冬日的下午。我来到学校,走进教室,在自己的课桌前坐下,准备往“桌腔(读kang)囊”(抽屉)里塞书包……
但是桌腔囊里却有些异样:书包好像碰到了什么异物,刷啦啦地响。
弯腰一看,果然有东西,好像是一个纸包。轻轻拉出纸包,双手端至桌面,缓缓展开,我大惊:花卷!两个花卷!两个白花花的花卷!
幸福来得猝不及防。
那时候,很少能吃到白面。那是人们为一口白面而要“奋斗”的岁月,花卷,蒸馍,馒头,要逢年过节才能吃到,至少是家里来了亲戚,才可以吃到。而现在,两个白花花的花卷从天而降,近在眼前,如郭沫若《石榴》最后一行所描写,我“禁不住唾津的潜溢了”。但是,我没有贸然伸爪,而是喃喃地“发表”了一首真正的“口水诗”:
噫?
这是
谁的
花卷?
怎么在我的
桌腔囊?
听我大惊小怪,大家的目光唰唰扫瞄过来,迅速聚焦于桌子上的白花花。马上有人围上来,目光灼灼:“哇,还是葱花花卷哩!”“能不能给我一个?”有人居然还贡献出了自己的油腻小红包:“管谁的哩,我们吃就行了!来,蘸着辣椒面吃。”
我双手紧紧护住花卷:“还不清楚这花卷是不是我的!”
教室里响起一个亮丽而果断的声音:“在你的桌腔囊里,那就是你的!”
现在想起来,说这话的人真是我们班的一个法律奇才,小小年纪,就能一语判定两个花卷的主权:“在你的桌腔囊里,那就是你的!”多么清晰的逻辑!多么伟大的逻辑!比那个南京法官的逻辑可爱多了!
现在,这花卷分明就是我的了,可以蘸着辣椒面吃了。但尚有一事不明:花卷是从哪里来的?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越剧《红楼梦》有句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但是天上绝对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掉花卷!
于是我大声问大家:谁给我的花卷呀?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我迅速回想着:自己近期可曾有助于人?最近,没有人抄我的作业。再说了,以我们当时的“作业文化”,人家抄你的作业,也是看得起你,绝对不会抄之以作业,报之以花卷的。背课文的时候,我确实会偷偷地给抓耳挠腮者提词,也确实挣到过一颗杏子呀半颗酸梨呀之类的报酬,但最近老师也没有让我们背过课文呀!
我正纳闷,班上的另一位侦探奇才向我耳语:“肯定是张琴琴给你的!你想,今天早晨……”
“噢……”我恍然大悟,正好老师也来上课了,我卷起两个花卷塞到桌腔囊里,正襟危坐,思绪却向着早晨飞去。
我的同学张琴琴那天之所以要偷偷塞给我两个花卷,与那天早晨有着“馍”大的关系!
那天,轮到我“司炉”。早晨,我早早起床,自带柴火,来到学校,把炉子抬到教室外面,生炉子。自然是生得狼狈:烟熏火燎、两手煤黑,又是用嘴吹,又是用书本煽……但是,我却有一项特权:烤馍馍——炉子生着后,炉膛里是红通通的火,炉子底下是热乎乎的灰,正好可以把我的先麦面个个(玉米饼),煨入其中。
天还没亮,也正是早操时间,煨好馍馍,我就跑到黑乎乎的操场,加入黑乎乎的队伍里,一二一,跑操,一圈,两圈,三圈……跑的时候还要喊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跑完操,大家黑压压列队,听校长影影绰绰的训话。训的是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校长最后说的两个字朝晖旭日般响亮:解散!
解散后,大家或奔向厕所,或奔回教室早自习。
那时的早自习,其实就是吃早餐。所谓吃早餐,其实就是干吃馍,吃干馍,冷吃馍,吃冷馍。像先麦面个个、秫秫面个个(高粱饼),冷冰冰、干绷绷,死丁丁一个,一咬,一个白花花的牙印。只有当天生炉子的同学,吃早餐吃得幸福。他们出操归来,火箸勾出,拍一拍,掸一掸,吹一吹,就可以热热地、软软地,大口且骄傲地吃起来……
然而这天,却发生了小小意外:不知哪两个热心同学,也不知为什么,不等我归来,就帮我把炉子从教室外抬到了教室里。他们只知抬炉子,却不知我煨在炉子底下的馍馍。他们肯定以为那只是一堆灰烬。更有一个热心同学,帮我把那堆炉灰扫起来,扫到簸箕里,倒掉了……
等我上罢厕所急急归来,我刚才生炉子的地方,空空荡荡,我的馍馍不见了。
我跑进教室大叫:谁把我的馍馍倒掉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正确的应对,应该是二话不说,一声不吭。我不应该追问。我能让人家赔我一个馍馍吗?然而当时我只有十一二岁,哪有这样豁达的心胸呢?子曰三思而后行,我当时根本不晓得什么“三思”,我的反应纯属本能——大声地、愤怒地、委屈地问大家:
谁把我的馍馍倒掉了?
我其实没有指望得到回答。让我意外的是,居然有回答,而且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似乎整个教室都在回答:
张琴琴!
张琴琴!
张琴琴!
四十多年来,好多次,我们一帮小学同学坐在一起,听我讲花卷的故事讲到这里,故事女主角张琴琴,就从深深回忆里抬起头,微笑着解释:“……大家都说是我倒的,那就是我倒的吧!正好那天我丫丫(姨姨)蒸了些花卷,我就要了两个……我就是不明白,曹(咱)班上那么多同学,大家为啥偏偏要说是我呢?”
她的这个问题,每次问,得到的回答都是:“那是因为曹(咱)班上唯你长得心疼呗!”
我的家乡话,长得心疼,就是长得漂亮的意思。
这两个花卷,是我少年时期两朵纯真美好的花,它们一直开放着,且将永远地开放。这是两朵不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