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初,《哪吒之魔童闹海》电影火爆公映,产生全球轰动效应,也引起人们的各种解读和思考。从神话学的角度解读这一文化现象,有助于揭示哪吒故事火爆现象的深层历史文化动因。
首先,关于哪吒的产地。哪吒是中国妇孺皆知的神话人物,但却是一个从古印度舶来,与中国文化元素嫁接而成的产物。古代印度文献中的哪吒与今天人们看到的哪吒形象并不一致。具体来说,中国文化中的哪吒形象是印度神话《罗摩衍那》中的夜叉那吒俱伐罗和克利什那两位神祇的融合体,佛经中莲花复生等情节也与哪吒形象的形成有关。
其次,关于哪吒形象传入中国的时间。有些学者依据唐代笔记《开天传信记》认为,哪吒形象出现于唐代。这应该不够准确。晋恭帝元熙二年(420),昙无谶所译古印度马鸣著《佛所行赞》就已经记载:“毗沙门天王,生那罗鸠婆。”这说明南北朝时期哪吒就已经出现在中国古代文献中了。
哪吒形象进入中国之后,随时代变迁而不断演化,不断被赋予各种中国文化元素。在宗教领域,有禅宗公案中的舍身孝子和道教中的神仙道童元素;在文学领域,则有杂剧中的勇武神将、神魔小说中的叛逆灵珠、说唱文学中的顽劣童子等元素。此外,当代各种文艺作品中的少年英雄形象也被融入其中。哪吒之所以会产生如此众多的形象变化,其背后的学理动因是原型批评倡导者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提出的“神话移位说”。弗莱认为,产生神话的时代虽然一去不回,但神话却以种子的形式在后代文学园地中获得无限生机。他将此称为神话的“文学移位”。支持这个说法的文学史事实就是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神话故事成为近代以来西方文学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渊薮。文学成为神话再次繁荣兴盛的园地。按此学理,中国神话也产生了与西方神话同样的“移位”效应。女娲、精卫、嫦娥、大禹等一系列神话原型在后代文学园地中被反复演绎,形成繁花似锦的文学盛况。在这样的背景下观照哪吒故事,我们就能够理解它何以盛演不衰,又花样翻新的缘由所在。与其他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不同,故事的主人翁哪吒的原型不在中国,而在印度,这一变化形成了神话原型跨文化“移位”的特殊现象,这一现象也增加了哪吒故事的独特性。
哪吒形象从印度神话传播到中国,首先完成的是宗教层面的本土化转变。在印度神话中,哪吒有几个与后来哪吒形象密切相关的行为和性格特征,如恋母情结以及由此表现出的仇父情结,作为毗沙门天王儿子的身份和杀蛇法力等,在中国宗教文献典籍中逐渐被替换为中国式的表现。如哪吒父亲的身份由毗沙门天王转变为中国神话传说的军神——托塔天王李靖。其间,哪吒故事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佛经故事中哪吒与父亲的仇恨敌对关系得到一定程度的缓和。具体表现为,从儒家的人伦孝道出发,用佛祖或太乙真人作为父亲的替身,以此调和父子矛盾。尤其是哪吒的析骨剔肉行为,体现了中国文化对古印度文化中哪吒原型的改造,在彰显孝道的同时弱化了哪吒的叛逆精神。还有一个重要变化是把佛经中“哪吒战蛇”改为富有中国色彩的“哪吒驯龙”。这些融合了中国元素的变化,为哪吒故事在中国文学领域的深入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伴随中国文化的发展进程,哪吒故事在中国宗教和文学领域得到了新的发展。在禅宗文学那里,哪吒故事以偈语的形式深化了哪吒“析骨剔肉”还报父母之恩的情结。至元明两代,哪吒故事的演变主要是随着戏曲、小说等通俗叙事文学的勃兴而展开的,在保留并彰显宗教说教意味的同时,哪吒形象的完整性和艺术性逐渐得到强化。
哪吒闹海故事的核心情节是斗龙、屠龙。在将印度神话中的战蛇改为驯龙之后,这个重要的情节在中国文学艺术中又经历了漫长的累积,终于形成了系统而精彩的故事主干。早在唐代武宗会昌年间,敦煌壁画《毗沙门天王赴那吒会图》《龙王礼佛图》以及《莫高窟功德记》中就分别出现海中龙王、愤怒哪吒、托塔天王等几种形象;在元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和元代玉质浮雕饰环中,也分别出现“独角逆鳞龙”形象以及哪吒与龙在海中格斗的场面。关于这一情节,最精彩的还是1986年辽宁省朝阳市北塔地宫出土的辽代舍利石函,石函四周刻着哪吒指挥夜叉追杀和修吉龙王的完整故事,是哪吒作为佛教护法神征战恶龙故事的集大成者。
作为“哪吒闹海”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析骨剔肉”是哪吒形象本土化之后的一个重要转折,物质生命已经结束的哪吒如何重生成为故事编排的关键。《西游记》中令哪吒复生的是佛祖,《封神演义》中令哪吒复生的是太乙真人。尽管佛道两家教义不同,但在哪吒形象的塑造方面却是殊途同归。哪吒故事在艺术性全面提升的同时,宗教意味开始慢慢淡化。从清代开始,哪吒形象在戏曲和说唱文学中发生重大变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表现形式由以往的文本书写转向场上演出,二是叙事主题由以往的严肃主题转向世俗主题。其与生俱来的宗教意味几近于无,屠龙、自杀等庄严宏大叙事也逐渐淡化,代之以轻佻诙谐的世俗化书写。这一倾向在京剧《陈塘关》、清车王府曲本《封神榜》等作品中被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些世俗化描写使得哪吒形象的个体性格得到深入挖掘。
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传统哪吒故事的热度并未减弱,日益为新艺术形式关注。从1955年新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哪吒闹海》到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动画片《哪吒闹海》,哪吒故事在几代观众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两种艺术形式都取得了巨大成功。近年来,电影系列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闹海》让哪吒故事产生更大影响。这两部电影有四个突出亮点:其一,全面总结了传统哪吒故事的核心主题,将其概括为“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主旨;其二,将古代哪吒故事中蕴含的个性元素与现代人的人格追求融通汇合,引发观众的强烈共鸣;其三,充分利用现代数字科技,助力哪吒艺术形象的“再创造”;其四,让传统文化走出国门,在国际电影界引起轰动,票房收入进入世界排名前列。
哪吒,这个来自印度的神话形象,经过千百年的沧桑岁月,终于在中国深深扎根,在世界文艺舞台上大放异彩。《哪吒之魔童闹海》的火爆是中国文学艺术的盛事,更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盛事。值得期待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必将在中国文艺舞台上继续产生影响,为世界人民提供异彩纷呈的艺术大餐。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