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17日,雷蒙·阿隆因心脏病突发溘然长逝。
他曾在绥靖主义横行的时代,孤身对抗苏联极权思潮;他曾尖锐批判罗素、萨特等同代哲学家,仍然获得他们的尊敬;如果说托克维尔对美国民主制度开创性的考察,预言了民主的到来;他则是在民主体制遭受苏联和纳粹帝国致命威胁的时刻,挺身而出捍卫民主的人。他是法国最伟大的思想家。
在那个自由衰微、极权狂飙的至暗时刻,他是“祖国的异类”,也是时代的灯塔。当欧洲知识界集体陷入激进狂潮,只有阿隆始终保持了冷峻的思考——
那就是,坚定不移地对五个邪恶观念“说不”。
一、坚决对苏联体制说不
苏联诞生后,很快成为人们眼中和平、幸福、自由的新希望。几乎所有厌恶资本主义知识分子,包括萨特、萧伯纳、罗曼·罗兰等西方思想家,乃至鲁迅、胡适等中国知识精英,都曾都把苏联当成完美社会乌托邦。
然而,阿隆却一反时代潮流,在《回忆录》一书中,他尖锐地揭露:苏联和法西斯并无区别。
那里没有政治自由,人民只获得了一个主人的虚假名义,仆人却获得了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那里没有个人自由,所有公职人员都只对上级负责,都在滥用权力、鱼肉百姓。那里没有思想、言论、科研等等一切自由,人们陷于谎言、不公和绝望。
阿隆甚至进一步指出,苏联的邪恶远超纳粹:纳粹只是以国家压倒了社会和个人,苏联却是要垄断一切思想,消灭一切道德,使独立思考变成大逆不道。
二、坚决对“知识分子的鸦片—意识形态”说不
在一般人眼中,知识分子是以真理和良心来说服人。但其实,他们常沉湎于某些错误的观念,并将其上升为不容置疑、不可挑战的新宗教。
阿隆将这些教条称之“知识分子的鸦片”,并以尖锐、冷峻的笔调剖析了很多著名知识分子吸食上瘾、颠倒是非的症状。
在《知识分子的鸦片》一书中,阿隆指出了知识分子创造的三个新宗教——左派、大革命和无产阶级。
在“上帝已死”的时代,意识形态填补了人们的精神空白,并且为知识分子的权势服务。因此,它们比传统宗教更自私、更反智、更霸道,更具传染性。
但是大众盲信知识分子的光环,对这些观念不加批判地使用,导致深重的灾难。
阿隆为此反复警告:知识分子必须竭力保持清醒和谦卑,敢尽言责,善尽言责。
三、坚决对“历史决定论”说不
意识形态神话的背后,其实有一个更深刻的观念原因,就是相信某些人已经发现了“历史和社会的终极规律”——历史决定论。
阿隆在《历史讲演录》中指出:历史不是一条单向、自动延伸的道路;历史是由生活在特定环境中的每一个个人组成的。人的行为改变,历史方向就会改变,而人是根据自己的欲求和理想来行动,因此所有人的认识永远是孤立、零碎和暂时的。
任何人倘若声称自己发现了宇宙真理,可以解释历史的走向、人类的未来,都是理性的僭越、虚假的画饼。如果以“美好未来”为借口,要求人们“暂且忍耐”暴虐统治,那就是罪恶的辩护词。
无独有偶,在本书之后不久,奥地利哲学家波普尔在其《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从科学哲学的角度,论证了阿隆的先见。
四、坚决对国际政治的宏大叙事说不
无论古今中外,国际政治都是充斥着阴谋论、丛林法则的观念战场。其罪魁祸首,正是宏大叙事的观念体系。
雷蒙·阿隆在国际政治力作《民族国家间的和平与战争》一书中,尖锐抨击了文人、政客生造宏大叙事的言行。
他多次精准预言了国际政治,却冷静地指出:国际关系具有不确定性,不能用任何模式、理论去作简单的解释,理论家也必须尽早抛弃做出预测的幻想。
政治的走向,取决于政治家的自由决断。他说:“考虑政治,就是考虑唱戏,考虑台上的演员,考虑他们的决策、目的、手段,和他们的精神世界。”
他还进一步指出:政治唯一的核心,就是审慎。
五、坚决对“自由的诸多谬论”说不
如果说现代文明,只有一个核心观念的话,那就是自由。
然而,人类社会充斥着对自由的滥用和歪曲。罗兰夫人在断头台前就曾感叹“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雷蒙·阿隆在《论自由》一书中,雄辩地批驳了对“自由”的种种滥用和歪曲。而且鲜明地主张:对个体价值的尊重,是一切自由的核心要素。
无论国家和社会的自由,无论形式或现实的自由,无论是古典或当下的自由,无论社会或精神的自由,都必须以尊重个体自由为必要前提,否则一切自由理论都是空中楼阁、放纵欲望。
当阿隆逝世的时候,英国历史学家朱尼·托特如此评价道:很多人把阿隆看作“法国保守派精英卑鄙无耻的化身”。但同样是这些人,今天却将阿隆视为自由思想复兴的最大希望。
当年“宁要跟着萨特错,也不要跟着阿隆对”的口号,已经随着时代的演进,烟消云散。阿隆的论敌们从未战胜过阿隆,从前没有,后来更没有。
时至今日,人类政治、观念和文明再次滑向至暗时刻,每一个意图回归理性和良知的社会,都需要雷蒙·阿隆这样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