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一辆驶往河南的列车从西安北站徐徐开动。 晨光微亮，列车外的景色时隐时现。靠窗而坐的老者正轻抚胸前的军功章，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思绪。谁也没想到，这一趟寻根之旅，会揭开一段沉寂了近五十年的往事。 候车大厅里，陈大山换上了便装，不自觉地整理着衣服。退役仅仅三天，他就脱下了陪伴大半生的军装。此刻的他看上去和其他踏上旅途的老人并无二致，唯独胸前的二等功勋章昭示着他不平凡的经历。 老战友王建国拄着拐杖走来，「票买到手了吗？这趟车好像要晚点。」 「买好了，还要等四十分钟。」陈大山扶住差点绊倒的王建国，「你腿脚不便，何必非要来送我。」 「嫂子走得匆忙，你独自去唐河，大家都很担心。」王建国长叹一声，「要不是这条腿不中用，真想陪你去看看。」
陈大山沉默着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两支。两位老人找了个角落，静静地抽起烟来。 「还记得你当年参军那天吗？」王建国吐着烟圈说，「就在这个车站，那时候还是老站房。」 陈大山点头，「记得，那天下雨了。」 「对啊，淋湿了不少东西。」王建国停顿片刻，「那天我看见一个姑娘，一直在站台上望着离开的火车。」 陈大山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烟灰掉在了裤子上。 「老陈，这些年你从没提起过她。」王建国压低声音说，「嫂子临走前告诉我，让你退休后一定要去唐河看看。」 广播开始通知检票，陈大山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烟灰。 「建国，有些事不是不想说，是不知从何说起。」 检票口前，王建国握住陈大山的手，「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来个电话。关于那个姑娘的事，也该放下了。」 「我知道。」陈大山点头，转身走向检票口。妻子临终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老陈，等你退休了，去唐河看看吧，那里有我们共同亏欠的人……」 列车轰鸣着驶出车站，陈大山坐在窗边，从包里取出一个破旧的皮夹，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 「请问，这是6B座位吗？」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大山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约莫二十岁出头，头戴米色遮阳帽，手中正翻看着导游手册。她那一双眼睛莫名地让他感到亲切，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请问您是6A位的乘客吗？」 「是的，我叫李小雨，在唐河古镇当讲解员。」女孩坐下后，很快就和陈大山聊了起来。 「唐河古镇？」陈大山来了兴趣，「现在成景区了吗？」 「对啊，您听说过唐河？」李小雨显得很意外，「我们已经是国家4A级景区了，游客络绎不绝。」 陈大山微微一笑，「我四十七年前在那里当过知青。」 「真的吗？」李小雨双眼放光，「那您肯定知道幸福渠吧？这可是我们最热门的景点，很快就能升级5A了！」 「幸福渠……」陈大山的思绪飘回了远方，回到了1975年的那个春天，那个邂逅王秀兰的地方。
那天他在渠边挥锹铲土，忽然听见甜美的笑声传来。抬头望去，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站在渠边，手提竹篮。阳光洒在她清秀的面容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听说知青吃不了苦，我看不见得。」姑娘笑着说，「我爸让我给你们送些热食来。」 陈大山连忙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珠和泥土，「太感谢了……」 「我叫王秀兰，家就在前面唐家岭，」姑娘一面从竹篮里取出冒着热气的烙饼，一面介绍道，「我爸在工地上当会计。」 就在他伸手接烙饼时，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渠里倾倒。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他。 「小心！」王秀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往回拽。两人重心不稳，一同跌倒在渠边的草地上。 阳光穿过水杉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点点光斑。陈大山觉得心跳似乎停顿了一拍。那一刻，他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眼前这个姑娘了。 从那以后，王秀兰经常带着热乎乎的烙饼来工地。慢慢地，陈大山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往渠边张望，盼望着那个身影出现。每回她来都会给大伙分食物，却总是悄悄多给他一份。 「那会儿我们都羡慕你，」他的战友王建国后来说，「每天都有个漂亮姑娘给你送饭。」 「想什么呢？」李小雨的话把陈大山的思绪拉回现实。 「没什么，只是回忆起以前的事。」陈大山轻声说着，目光又落在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照片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正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背后是初具规模的幸福渠。
「咦，这不是在幸福渠边上拍的照片吗？」李小雨探头望了一眼，随即惊讶地说，「这照片中的女孩……」 陈大山一怔，转头看向李小雨，只见她的神情异常激动。
「请问您贵姓是？」李小雨的语气有些发抖。 这时，列车进入了一段隧道，车厢内瞬间暗了下来。陈大山透过窗户的反光，恍然发现李小雨的五官竟和照片中的王秀兰极其相似。原来那股熟悉的感觉是从这里来的。 当阳光重新照进车厢，李小雨似乎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微微调整了坐姿，「不好意思，我觉得照片里的人很面熟。」 陈大山轻轻把照片放回钱包，「或许是和你认识的什么人长得相似吧。」 李小雨转移了话题，「您这次去唐河是想参观景区吗？我可以做您的导游。」 「行啊。」陈大山点头答应，「就想看看幸福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抵达唐河时已经是下午，站台上飘着阵阵槐花香。陈大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那年春天。 「陈爷爷，我先带您去住的地方。」李小雨帮他提起背包，「就在古镇里面，是我们景区自营的民宿。」 走在古镇的石板路上，陈大山望着两旁的建筑，脚步逐渐放慢。这里改变了许多，却又似乎一切依旧。 安置好住处后，李小雨带陈大山来到幸福渠纪念馆。馆内墙上挂满了老照片，还展示着当年修渠时使用的工具。 「这些都是建设幸福渠时留下的珍贵历史资料。」一位白发老人走了过来，「我是这里的王馆长。」 「王馆长好。」李小雨问候道，「这是陈爷爷，他以前是这里的知青。」 「是吗？」王馆长显得很感兴趣，「那您一定要好好看看这面照片墙，说不定能找到熟人。」 陈大山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忽然在一张集体照前停了下来。那是一九七五年夏天幸福渠完工时拍的。照片中，年轻的他站在人群里，旁边站着笑容灿烂的王秀兰。 「这张照片我很熟悉。」王馆长凑近看了看，「这是当年工地会计唐会计的女儿，叫唐秀云。」 「唐秀云？」李小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高，「您说她叫唐秀云？」 「对啊，就是……」王馆长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李小雨脸色变得苍白。 「不会的……」李小雨盯着照片，声音颤抖着说，「这、这是我奶奶……」
陈大山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小雨。照片里那个叫唐秀云的姑娘，不就是他一直记着的王秀兰吗？
博物馆里安静得只剩下老旧风扇转动的声音，落日余晖从窗口洒进来，映照在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照片里的年轻男女笑容依然灿烂如初。 四十七年过去了，他记错了她的姓名，但那个人的影子却始终萦绕在心头。 「你是说，她是你的奶奶？」陈大山的语气有些颤抖，「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小雨努力平复心情，「您能告诉我，您是怎么认识我奶奶的吗？」 陈大山凝视着照片，慢慢讲述：「那年夏天我收到了征兵通知，离开那天，我们在幸福渠边约定好，等我服役结束就回来找她……」 「然后呢？」李小雨忍不住问道。 陈大山露出一丝苦笑：「后来部队临时有紧急任务，整整半年没法写信。等我再寄信过去，全都被退了回来。托战友打听，只知道她家搬走了，却找不到具体去向。」 王馆长在一旁说道：「我还记得这件事，那时候唐家出了点事，全家搬到市区去了。」 「对的」李小雨点头说，「我父亲说过，奶奶那时候身体很不好，全家就搬去市里求医。」 「生病了？什么病？」陈大山急切地问。 「得了重度肺炎」李小雨回答，「听说是在渠边淋雨染的病……」 陈大山身体摇晃了一下，幸好身边有展柜扶着。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入伍那天正下着大雨，原来她冒雨来送他。 「后来奶奶在医院遇见了我爷爷」李小雨继续说，「爷爷是军医，治好了奶奶的病。他们后来成了家，不过……」 「不过什么？」陈大山追问。
「奶奶一直保留着这张照片，藏在针线盒中」李小雨说，「她常说，人生有些缘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但不该被遗忘。临终前还特意叮嘱我父亲，一定要把幸福渠的故事传下去。」 陈大山闭上双眼，泪水滑落脸庞。原来，她也一直记得。 「您会留在这里吗？」李小雨小心翼翼地问。 「留下来？」 「是的，我是说」李小雨眼眶泛红，「我父亲，其实是您的……」 话未说完，陈大山已经将她紧紧抱住。不知何时，纪念馆的灯光亮起，温暖地照在相拥的父女身上。 王馆长默默擦去眼泪，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当天晚上，李小雨带着陈大山去了唐家岭的老房子。虽然房子年久失修，但整体格局依然保持完好。
「这间屋子以前是奶奶住的。」李小雨轻轻推开那扇布满灰尘的木门。 陈大山踌躇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墙上那面圆形的镜子上。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唐秀云坐在镜前，认真梳着麻花辫的模样。 「对了，这个给您看。」李小雨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褪色的针线盒，「这是奶奶留给我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针线盒内除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还藏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若有朝一日，你能重返故地……」 陈大山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 「大山： 那天你离开时大雨倾盆，我在站台上目送火车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之后我病倒了，病得很重。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让我遇见了另一位军人，是他救了我。 婚后我始终觉得亏欠了丈夫，因为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个人，放不下那段青春时光里的回忆。 如今我已为人祖母，却仍会想，要是当年你回来了，要是我收到了你的来信，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但人生没有那么多假设。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请你原谅我没能坚持等待，也请原谅你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不是谁的过错。 永远惦记着你的， 秀云」 天色渐暗，远处传来幸福渠哗哗的水声。陈大山凝望着窗外，恍惚间又看到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在渠边冲他甜甜地笑。
一个月后，李小雨的父亲从国外赶回，见到陈大山的那一刻，两位老人紧紧相拥，泪流满面。 如今的幸福渠旁多了座凉亭，每天清晨都能看见一位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流水发呆。有时会有年轻的导游带着游客路过，她会指着凉亭里那张珍藏的老照片向大家讲述：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亲情与岁月的故事……」 幸福渠的流水永不停息，如同时光永远向前。但在这座小镇上，总有一些故事会世代相传，永远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