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与狗的一段情缘

先觉杂谈 2018-04-03 19:07:10

01.

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甚至不喜欢现在的名字。

现在,我只能闭着眼睛、靠在墙角睡觉。因为我没有床,以前我是有床的,而且床很大,我可以横着身子在上面滚上四圈。可是,现在我没有了,自从他们爱上了赌博,就借用了我的床。他们还在我的床上牵来一盏白炽灯,用纸罩子罩着,一到晚上的时候,他们就围在白炽灯下打牌和吸烟。

他们是我的工友,三年前,我被大伯送到这家仓库当搬运工时就认识了他们。大伯说,当搬运工很苦很累,我得事事忍着点。但是我发现他们却清闲得很。自从我来了以后,他们常常聚在一边,看着我一个人在车子上卸货。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可以歇着而我却一直要不停地工作。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们:

“你们为什么不用工作?”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使我觉得很尴尬,似乎我问的很幼稚。我低着头不知所措的时候,吴大饼从他们中间走出来,这个脸又大又圆像块圆饼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着像兄长一样口气对我说:

“王孬子,我们比你早来一年,就是你的长辈。你说作为长辈,我们需要做这些事吗?作为后辈,你是不是要做这些事呢?你不仅要全部做完,还要做好。这是我们这些长辈对你的期望,懂不懂?”

吴大饼说完时,他们在后面呼喊“很对很对”。我点点头,我觉得吴大饼说的很有道理。就像那年我的爸妈死后,大伯对我说:“从今以后,这家里的事我叫你做你就得做。我现在是你唯一的长辈,我说的话你必须听着。”

我扛着麻袋佝着身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总在一边窃窃地说笑着。我想,那一定是他们鼓励我,但是我听不清。两百斤重的麻袋压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喉咙窒息的难受,肺里的血几乎要从胸口爆出来一样。终于有一次,我听见他们中有人兴奋地喊着:

“快看快看,王孬子扛麻袋的样子像不像一头骆驼!”

“不对,像一头老黄牛。”

有一天晚上,他们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笑嘻嘻地推我起来说:“王孬子,我们借你的床用一用。”

我不知道他们要用我的床干什么,但是我太累太困了,我只想睡觉,我说:“我要睡觉了。”

他们说:“这大晚上的好时光,睡觉多浪费!起来玩一玩吧!”我说:“我要睡觉了!”

他们见我不肯让,又让吴大饼出来说话。吴大饼摸摸我的头,对我说:“你说我们是不是你的长辈啊?”我点点头,吴大饼接着又说:“那我们这些长辈借你的床用一用,行不行?”我又点点头。于是,就这样,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床。

我只好抱着被子靠在墙角边,我太累太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一次,他们喊我的名字“王孬子,王孬子!”我睁开眼睛,他们立刻破口骂起来:“叫了你多少次了,你他妈还真像猪一样,靠在墙角也能睡着。”我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忽然笑嘻嘻地问我:“王孬子,要不要来过过瘾?”我摇摇头说:“我只想睡觉。”

这时候,我看到吴大饼得意地走出来,他的圆脸已经被他的笑挤成一个肉团,他走过来,缓缓的对我说:“你先别睡,王孬子,帮我们去外面买点水和吃的东西回来。”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经天黑了,我摇摇头说:“我怕黑。”他们在后面哈哈大笑起来,喊着:“这么大的人还怕黑,笑掉大牙了。”吴大饼低下身子,又对我问:“我是不是你的长辈?”我点点头,他又问:“那我的话你听不听?”我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说:“可是我怕黑。”

他们在后面再度笑了起来,他们喊着:“吴大饼,你这招不灵了,王孬子不听你的了。”吴大饼红着脸,声音有些颤抖了,他低低地问我:“王孬子,你一直怕黑吗?”我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现在怕黑?”

“因为阿黄死了。”

他们在后面捂着肚子,我听不到他们笑的的声音,他们问我:“阿黄是谁?是你老婆?还是你兄弟?”

02.

“阿黄是一条狗。”当我说完这句话时,已经被悬在半空中,我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晾着的腊肉。吴大饼拎着我的衣领,瞪着大眼睛,脸上的肉在发抖,他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然后指着我的脸,对我说:“我管你什么阿黄阿黑,我让你出去给我买,不然我打死你!”

我被他扔在地上的时候,吴大饼攥了攥他铁球一般的拳头,说:“快去!”我感到肚子上一阵灼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上面。我怕黑,但我更怕吴大饼会因此打死我,我曾经亲眼看到他一拳把一个小偷打晕死的场面。我捂着肚子冲出仓库外时,后面传来一阵阵笑声。

仓库其实离超市很远,而且没有路灯。我在一片黑色的恐惧中早已经不知道疼痛的滋味,只觉得自己悬浮在一片雾中,我拼命挣扎,却感到寸步难行。我觉得后面总有只鬼在跟着我,当我回头看时,它却又不见了。于是我跑起来,我想只要我跑的够快,鬼是不会追上我的。

在茫茫地黑夜里,我忽然看到两道强光打过来,那么强烈,那么刺眼!我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于是我向着那两道光跑去。可是我只听到一阵重重的轮胎的摩擦声,然后我的脑袋沉沉地扎在地上,我睁着眼睛,看到自己的脑袋上流出鲜红鲜红的液体,在强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很熟悉这种颜色,在很远很远的时候,爸妈躺在我的面前,流出来也是这种颜色的液体,等颜色干了,爸妈却不在了。

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我觉得。那个时候,我不叫王孬子,我也没有自己的床,可是我可以跟爸妈睡在一起。我还记得那时我家住在村头的小房子里,天很蓝很蓝,水很清很清,村里的人对我也很好。临到傍晚的时候,我听着鸡鸭鹅乱叫的声音,看着村里的烟囱静静地冒着烟,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光着脚板,捧着一只木碗向村里走去。

村里的人都很喜欢我,那是我觉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了。不过如果没有阿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记得那时我坐在张大妈家的门槛上,张大妈拣了一块排骨扔在我的木碗里。我很高兴,因为那时我家很穷,一年吃不上几次肉。当我正起劲地啃着骨头时,大脚趾忽然凉凉的,我低头一看,一只黄色的小狗躁动着舔着我的脚趾,一边急切地看着我嘴里的骨头。我问张大妈:“大妈,这是谁家的狗?”

“我家的。”张大妈说。“那他叫什么名字?”我又问。“一只狗有什么名字不名字的,爱叫啥叫啥。”张大妈笑着说。“那你就叫阿黄吧。”我想了想。

阿黄在我的脚下跳来跳去,时不时舔着他红红的舌头,他的口水从嘴边滴在地上,像水晶一样透明。我知道他一定很饿,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也很饿。阿黄却不停地讨好我,他把前足搭在我的膝盖上,试图舔我的肚脐眼。我觉得他舔我肚脐眼的时候像在挠痒痒,我只好将剩下的骨头扔给了他,他很兴奋地叼着骨头跑到一旁的草垛下慢慢的品尝了。

村里的人对我真的很好,每次我进村子,一群人总会把我围住,笑嘻嘻地喊着:“大傻来了,大傻来了!”我认为那是我最荣耀的时候了,因为每个人都那么喜欢对我笑,每个人都很好,当然他们也不赌博。那时候我挺起胸膛在村里走着,我感到“大傻”这个名字多么令人骄傲。相比之下,我不喜欢“王孬子”这个名字。

有一天,我非常渴,我进村子时,他们又笑着把我围住,可是我不想和他们说话,因为我渴了,我感到喉咙干得厉害。他们问我:“大傻,你是不是口干了?”我点点头,他们笑起来,责怪我说:“大傻你真傻,你口干为什么不早和我们说,我们给你买饮料去。”我看到他们围成一个圈商议了一会儿,我猜他们一定在凑钱。他们商议了一会就一起往商店的方向跑去,我确定他们是往商店的方向去的。然后,我看到他们跑过来,递给我一瓶黄色的饮料,上面浮着一层黄黄的泡沫。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可口可乐。”他们说。

我觉得好像在商店的柜台上见过这种饮料,于是我接过来喝了一口。他们笑着问我:

“大傻,味道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点咸。”我说。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我看到他们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捶着大腿,有的抱在一起,于是我也笑了。我问:“你们也喝?”他们连忙摆摆手说:“我们不渴。”

这时候,阿黄跑到我的跟前跳来跳去,我想他一定渴了。于是我倒了一些饮料在地上,他闻了一闻,却撅起一条腿撒了泡尿就跑了。他们笑起来,对我说:“你和这狗的关系还真不错。”我觉得他们说的很对,可是阿黄为什么不喝我给他的饮料呢?

03.

后来,我的爸妈去了镇里打工,每天到很晚才能回来。除了早饭,我的中饭和晚饭都是村里人给的。每到傍晚的时候,我必须得回到自己家的屋子,一直等到父母回来。

有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可是爸妈还没有回来。外面哗啦哗啦下起了大雨,又接着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我起来站在门口向外望,除了黑夜和雨滴,我什么也看不到。我站在门口向外望时,听到背后呼呼作响,灯光似乎也黯淡了很多。我听村里的人说,晚上常常有鬼出来捉小孩吃。我这么想时,心里就害怕,可是爸妈还没有回来。身后的响声越来越大,但我一直不敢往后看。我只好跑到屋外,大雨很快打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我鼓起勇气向屋里看时,却什么也看不见,我觉得昏暗的灯光中有只爪子向我扑来。我吓得哭起来,然后我在雨里大喊起来:“爸——,妈——”我喊了很久,可是他们依然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在雨里哭泣、抽噎时,背后一阵奔跑起来的溅水声,接着一道黑影从我身旁飞过,我吓得后退一步时,看到阿黄冲到我家的门口,他似乎也听到声音。然后他冲着屋里“汪汪”大叫,两只肥大的老鼠从我的床底下窜出来,跑出去了。

我回到屋里,阿黄坐在我家门口,他的毛发都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我和他对坐在地上,我感觉他就是我的兄弟。阿黄,我的好兄弟。

后来的日子里,每到天黑阿黄就会来陪我,他知道我怕黑,但是我觉得自从有他陪着,我就不怕了。我看着阿黄一天天长大,但我却没有东西喂他。

有一天,村里的张大妈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拽着我的手就要走,我问她:“张大妈,我们要去哪里?”张大妈说:“去镇上看你爸妈。”我很高兴,当我被张大妈拽上三轮车时,我忽然看到阿黄在车子后面奔跑,他跑得很吃力,于是我对他喊:“阿黄,别跑了,我去去就回来。”

我心里暗喜,我想给阿黄一个惊喜。因为只要到镇里,我就可以央求爸妈给我买好吃的,到那时候我就可以把好吃的带给阿黄。车子停下来时,我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两个警察。张大妈拽着我挤进人群,我看到张大妈和两个警察比划了几下,警察点点头,掀开了两块白布。张大妈拉着我说:”赶紧看看你的爸爸妈妈。”我看到爸妈躺在我的面前,眼睛闭着,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脑袋上还流着鲜红的液体。我问张大妈:“我爸妈怎么了?”张大妈没说话,我又问两个警察,警察说:“没事。”

这时,周围的人忽然喊起来,他们叫着“狗!狗!”然后,我看到阿黄,原来他一直跟在我们的车子后面。我看着阿黄绕着我爸妈走了一圈,伏在我的脚下低低地呻吟着,像哭一样,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后来,张大妈对我说:“你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了,以后不能常回来看你了。”其实我明白,我的爸妈死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隔壁村子的奶奶把我接过去和她一起住,还有大伯,他是我爸的兄弟。但是我不喜欢那里,我还是会经常回到原来住的地方,绕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埂,回到村子里。但是他们再也不欢迎我了,他们说:“大傻,你不是我们村子的人了,以后少来!”“闪开点,大傻!我们很忙,我们要修路盖房子娶老婆,没时间搭理你。”

我唯一满足的是,阿黄越来越壮了,而且他黄色的毛发摸上去很滑很软。他跳起来的时候能和我一样高,我们还和以前一样玩得很好。有一天,我出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我不知道那时天怎么黑的那么快。田埂上的风呼呼地吹着,像鬼叫一样。我远远地看到奶奶屋子的灯已经灭了,四周一片漆黑,我感到自己钻到了无比黑暗的深渊中。

我远远地朝着奶奶的屋子喊:“奶奶——,奶奶——”我喊了很久,连村子里的鸡和狗都叫起来,奶奶依然没有听见,因为她的耳朵向来有点背。我没有办法,只能站在原地。我在茫然的时候,从微弱的光里冲出一个黑影,是阿黄!他在我的脚下停了一会,摇摇尾巴,向黑暗中跑去,我知道他在给我引路。我跟在他的后面,风吹着我的脸,我从来没有感到夜晚是如此的美妙。

可是阿黄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身边,无能为力。我记得那一天,张大伯和几个高高大大的胖子,他们拿着绳子和锄头,先把阿黄吊了起来,然后用锄头狠狠地砸向阿黄的脑袋。我看到鲜红的液体从他的口中喷射出来,一滴滴地滴在了地上,那鲜红的液体汇在一块,像日落时西天的火烧云。我看到阿黄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他一直睁着眼睛,我感觉他一直在看着我,求着我救他,但是我无能为力。

然后,我看到一个胖子男人拿了一把尖刀,割开了阿黄的下巴,破开了阿黄的胸膛,最后把阿黄的整个皮都扒了下来。这时候,我看到吊着阿黄的绳子深深地勒进他的脖子,绳子完全变成了红色。胖子男人笑着说:“这张皮质量还不错,差不多能卖个百来块。”

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然后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张大伯看到了,拍拍我的肩膀,说:“大傻别怕,等会吃狗肉。”胖子男人抹了抹血淋淋的双手,龇着牙齿笑着说:“老张,这狗肉喝酒还不够呢,给这傻子吃太浪费了。”

我想,他们杀了我的阿黄,杀了我的兄弟,谁知道有一天他们会不会杀掉我,然后把我吃了呢?我再也不会回这个村子了。

我转身离去,我要回家了,因为天色不早了,因为天黑了我就不敢回去了。

因为,阿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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