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方逐尘,是在将军府。
他是无往不胜的大将军,我为青楼舞姬。
男人装似无意般,目光落在不远处。
「乐姑娘,酷似方某的一位故人。」
我扬起朱唇,敛去眸中情绪。
「将军怎知,奴家不是那位故人?」
他眸光苍凉。
「斯人已逝,万般往事随风去,乐姑娘莫要沉湎过去。」
听完,我笑得花枝乱颤。
方逐尘啊,放不下过去的人,当真是我吗?
1
我端坐在一面铜镜前,云翳正在为我描花钿。
寥寥几笔,一朵正红色莲花便落在额间。
唇红齿白,肤若凝脂,镜中女人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
云翳黑眸沉沉,似是看得出了神。
我勾唇一笑,抚上发间的步摇。
「美吗?」
男人别开目光,淡淡道:「美不美,得闽朝那位大将军说了算。」
是了。
若是方逐尘不喜,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可骁勇善战、洞察人心的大将军,又岂会轻易被美色迷了心智?
我贴近他,将雪白的手搭上云翳的墨绿色长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若是七公子喜欢,那也是值当的。」
男人拍开了我的手,语气不悦。
「乐非,别在我面前耍花招。」
我无趣地退开。
这家伙,完全不受诱惑啊。
午后天色沉沉,下了好大一场雪。
从醉月楼行至将军府,莫约小半个时辰。
我与一众舞姬到抵达时,大氅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管家将我们带入内院,商议好流程,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便有丫鬟前来通知众人去献舞。
丝竹声起,舞步灵动。
轻薄红纱间,是女子可人的容颜。
宴席上,觥筹交错,谈论的不是诗词歌赋、国家大事。
而是今日纳了几房妾,昨日又赌赢了多少银钱。
好一派乌烟瘴气的局面。
一舞毕,我抬眸,媚眼如丝地看向高台主位之人。
男人坐得挺拔,眉眼冷峭,面部线条干净利落,比起五年前,多了些冷冽的味道。
我险些失了神。
这位大将军,竟是像极了阿伍。
突然,一道淫笑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方将军,醉月楼的姑娘千金难买。今日有幸见得,不如让她们留下来作陪?」
「顾大人这是把将军府比作青楼?」
方逐尘声音很淡,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威慑力。
猥琐男子当即下跪。
「下官不敢!」
离开宴客厅,我在将军府晃悠一周,终于找到了云翳所说的那颗梅花树。
听闻,方逐尘甚是喜欢这棵树,每日都会来此地瞧上一眼。
雪压弯了枝头,朵朵红梅点缀其间,美得摄人心魄。
我抬手,想为它拂去积雪。
「住手!」人未至声先到。
夜色中,走来一个黑袍黑眸男人,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将军。」
我欠身,虚虚行了个礼。
方逐尘像是没听见,绕着梅花一周细细查看后,才将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处?」
我低垂着头,声音清脆。
「奴家是醉月楼的乐姬,风雪太大,因此失了方向……」
男人似乎是相信了我这套说辞,撂下一句「跟上来」,便抬步向前。
我被远远落在身后。
跟着他行至府邸牌匾处,借助烛光,方逐尘的目光落在了我眼下的那颗泪痣上。
他蹙起眉头。
「乐姑娘不是中原人?」
我是柔然族与汉族混血,眉眼间比汉人多了几分深邃,自然容易辨认。
而中原人,向来是厌恶柔然一族的。
我紧了紧身上的薄纱,字正腔圆道:「奴家无父无母,自幼长在京城。」
方逐尘没再追究,似是出了神。
「乐姑娘,酷似方某的一位故人。」
我勾唇,笑的灿烂。
「将军怎知,奴家不是那位故人?」
「她没有姑娘身上的烟尘气。」
我一愣。
是了,在烟花之地浸染五年,举止中多少沾了些轻浮。
见我不说话,方逐尘继续道:「斯人已逝,万般往事随风去,乐姑娘莫要沉湎过去。」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他是认出了我,还是没认出我?
可这天太冷了,我衣着单薄,又患有寒症。
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于是,两眼一闭,我便晕了过去。
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
迷迷糊糊间,有人将我抱上了马车,裹上厚实的狐裘,车轱辘滚了好远。
2
我是被鼻尖浓重的药味儿熏醒的。
夏里坐在床头,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这药极苦,吃半罐蜜饯都压不了嘴里的苦味儿。
「姑娘,醒了就睁眼吧,这药断不得。」夏里推了推我,颇为无奈道。
我不动,打算装睡到底。
直到,沾了药汁的勺触上了我的唇。
「夏里!你拿开!」
我惊恐地向后挪动无力的身子。
见状,夏里搁下手中的药碗,凑在我耳边神神秘秘道:「姑娘若是愿意喝药,我便将我新做的那支簪花给你。」
那是一支梅花簪花,夏里非常宝贝,我曾讨要多次她也不愿给我。
那簪花实在太漂亮了,上面的梅花栩栩如生,通体呈透明正红色,像是为我量身打造一般。
我一鼓作气,把药喝了个干净。
也顾不得吃蜜饯了,当即伸出手。
「给我簪花!」
夏里拍开我的手,抿唇一笑。
也就是在此刻,云翳进来了。
他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虚弱。
「昨日是方逐尘送你回来的,你任务完成得很好。以后,多制造机会与他接近,待时机成熟,便杀了他!」
我点头,笑着调侃。
「七公子昨夜莫不是跟楼里的姑娘春风一度去了,怎的像被吸干了阳气般?」
「乐非!」
云翳呵斥一声,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拂袖离去。
一转头,夏里正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姑娘,别气云大人了,他……」
我问:「他怎么?」
夏里:「他……挺好的。」
「哦。」
云翳人确实不错,当初是他在死人堆里挖出了我,又费尽心力将我救活。
他是个外冷内热、嘴硬心软的人。
而我也为他效力了五年。
说到底,不过一场交易罢了,我不欠他。
可直到不久后,我才知,夏里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雪停了,我决定带夏里去布庄买几身衣裙。
她如今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应该是爱美的时候。
可少女却摆手,像个小大人,道:「衣裳够穿保暖便好,姑娘不必破费,即使现在样式再新颖流行,过几年还是会过时。」
少年老成,这词形容夏里十分贴切。
捡到她时,她瘦弱极了,但做事利落,从不会给人添麻烦。
以至于很多时候,她更像是年长的那个。
3
好说歹说给夏里买完几身衣裳,出来时,又遇上了方逐尘。
男人身着白色长袍,配云纹腰封,像是天山上高不可攀的雪莲。
我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方将军。」
男人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我。
他颔首,思虑一番轻声道:「如今局势动荡,乐姑娘若赚足了银钱,便早些离开京城,寻个安生处过日子。若没赚够,只管去将军府取便是。」
看着他正经的脸,突然想到前些日子被他道轻浮,那我不如大胆些。
我伸出纤细的手指,抵上方逐尘的胸膛,勾唇轻笑。
「若我要的不是银子,而是将军的心呢?」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黑曜石般的眸子定定看着我。
在他即将开口时,我打断了他。
「玩笑话,将军莫要当真。」
方逐尘眸光暗淡下去。
后来,我总是想起这件事。
当时的自己,为何不敢看他反应呢?
大概是,不愿再尝一次被拒绝的滋味儿。
五日后,方逐尘又出征了。
听闻,是圣上让他出兵岭北,夺回柔然族攻占的城池。
他走了,我便乐得自在。
每日吃吃喝喝,一转眼,小半个月便过去了。
方逐尘回京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珍宝阁为夏里挑生辰礼物。
本以为他们要打小半年的仗,可方逐尘半月便班师回朝了,即便他是天降战神,也不该如此迅速。
其中的猫腻我想不出,只知,闽朝大约要变天了。
将此消息告诉云翳时,他也一怔。
随后让我待在醉月楼,不要外出,他去探查闽朝局势。
于是,我干起了跳舞的老本行。
醉月楼真是个好地方,让来来往往的客人醉生梦死、醉死又梦生。
三日后,这里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看着方逐尘着一身黑蓝色长袍出现时,我突然有些无措。
我这模样,好像过分狼狈了。
即使曾经我们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模样。
安远王穿着明黄色的褂子,招呼众人落座,方逐尘坐于他右手边。
那是赏舞的最佳位置。
我穿着去将军府那日的衣裳,头戴夏里送我的簪花,跳了一支霓裳羽衣舞。
期间,方逐尘灼热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眼下的泪痣上,像是要把我看穿。
曲终,安远王率先鼓了掌。
「好!乐姬当真舞技惊人。」
「是啊,王爷慧眼!」附和声随之响起。
众人喜笑颜开,唯有方逐尘,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我掩唇一笑,「王爷谬赞。」
安远王目露精光,阳气不足的脸上因激动带着红润。
「不知乐姬能否赏脸,到府上为本王跳一支舞?」
安远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权势滔天,及其爱好美色,听闻在塌上虐杀过不少良家女子。
前些日子,他几次三番想要我,都被云翳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
如今,楼主云翳不在,他倒是寻了个好时机。
我面露难色,维持着脸上笑意,内心却恨不得把这老色鬼千刀万剐。
「王爷知晓,醉月楼里的姑娘,一向卖艺不卖身的。」
闻言,安远王顿时不悦,他板着脸,大着两个鼻孔出气。
「你们醉月楼好大的架子!」
4
夏里见状,连忙走了上来,僵硬地笑着,声音还有些颤抖。
「乐姬是醉月楼的招牌,不方便接客。王爷可以挑挑楼里的其他姑娘,各个都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
听着听着,安远王眼底再次冒出精光。
「那便要你吧。」
夏里生了一双丹凤眼,鹅蛋脸,是标准的美人儿。
我皱眉,及时喝止她。
「夏里,下去!」
她却倔强地挡在我身前,不肯让步。
我正想强硬地拉开她,方逐尘却陡然飞身上前。
男人搂住我的腰,炙热的呼吸打在我白皙的脸上,落下一个缠绵至极的吻。
我的心脏好像快要跳出胸腔,大脑一片空白。
五年前,这种场景我梦到过无数次,真正发生时,我的呼吸还是有些紊乱。
方逐尘攥紧我的手,掌心出了一层薄汗,黏黏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安远王。
「在下对乐姑娘一见倾心,望王爷成全。」
闻言,众人惊疑不定目光在我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似乎不明白,一向不近女色的方将军怎会突然有了心仪的女子,更何况这女人还是个烟花之地的舞姬。
回过神来的安远王皱紧眉头,颇为恼怒道:「方将军昨日带着柔然公主凯旋时,不是对圣上说非她不娶?怎的今日心仪的又换了人?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这关系到两国交好,将军可要慎重。」
一时间,众人脸上写满了好奇,自以为低声地谈论着。
「听闻方将军不近女色,看来传言不实啊。」
「昨天公主,今天舞姬的,他方逐尘倒是懂女人心思的。」
「哎,这乐姬要是真进了将军府,少不了受那柔然公主的折磨,他们族的人可是剽悍得很!」
我全身血液冰凉,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
是了,我与他的联系五年前便斩断了,又何必自作多情。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说的怕就是此情此景了。
方逐尘的声音像是淬了冰,也不解释,只道:「王爷慎言。」
说完,他拉着我的手,离开了这处荒唐地。
第二日,我带着夏里出去采买物资。
当今局势不明,粮油都是硬通货,多囤些总是好的。
刚从一家香料铺子出来时,便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们。
不像是中原人。
我立即就想到了昨日安远王提到过的柔然公主。
昨日之事闹得大,她想必也知晓了,要找人除掉我也说不定。
我寻了个理由,让夏里回醉月楼找云翳。
自己则孤身一身去引开他们。
好在,人数不多,只有三名壮汉。
我站在三人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漫不经心道:「你们是谁的人?」
三人突然向我发起攻击,招招狠辣。
「死人不必知道那么多!」
好在我早有防备,立马取出腰间的匕首迎了上去。
壮汉打法凶狠,刀刀致命,像是皇室豢养的死士。
三人包围着我,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口子,血溅到了眼睫上。
有几分疼。
看来是我近些年日子过得太好了。
我勾起一个嗜血的笑,飞身迎了上去。
「想要我的命,那便下地狱去取吧。」
不多时,三名杀手齐齐毙命,我身上也多了十余道伤口。
我挑开他们胸膛处的衣物,腾蛇图案显示出来,是柔然那位公主无疑了。
回醉月楼的路上,正好遇上前来的寻我的云翳。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切问道:「发生什么了?」
「夏里,死了。」
我愣在原地,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有些耳鸣。
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们有两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