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尧二十三年,丈夫国北山。
晨雾还未散尽,十六岁的女丑已经蹲在溪边梳洗。冰凉的溪水漫过她手背上暗红色的胎记——这自出生便蔓延至脖颈的印记,正是她被弃于荒山的原因。破晓的风掠过茅草屋,檐下悬挂的龟甲发出细碎碰撞声,那是她昨夜为邻人卜卦换来的黍米。
"丑丫头,今日可要进城?"樵夫背着柴捆路过时抛来半块麦饼。女丑慌忙用青布衣袖掩住面庞,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眼睛点了点头。今天是她的及笄日,虽然不会有人替她绾发,但集市东头那面磨得发亮的铜镜,她已经攒了三个月的蓖麻籽。
正午的日头忽然毒辣起来。
女丑攥着新买的铜镜往山上走,粗麻衣襟早已被汗水浸透。这镜子不过巴掌大小,却映得她眼尾那点朱砂痣格外鲜亮——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份生辰礼。山道旁的蜥蜴窸窣窜过焦土,她望着远处冒烟的村落,总觉得今日的蝉鸣比往日凄厉十倍。
当茅草屋出现在视野中时,她怀里的铜镜突然变得滚烫。
十轮金乌正在她屋顶盘旋嬉戏,那些传说中本该轮流巡天的太阳神鸟,此刻却像顽童踢毽子般将火球抛来抛去。茅草瞬间化作青烟,晒在檐下的龟甲噼啪爆裂,她珍藏的八百片占卜骨顷刻成了飞灰。
"我的...我的家..."
女丑瘫坐在灼热的砂石地上。热浪掀开了她遮面的衣袖,露出爬满左脸的赤色斑纹。最小的那只金乌突然俯冲下来,好奇地啄向她手中的铜镜。
剧痛从指尖炸开。铜镜脱手坠地时,女丑看见自己的血珠在镜面蜿蜒成奇怪的符号——那是她曾在龟甲上见过的"灾"字。十只金乌似乎被血气刺激得愈发兴奋,它们拖拽着尾焰掠过枯林,整座北山顿时陷入火海。
"停下...求求你们停下..."
少女嘶哑的哀求淹没在爆燃声里。她发疯似的用衣摆扑打屋檐下的火苗,直到掌心燎起血泡,才惊觉四周溪流早已干涸。热风卷着火星窜上她的裙裾,恍惚间又回到被父母丢弃的那天——三岁的她也是这样徒劳地拍打紧闭的木门。
铜镜突然发出嗡鸣。
女丑怔怔望着镜中扭曲的自己,那些曾被视作诅咒的赤斑正在皮肤下游走。当第十圈火浪扑来时,她突然想起昨夜占卜出现的"尸"字卦象。
原来天命早在这里等着。
褪色的青布衣在热浪中猎猎作响,女丑将淌血的掌心按上滚烫的镜面。以血为媒,以骨为祭,这是她偶然从雷雨夜的龟甲裂纹中悟出的禁术。金乌们突然发出尖啸,它们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某种力量钉在焦土上。
"回天上去!"
少女的嘶喊混着皮肉焦糊的气味。镜面蛛网般的裂痕中渗出幽蓝火焰,这是她燃烧寿元换来的寒髓冰焰。最近的两只金乌挣扎着撞向山崖,在岩壁上留下十丈深的灼痕。
但凡人之躯终究难抗神威。
当第七道冰焰熄灭时,女丑的瞳孔已开始涣散。她踉跄着靠住半截焦木,看自己枯槁的右手正在簌簌落灰。金乌们似乎意识到这个人类的极限,戏谑地围着她盘旋下降,像十盏缓缓收拢的灯笼。
"至少...拖到有人察觉天象..."
女丑咬碎舌尖维持清醒,将最后几片龟甲抛向空中。染血的甲片悬浮成星图,这是她为这人间强留的片刻辰光。当最勇猛的那只金乌冲破星阵时,十六岁的巫女终于化作青烟,只剩那面铜镜叮当坠地,映出九日凌空的异象。
三日后,大羿握着彤弓途径此山,在滚烫的铜镜旁拾到半片焦黑的衣袖。青衣残片上,未燃尽的蓍草依稀拼出扭曲的"尸"字,像是某种泣血的预言。
而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扶桑神木的第十根枝桠正在悄然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