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桂花又开了,香得有点发腻。
父亲走了整整三个月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处理他的老渔船。这艘船陪伴他近四十年,比我的年龄还大。
昨天雨后初晴,我推着自行车穿过泥泞的小道,车轮沾上的泥点一路甩到我的裤脚。码头上几个老人正在修网,看见我来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
“老刘的儿子来了。”
他们喊我名字的方式,永远是”老刘的儿子”。在这个小渔村,我的身份标签永远是别人的附属。三十八岁了,我在城里有份稳定工作,有自己的小家庭,可回到村里,我仍然只是”老刘的儿子”。
父亲的渔船停在岸边最末尾的位置,船身已经褪色,蓝白相间的油漆斑驳剥落。一块木板上用红漆写着”顺意号”,但”意”字已经模糊,远看像是”顺心号”。

我踩上船板,发出嘎吱的声响,仿佛在抱怨我这个多年不归的游子。甲板上堆满了各种杂物:几个空酒瓶、几卷废旧的渔网、一堆锈迹斑斑的铁钩,还有父亲常戴的那顶草帽,帽沿已经开裂,但他总是用针线缝好继续戴。
“用不着买新的,能用就行。”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船舱内闷热潮湿,有股霉味和鱼腥气混合的气息。我打开舱门的一瞬间,仿佛看到父亲弯着腰在船舱里忙碌的背影。那背影始终挺拔,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
“今年收成不错,儿子上大学的钱有了。”二十年前,他这样对隔壁王叔说,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少有的笑容。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了凑我的学费,他整整一个月都是凌晨两点出海,比别人早两个小时。
舱内的空间比我记忆中小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又或许是记忆美化了一切。小时候,这个狭小的船舱在我眼中宛如一座迷宫,充满了奇妙的角落和秘密。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四五平方的狭小空间,勉强放下一张简易木床和几个储物柜。
木床上的席子已经卷起来搁在角落,上面有一层薄灰。柜子里是些日常用品: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插着两支牙刷,一支已经刷毛分岔;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衬衫;一本翻得起皱的《中国海域鱼类图鉴》,有些页面上还留着油渍和铅笔标记。

“这条鱼,旗鱼,很少见的,我才抓到过两次。”父亲的声音仿佛从书页间飘出来。
柜子底层放着几个医药瓶,胃药、止痛片,还有一种我不认识的药。瓶子上的标签已经模糊,但父亲用黑笔工整地重写了药名和用法。他从来不喜欢看医生,说”男人就是累点、痛点,能扛就扛过去了”。
现在想来,他最后那几年,可能一直在忍受着病痛,却从未向我提起过。
船舱后壁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是我大学毕业那天,父亲第一次坐火车来城里,穿着他唯一一件深色西装,领带系得歪歪扭扭。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既骄傲又拘谨,粗糙的大手放在我肩膀上,像是怕弄皱我的学士服。
“以后你就是城里人了,”他对我说,“不用再像我一样整天跟咸水打交道。”
清理了大半天,已经把能用的渔具和父亲的遗物分类整理好。我打算明天再来处理船体,正准备离开时,一块松动的地板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驾驶台下方的一块木板,比周围的颜色略深,边缘有轻微的磨损痕迹。我蹲下身,用力一掰,木板居然轻易就起来了,下面竟然是一个精心制作的暗格。
里面有个铁盒子,是那种老式的饼干盒,上面印着模糊的花纹。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心跳不知为何加速了。掸去表面的灰尘,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纸,和一叠照片,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物件。
第一张照片是我小时候和母亲的合影。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碎花连衣裙,抱着大概三四岁的我,站在这艘船的甲板上。她笑得很灿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1987年夏。
那是母亲去世前一年拍的。
我从未见过这张照片。
下一张是父亲年轻时的单人照,大概二十出头,站在码头上,身后就是这艘还很新的渔船。他眉目清秀,与我印象中那个常年被海风吹得粗糙的脸庞判若两人。照片角落有个日期:1979年。

我翻开信纸,第一页上是父亲那熟悉的粗犷字迹:
“儿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有些话,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写在这里。”
日期是1994年4月18日。那时我才七岁。
我吞咽了一下,手指微微发抖。1994年,那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年。
“你妈走后,我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当父亲。男人不懂得怎么表达,但不表达不代表不在乎。我把这些年想对你说的话都记下来,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能理解。”
我坐在船舱里,膝盖上摊开父亲的信,一页一页地读着。窗外传来渔民们的说笑声,夹杂着收网的叮当响声。有人在喊”起锚了”,又有人在抱怨今天的风向不好。这些声音如此熟悉,仿佛从我童年延续至今。

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我仿佛听到了父亲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读着这些从未出口的话语。
“1994年6月2日,今天你在学校运动会上跑了第一名。我在人群后面看着,你不知道我来了。你像风一样跑在最前面,脸上的表情像极了你妈。她总说你将来一定了不起,我想她是对的。”
“1996年11月18日,今天你发烧到39度,我请了村里的王医生来看。他说没什么大碍,吃两天药就好。我守了你一整晚,看着你睡着的样子,想起你小时候经常半夜爬到我怀里睡。那时候,你妈还在……”
“1999年3月5日,你的初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全校第三。我想请你吃顿好的,但不知道该带你去哪里,最后还是在家煮了你爱吃的鱼汤。你说想上县城最好的高中,我答应了你,虽然不知道学费哪里来。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
信中记录着我成长的每一个重要时刻:中考、高考、大学录取、毕业、工作、结婚……还有许多我已经遗忘的小事。
“2005年8月28日,你大学毕业了,穿着学士服的样子真像个大人物。我站在你同学家长中间,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我的手上全是老茧,衣服也不够体面。你的同学都有父母一起来,只有你,只有我一个人来。对不起,儿子。”

我不记得当时有留意到父亲的这些想法。在我眼中,他只是沉默寡言的父亲,总是对我的成就点点头,然后继续他的渔活。我从未想过,在那沉默之下,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骄傲与自卑。
“2007年12月1日,你在城里买了房子,我去看了。电梯里的镜子照出我们父子俩的样子,我才发现你已经比我高了一个头。你西装革履,我还是那身粗布衣服。你坚持要我住下来,我说渔船不能没人看着。其实是我怕给你添麻烦,城里的生活我不懂,怕给你丢人。”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些年,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愿意离开他熟悉的渔村,现在才知道,他只是怕成为我的负担。
“2012年4月10日,你结婚了,新娘很漂亮。我喝了点酒,差点在你婚礼上哭出来。那一刻我想起了你妈,如果她在,该多好。酒席上你的岳父对我说’咱们都是女婿的长辈,以后要多走动’,我只会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只是个粗人。”
“2015年7月7日,你有孩子了,是个男孩。我抱着他,感觉像是抱着当年的你。他那么小,那么软,我的手太粗糙,都不敢用力。你说要给他取名叫’小海’,我知道你是为了纪念我这一辈子与海的缘分。谢谢你,儿子。”
最后一篇日期是去年冬天,就在父亲病重前不久。

“2024年11月30日,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可能写不了太多字了。医生说我的病不太好治,但我没告诉你。你在城里有自己的生活,工作也忙,何必为我操心。这些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过得好,现在愿望已经实现了。儿子,我没什么文化,不懂得怎么做一个好父亲,但我尽力了。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不善言辞和所有的不足。”
“我把这些信和照片放在船底的暗格里,不知道你是否会发现。也许等你找到的时候,我已经和你妈在一起了。别难过,我们都很为你骄傲。记得偶尔看看星星,我和你妈会在最亮的那颗里看着你。”
信的最后,他写道:“对了,别忘了拆开红布包的东西。那是送给你的。”
我这才想起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物件。我小心地拆开,里面是一只木雕的小鱼,做工精细,鱼鳞栩栩如生。我记得小时候常在父亲床头看到他刻这个小鱼,每次他都说”还没完成”,几十年过去了,原来他一直在完善它。
鱼的底部刻着一行小字:“送给我的儿子,愿你像鱼一样,不管在哪片海,都能自由自在。”
我捧着这条小木鱼,突然记起小时候的一个片段:暴风雨后的清晨,父亲的船晚归,我在码头等了一整夜。当他的船终于出现在horizon上时,我哭着跑向他。他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头顶,说:“傻孩子,爸爸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窗外,夕阳西沉,海面被染成金色。几艘渔船正缓缓驶向港口,白色的海鸥在低空盘旋。我合上信纸,轻轻抚摸着那条小木鱼,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这时,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说晚饭做好了。”
“快了,爸爸马上就回来。”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声音有些哽咽。
“爸爸,你在哭吗?”孩子敏锐地问。
“没有,可能是信号不好。对了,小海,爸爸给你带了个礼物,是爷爷做的小木鱼。”
“真的吗?太棒了!爷爷最厉害了!”
挂了电话,我环顾四周,这个陪伴父亲大半生的船舱,忽然不再感到陌生。父亲的气息似乎仍然留在这里,在木板的纹理里,在海水的咸味中,在阳光照射的角落。
我决定不卖掉这艘老船。它承载了太多故事,太多未言的爱。
走出船舱时,天已经黑了。码头上几盏昏黄的灯亮起来,像是点点星光。几个老渔民还在那里,见我出来,朝我点点头。
“老刘的儿子,”其中一位叫住我,“你爸是个好人。”
“我知道,谢谢。”我回应道,手里紧握着那条小木鱼。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父亲信中最后那句话,抬头望向夜空。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仿佛在对我眨眼。
我知道,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父亲和母亲正看着我,就像他们一直以来那样。
或许爱,从来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语言,它藏在一艘破旧的渔船里,一个隐秘的暗格中,和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思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