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利华
我们插队的小山村名叫水磨砭,顾名思义,像一块光秃秃石磨的地方,土地贫瘠,村民贫困潦倒。全村共有16户人家,男女老少86口,种着700多亩山地,一天10分工(一个男壮劳力的最高日工资)折合人民币7分钱,人均一年的口粮只有160斤毛粮(带皮的)。
据村里人讲,20世纪30年代之前,这里还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红军北上进入陕北之后,人口的骤然增加,过度的垦荒和大生产运动,加上后来的大炼钢铁、割资本主义等运动,短短几十年,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到处是裸露的山脊,一眼望去,不但没有了树的踪影,连草都是稀稀拉拉的,脚下的黄土风化得松松软软的,人走在上面,马上腾起一片烟雾,就像大风刮来一样,村里的人从来极少用“走”这个字,一般都用“刮”,如谁家的婆姨刮上来了,意思就是上山来了。在这里用“刮”比“走”字更贴切。春天种地时,要先用镢头把土掏开,大家一字排开,从右往左依次移动,只见黄土不见人。
水磨砭依靠大山,村民住在两排窑洞中,一排在山下,一排在半山腰。村前有一条河,是延河的上游,枯水期时的水量只能没过脚面,就是在丰水期水也不深,最多至腰部。因此,河上没有架桥,只有通向对岸的一字排开的巨大石头,石头与石头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一般的人不费力就可以跨过去,这也是村里人每天下地参加劳动的必经之路,经过无数的踩踏,每块石头都光溜溜的,经常会有人滑入水中。小河在村前的落差处形成一个小型瀑布,夏天最炎热的季节里,我们常常站在瀑布的岩石上冲凉,这是最惬意的时候。村子附近的地就靠这条小河灌溉,而生产队大片的土地则靠老天,因此,当时政策容许的“自留地”都分布在村子附近。打下的粮食补充了口粮的部分不足,地边上的小片土地就可以满足蔬菜需求,最常种的菜是土豆、架豆、西葫芦、大白菜和各种萝卜等,产量高且易保存,我们种的一颗西葫芦先后结了22个。我们也种西红柿、黄瓜、茄子等,种它们比较辛苦,不但要勤浇水,还要定期施肥、打叉、搭架子,否则就会前功尽弃。老乡一般舍不得 拿出自留地种这些产量相对较低、占地多,且又不能填饱肚子的蔬菜。夏、春、秋三季,我们吃水靠河对岸的一口泉水井,冬天里,泉水就干涸了,全村的人只能饮这条河的水了。陕北是少雨干旱的地区,水磨砭的自然条件算是相当不错的了,山里的许多地方只能吃窖水,就是把天上下的雨水用地上挖得坑窖存起来。吃水都困难,用水就不用提了,老乡从不洗澡,甚至不洗脸,衣服从新到破没洗过,知青洗衣服常常只洗不清,因为没有水。比起他们,我们已经在天堂了。不过我们这里的老乡也没有洗衣服和洗澡的习惯,甚至也不洗脸。秋天收割了庄稼,要人工脱粒,在有风的天气里,先用梿枷(一种工具)把果实从秸秆上打下来,再用木锨扬向空中,叫扬场,因果实重而秸秆轻,风就把它们分开了,扬场的人一天下来,满身满头都是土,第二天上工,有些人脸上的高光点处都干净了,低处依旧,想必是被子和枕头的功劳。干活出汗,衣服两天就有汗碱在上面,熬到第三天总要洗衣服了,老乡总说我们衣服没穿坏都洗坏了,后来发现我们的衣服不但没洗破,反而洗过像新的一样,一些婆姨、女子也开始相信洗衣服的好处了,但当地没有肥皂和洗衣粉卖,只有公社所在地镇上的供销社才有的卖,不过对于农民而言,显然太奢侈了,农民赶集时到镇上供销社,最常买的只是大粒盐和灯油。1969年,传闻“沿海”要打仗,大家恐慌起来,供销社的盐一下子脱销了,原来是误会了“盐海”要打仗,正好那时陕北吃的盐来自一个叫“盐海”的地方,不是海盐是湖盐。
夏天的大暴雨常常引发山洪,山洪暴发非常可怕,我曾经历过一次。一天,我们正在山上干活,忽然远处出现一种轰鸣声,有经验的老乡连忙说:“快往回跑吧,暴雨要来了,如果有山洪,我们就过不去河了!”我们刚过了河,暴雨就来了,白茫茫一片,随着轰鸣声越来越大,直到慑人心魄,十几丈高的水头怒吼着塞满了河道,急速向下游狂泻而去,水头过后,浑浊的水里漂满了从上游冲下来的东西,树木的枝干、死了的牲畜等,每年的洪水都会带来上游人员和财产的损失。村里的人早已严阵以待,用早已备好的武器-前头带有金属钩子的长长的杆子,去打捞水里的树枝,在河道的转弯处,那些树枝就会被崖面挡住了去路,速度也减缓下来,据说,这样的收获可以烧几个月。在此之前,我只认为,火灾在自然灾害中是最可怕的,因为人逃生的希望很小,其实水灾也是非常可怕的。山里的地上有许多来历不明的洞,大小不一,深不可测,我们曾经向下扔过石头,居然没有回音。也曾问过老乡,没人能说明白,听说有牲口掉下去过,也是不见了踪影,不知这些洞究竟通向哪里?又是怎么形成的?在山洪暴发时,所有的洞都会向外冒水,洪水裹着大量的黄土,所到之处,全部被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