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学勤:姐姐的婚事》(下) 姐夫这天也大大方方地坐在闺房里,含笑看着姐姐,两人难得有机会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我一直黏在姐姐身边没走开,姐夫摸着我的头说:“明天你陪着姐姐过来吃喜酒,姐夫等着你。”说着,还从兜里掏出一沓铅笔递给我,那是我小时候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姐姐在闺房里梳洗打扮,炕洞里点着一盏长命香油捻子灯,昏黄的光晕映着满室喜气。她一件件试穿衣裳给姐夫瞧:单衣是喜庆红调,配藏蓝毕叽裤;秋衣上身是带道花老布,下身是纯蓝老布。换上棉衣棉裤时,那六块六毛钱还缝在裤腰里,棉裤是淡蓝底印雪花纹,棉袄同款花色衬着粉红镶边,鲜艳又清爽,姐夫看得笑开了花。 姐夫又掏出一把糖分给屋里人,四个妹妹乐得手舞足蹈。姐夫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货郎担子,常年走乡串户卖线头、糖果,我们早就见过他。夜幕降临,姐夫辞别家人,商定好送亲的人凑成五桌——亲戚多,这样安排是为了减轻姐夫家的负担。 那年月大集体吃食堂,可当时推行“三自一包”,农民人人有自留地,能种菜种粮,还能在房前屋后种树、养羊养猪、养鸡养鸭。宅子宽敞,边角空地开垦出来,少则几分,多则近一亩,种出的东西能贴补家用。那时一家有事四邻相帮,日子虽物质匮乏,可精神头十足,办喜事照样热热闹闹。姐姐出嫁前夜,亲戚们闹到后半夜才歇下,几个至亲姊妹陪着她,姐姐兴奋得半点睡意也没有。 那年月的喜宴没有大鱼大肉,最好的吃食是蒿籽面,家境好些的做肉臊子面配四个小菜,普通人家就用豆腐臊子。要擀的几十张面片子,头一天就早早备好了。 天亮后,忙活的日子正式开场。头一桩事是准备“轿车”——其实就是拉拉车,比过去的棒棒车高级多了。棒棒车靠钢条滑动,阻力大还得时时滴油;拉拉车是滚珠和气胎轮子,车身宽大,车轴抹一次黄油管半年,车沿有宽平台,能坐人能拉货,载量大,通常用四匹膘肥体壮的骡马牵引。平日里骡马挂着串铃,走起来叮当作响,这天更是打扮得亮眼,头上系红穗、别红花,车中间用席子搭成拱形,铺着花毛毯,拱前拱后插满红花,一辆喜气洋洋的“轿车”就备好了。对方的婚车也是这般装扮,送亲的人多,就去邻队借车,那时遇上喜事,几个生产队都乐意搭把手。新人坐在轿车的小板凳上,有媒婆、伴娘和童男童女陪着护着。 上午十点,娶亲队伍到了。家里先摆供品祭拜先人,送亲的人草草吃了一碗面就准备出发。鞭炮声响起,姐姐望着母亲突然落泪,母亲和婶娘、姑姨们也跟着抹眼泪。爷爷奶奶连忙吆喝,说大喜的日子不许哭,催促着本家大哥背起姐姐上了车。我们这边的乡俗是女婿不到岳父家迎亲,不能正日子和家人见面,只能在自家迎亲,免得冲了岳父岳母。现在全变了,迎亲的规矩没那么多了。 我跟着姐姐和妹妹们挤进轿子,奶奶也坐在一旁。两家相距不过二里多地,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下车时,娶亲的人给了我和大妹妹每人一个两块钱的押轿红包,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平日里零花钱都是一角两角,过年最多也才五毛钱,那时一分钱就能买一块糖呢。 典礼随着主持人的唱喏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是入洞房。姐姐和姐夫笑着抢着进门,在众人推搡下,姐姐先一步跨进屋里。闹新房时,大伙出难题刁难姐夫,他被难住,脖子被“砍”得通红,只好向姐姐求救。众人起哄让他亲姐姐、同吃一个苹果,姐夫趁机脱身,说要去给宾客敬酒。 这时送亲的人给厨子奉上礼物,三杯酒下肚,喜宴正式开席。宴席很简单,就是蒿籽面配四个小菜:一盘肉、一盘萝卜丝、一盘苦苦菜、一盘毛豆粒。面条一碗接一碗地端上来,每个人都能吃上四五碗,我足足吃了四碗才放下筷子。出去转了一圈溜回婚房,姐姐见我食量大,又递给我三碗面,前后加起来我吃了七碗,才算真正吃了个饱。 后来,我常常想起姐姐的这场婚事。姐姐结婚后没多久,就进了大队食堂帮忙做饭。她和姐夫相敬如宾,虽婚前没谈过恋爱,感情却格外深厚。姐夫后来不再教书,三十块钱的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人,倒不如回家种大葱实在。再后来,他当过大队会计、纸厂会计,还做过碱沟山煤矿的会计,家务也样样精通。姐姐不识字,姐夫从来不曾嫌弃,就算姐姐生了大病,他也照料得无微不至。 贫贱之交见真情,那个年代的日子虽然艰苦,可他们夫妻俩从未抱怨。他们的一生平淡无奇,婚姻却牢不可破,相伴着直到白发苍苍。每当想起姐姐的婚事,我就忍不住心生敬意,既致敬姐姐和姐夫,也致敬那个朴素又温暖的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