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世子为我发疯后 》小说
寄养于长平侯府的孤女曹肆月近日是发魔怔了,她平生明明惟念安分守己安稳一生八个字,却偏偏在梦里——
第一天先是浑身染血的男人扳着她的下巴说嫁他;
第二天龙塌之上,一把剑和充满血腥气的吻彻底封住她的唇。
第三天梦醒后,曹肆月看着那位倾覆朝野的乱臣贼子……
哦,不,侯府世子连祁还仅仅是位十七八的少年郎。
听他冷冷朝自己撂下句:“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她深以为然,自己赶紧出门跟隔壁靖安伯府的孙大哥成了,安心伺候他瘫十数年的爹,总比瞎做梦强。
可惜曹肆月的心思没成,梦也没断,有一天梦还成真了。
那人杀得满眼通红只为将她搂入怀中。
她的腰被死死箍住动弹不得,耳边响起一句极嘶哑的:“月儿,你是我的了。”
——
那是许多年后,又或是一世之前。
天地不佑、天下共攻的奸相反贼连祁,死于他强娶来的妻子怀中时,忽忆起年少曾许过的一个诺言。
“小月儿,待我凯旋,带你策马看遍长安花。”
可惜穷极一生,他再也没能成为胜战而归的将军和与她骑马看花的少年郎。
惊梦
青玉枕,珍珠帘,金烛盘,小叶紫檀所制的睡床雕刻着繁复的金云龙纹。
曹肆月在做梦,一个很荒唐的梦。
一间装饰得颇为奢靡却又十分空荡的寝屋中,两个人坐在床边,一个是她,一个是倚在她身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明黄色的袍子,披领袖端皆用片金缘,上面绣着九只四爪蟒。
按舆服志所述,此种制式乃皇太子所用,所以曹肆月推断这里应当是太子寝宫。
然而这寝宫内却没有半个侍从,更为荒唐的是,这位面容陌生的小太子正在不停地唤着她“母亲”。
在梦里,曹肆月的记忆都像雾里看花似地模糊不清,但她绝没有一个儿子,她十分肯定。
可满脸惊惧的小太子紧紧攥着她的袖角,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在一次害怕的抽搐后,她左袖被拉开露出腕上三寸的一点红痣——
曹肆月当然认得自己的手。
这只手正轻柔得在小太子的背上一下下缓缓拍着,就像他真正的母亲那样,她一遍遍地说:“忆儿,别怕。”
纵使安抚的作用并不太大,反倒这孩子贴她越紧,曹肆月越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战栗。
片刻后,“轰”地宫门洞开。
无数喧杂的兵甲之声瞬时清晰,尽数涌入耳中,小太子在又一次猛地抽搐后,竟是吓得彻底昏厥了过去。
曹肆月依旧没有醒。
反倒在那些纷乱喧嚣中,她莫名分辨出了一个不大寻常的脚步声。
曹肆月莫名笃定无论外间刀剑厮杀如何激烈混乱,哪怕宫门大敞乱军也绝踏不进来这座寝殿半步,唯有这个脚步声——
它落在殿内的大理石板上越来越近,混杂着另一种连续不断的滴答声。
“嗒嗒”的脚步与“滴答、滴答”愈发清晰。
印入眼帘的是一把无处不满覆着的鲜红的长剑,滴答的是剑上的血一滴滴滚落砸在地面。
执剑者的身上亦着一袭红衣。
曹肆月甚至分不清他身上的红衣与手中的血剑有任何的分界之处。
血色在摇曳的烛光下衬托得愈发艳丽,描摹出男人颀长的身形,在他投落于地的阴影中,无光的黑与涌动的红混杂交融流淌着向床边蔓延——
幸好自己怀里的小太子此前已昏了过去,曹肆月这般想着,否则此等血腥之景,这孩子恐怕更承受不住。
她好似习惯了母亲的角色,搂紧小太子将他的头彻底埋入自己怀中。
不过颇奇怪,曹肆月自己对这些血腥反倒似没什么惧意。
她看着来人道:“连相何不行礼?”
除开因之前哄那小太子将嗓音念得有些哑了外,语气语调平直冷静得连起伏都没有,连目光也只是单纯地平视前方,都没稍微仰一仰去瞧那人的脸。
红衣人:“臣叩见.....”
来人听了她的话躬了躬身子膝盖也略弯了下,但顷刻便轻笑出声直立起来。
红衣人:“月儿,你是糊涂了,我有腿疾跪不得。”
那人将“臣”换为了“我”字,语气如玩笑般轻佻。
他颀长的身形几个快步行至曹肆月的身前,然后——
没拿剑的右手直接抚上曹肆月面颊,全不顾及她怀中还抱了个孩子,也全不顾及他的掌上还满覆血污。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指顺着曹肆月的面颊轻轻摩挲了几下,很快她的鼻腔便被浓烈的血腥充斥,温热的液体更沾湿整张脸。
曹肆月:“大胆。”
可曹肆月还是没有看向那人,又似古井无波般平平地念了句,唯有嗓子听上去更哑了些。
红衣人:“大胆?”
男人开口依旧轻佻带笑,手却倏地扣在她下颚上,捏紧朝上一抬,强逼着曹肆月看向了他的脸。
与满是鲜血的双手相比,男人的脸过分干净,没有血迹没有污渍,鬓角宛若刀裁亦没有一丝碎发。
烛光照亮了整张脸,清晰勾勒出五官轮廓中锋锐的每一处线条与棱角。
曹肆月凝着男人那张脸,他薄唇轻蔑微勾,狭长的凤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曹肆月的平静终于颤动了。
不同于怀中全然陌生的男孩,她意识到自己认识这个男人也认识这种姿态,而且分外熟悉。
连祁。
这个名字于曹肆月的心间闪过,于是,她周身的颤动再无法止息。
连祁:“月儿,别怕。”
她听他说,连祁的右手重新松弛几分由曹肆月的下颌抚至她左耳上。
可曹肆月并不是怕,只觉得疼。
一看到连祁的脸后疼得张口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看着他,眼睛都无法眨动一下的看着他。
看着他将另一侧唇角也逐渐扬起形成一个笑容的弧度。
连祁笑道:“天下皆知你是万不得已才要嫁与我的。”
......
......
曹肆月:“呼——呼——”
曹肆月醒来时心头揪得极紧,胸口不断起伏着喘着气却也像没几分进到肺里,有种几近窒息般的难受,泪水更将枕头给染湿了个大半。
正巧碰见随侍丫鬟掀起床帘,她一把抓住丫鬟的手就想问:“你可知连......”
但刚开口她又止住了。
曹肆月瞧了瞧自己身上盖的羊绒衾,睡的锦枕、梨木床,四周熟悉的环境让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记忆重新复苏。
知夏:“小姐,可是被梦魇着了?”
曹肆月点点头。
知夏:“要婢子端碗安神汤来么?”
曹肆月:“不必了知夏,替我梳洗吧。”
名唤知夏的丫鬟扶着曹肆月起了身,以汤沃面后,曹肆月坐到了铜镜前。
看着黄铜镜中尚未及笄的少女模样,曹肆月心道岂止是被梦魇着了,简直是彻底昏了头,才能做出如此荒腔走板的梦来。
如今,将将天禅十四年十一月十五。
大越天子正值壮年,最长的两个皇子虽已及冠然还未册选出太子位,不过论嫡论长,这位置理应都该落在连皇后所出的大殿下萧负身上。
而曹肆月梦中的那位连相——
正是大殿下的表弟,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大将军长平侯连磐之子连祁。
哪里能冒出个几岁的小娃娃做太子?
她曹肆月只是一位父母双亡于沙场的孤女,被长平侯心善收养在长平侯府之中。
曹肆月从未进过皇宫禁苑,只道定是发了魔怔,才敢在梦里拿侯府的世子编排了一出谋逆宫变的戏码。
得亏没有梦中呓语的习惯,否则方才那梦若被旁人晓得半分怕都是塌天的祸事了。
曹肆月思及自己初醒恍惚间还差点说漏嘴,不禁感到些许后怕。
不过她的这幅愁模样却让贴身丫鬟知夏误会了一番。
知夏开口道:“小姐莫要再忧心议亲的事了。”
近来长安城中因为一本叫做《择婿宝典》的书热闹极了。
百姓们念着书中那句千金易得良婿难觅,掀起了一场抢夺适龄优质未婚男子的战役,街头巷尾定亲的喜锣声就从没停过。
世家大族们起先或还自恃清贵,然而几日前,一个区区前五品太史令的女儿同齐国公高丞相府上的公子订婚一事彻底让士族们炸开了锅。
有女儿的人家全明白了这一个萝卜一个坑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哪怕还有大半青年才俊陪着陛下在冬狩的猎场未归,但剩下的半数所有人都赶忙先相看起来了。
侯府的主母秦夫人这几日也让她的亲闺女二小姐连芸向女学请了休随她四处拜访挑婿,却对同样快到笄龄的曹肆月不闻不问。
知夏是打小便跟着曹肆月的贴身侍女,见状自然心疼自家小姐可怜父母早逝,侯爷不在连亲事都无人张罗。
再瞧曹肆月抚胸微叹,柳眉蹙起,丹唇轻抿,眸中水波将散未散的模样,便以为定与此事有关。
知夏:“你的亲事夫人不上心,侯爷也不会不上心的,待冬狩结束定会亲自为你主持。不过夫人也真是偏心……”
知夏一时不平,口快把对秦夫人的微词也一并说了出来,
曹肆月厉声打断:“知夏,休要胡言,夫人对我是极好的。”
曹肆月心中所忧与知夏所想恰恰相反,秦夫人为自家女儿打算乃人之常情,她有何可不满之处呢?
反倒是她自己,一个孤女实在不该也不能随便生出这般妄念来。
在晨间的小小插曲后,曹肆月梳洗完毕警醒了自己一番,恭敬地去向秦夫人问了安。
秦夫人言及邻府的勇毅伯孙伯爷因近日天气寒凉痹症加重,她抽不开身,嘱咐曹肆月下学后捡些温补药材去探望一番。
曹肆月一一应下,用完早膳后自去女学了。
......
......
近日来,女学中的大多数人都同连芸一般随父母四处相看去了,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吕尚学看着空了大半的课室气得不轻。
吕尚学拿着戒尺边敲边骂。
吕尚学:“可笑,实在太可笑了,老身自先皇时便掌教女学,从未见过如此笑话!
一个个高门贵女不知礼教毫无雅自矜持,同市井俗妇般为了求什么贵婿挤破脑袋。
礼记云身修而后家齐,所有人将此话抄一百遍才准下学。”
但有一个人倒出乎曹肆月意料地来上了学,还当着吕尚学的面跟她咬耳根子。
林阙:“月妹妹,你可别听她的,按吕尚学那样雅自矜持地修身,最后便是像她一样孤家寡人,只能心中郁结得拿学生撒气......”
“啪!”
吕尚学的戒尺打在了她两面前的桌上。
吕尚学:“林阙、曹肆月两百遍。”
待曹肆月抄完时,日头已西斜得厉害,课室中只剩下她和她身旁长吁短叹着“写不完”的林阙。
曹肆月:“要我......”
曹肆月本想问林阙需不需她帮忙抄上几遍,毕竟她两的字迹还算相仿。
但曹肆月旋即想起自己还得去勇毅伯府送药,赶紧又收了口。
“林姐姐,”曹肆月带着几分愧疚,“我今日不能太晚回去,先走了,明日见。”
林阙:“明日见。”
林阙有气无力地回了句,趴在桌上一副累得不想动弹的模样,但当曹肆月收拾好东西起身时,又忽然“噔”地一下直起了身子。
林阙:“唉哟!瞧我这记性,曹妹妹,我给你准备了个小礼物。”
曹肆月很是吃惊。
曹肆月忙道:“林姐姐怎么能你给我准备礼物呢,理该是我恭贺你订婚之喜才对,我绣了张并蒂莲的手帕,不过不知你今日会来没带在身上。”
林阙便是那个同丞相府公子定亲的前五品太史令之女,因在女学中二人的座位挨着有几年的同窗情分,算是曹肆月最为亲近的同龄小姐。
曹肆月自然为林阙准备了贺礼。
不过因女学中定了亲的人大都不会再来,她本意是隔天得空去她府上相赠,的确没料到今日便见到了。
林阙:“好啦,我就是知道曹妹妹你定会用心帮我准备贺礼,所以提前备了回礼,在马车上。
你出去时记得去拿,这可是一本咱们女儿家把握幸福的秘笈,一定记得取啊!”
曹肆月:“嗯。”
看着林阙朝着自己笑着眨了眨眼,曹肆月也回以一个微笑,但心中相比喜生得忧更多。
林阙待她如此赤忱,曹肆月却唯恐自己对林阙有了嫉妒之心。
她思来想去,昨夜那个荒唐梦的来由,怕就是知道林阙的婚事后,她暗觉凭自己的才貌自当也能嫁个王侯将相。
她何时生出这般妄念的?
又如何能生出这般妄念呢?
明明自数年前进入侯府起,曹肆月便从来谨小慎微只为求个安稳度日,不应再有任何奢想。
曹肆月踏出女学时日头落得已经很低了,街上行人寥寥,一眼便看见了侯府来接她的马车,还有她等得俨然都有些急了的侍女知夏。
曹肆月:“知夏......我去林姐姐那儿取个东西。”
曹肆月本打算让知夏去替她拿礼物,但心绪实在杂乱便想自己走走。
她在四周仔仔细细地瞧了一番找着林家的马车停在背街处,朝那儿走去。
曹肆月走了几步。
太阳的余晖愈发远了,背街处实在有些暗,这时回身再看发觉她站的位置竟然连街上的人都瞧不着了。
一丝不安闪过她的心头,她想喊着车夫驱车一起过来,反正这道上也能行车。
然而曹肆月刚刚张口,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
待她再睁开眼时,仿佛就又在做梦了。
满是鲜血的手握着长剑,眼前人正是梦中人。
劫匪
曹肆月是被来自于身体各处不一的疼痛感所唤醒的,她的第一反应是用手去检查痛处,但束缚感阻挡了她的动作。
一股不妙的预感倏地刺开曹肆月混沌的大脑,她开始逐渐恢复对四周的感知,意识到自己被绑在了一辆马车里。
而这马车的车厢大概刚刚和它的马分开了,歪着砸在了地上,连带着她也被狠狠地甩在车厢壁上,这才给摔醒了过来。
车夫:“妈|的!”
曹肆月听到一句生气的咒骂,门帘被唰得掀开。
明晃晃的匕首反着光,车夫打扮的人伸手朝她抓来,嘴里喊着:“老子手里可是高丞相未来的儿媳,谁敢.....”
“叮”的一声,他话还没说完,匕首就掉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这人的脑袋也砸在了地上,滚了两转落下车去。
曹肆月的脸被溅上温热而粘稠的液体,外面有纷杂的人声马蹄和刀兵相交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此前做过的梦。
但她俨然并没有梦中的那股镇定。
血腥灌入她的鼻腔,鲜红刺激她的眼眸,不及十五的少女瞬时便被吓得呆住了。
而她眸中印出的那个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一身甲胄身形颀长,除面庞比梦中青涩不少,五官间的凌厉是丝毫未减,唇角勾起的弧度或还更显张扬。
连祁站在车厢外,右手提着把血淋淋的剑,单一只左手便拎起才被他砍没了脑袋的无头车夫甩了出去。
他“呵”地嗤笑一声,行云流水地处理完了尸体。
然后连祁头都懒得转回,朝身后不远处的少女问了句:“你是高慎未过门的小娘子?”
乱匪的言语,让连祁理所当然地把车厢内的人当做了齐国公高丞相长子高慎的未婚妻。
武将文臣之间的龃龉贯来有之,这位将门世家的小侯爷自不例外。
高慎其人,则最是连祁最不喜的那种言官中最讨厌的那一个。
连祁身为长平侯世子,垂髫之龄父亲便远赴沙场,自幼被接进宫中由帝后亲自教养,寻常言官多不敢出言顶撞。
唯有高慎背靠丞相又有齐国公府故能所言无忌,今日参一本连祁恃圣恩而无道,明日又上一折他德不配位必失。
连祁五岁能射,八岁能骑,十一猎头狼,十五代统虎贲郎,心气甚高,自道高慎虚长他几岁不过也就是个谏议大夫,待他来日于疆场之上建功立业时再看他何如。
只是——
这高慎二十有三早过及冠之龄,传闻高相此前曾以世子之位相胁,逼高慎婚娶都未有成效。
连祁寻常看着高慎也是个古板如木头桩子般的人,自己离开长安不过小半月竟能定了亲?
他想到这儿,又半晌未听见少女答话,终于提起几分兴趣。
连祁略歪歪头。
一双狭长锐利的凤眸中乌墨色的瞳仁也跟着转了转,匀出几分视线落在少女身上。
车厢昏暗,少女的脸已被塞在口中的麻布遮了大半,却不减一双杏眼上盈出的粼粼水光,瑟瑟发抖的身体即使裹着厚重的冬衣也仍显纤细——
真是,好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
果然酸腐文人的喜好,哪怕上至公侯也无有改变。
连祁一番感叹,连带高慎参过他的折子在脑海里转过几圈,十七八岁少年郎的顽劣不由自主地从心头浮上三分。
既然今日好巧不巧碰上高慎未来的小娘子还救了她,这种娇娇柔柔的姑娘一看便是深宅闺秀必不识他。
浓墨的深瞳倏尔亮起星点,他上斜的眼尾挑得是愈发促狭,沾了血迹的手更毫不在意般往脸上抹出一道红。
连祁佯叹道:“哎,小娘子我与高慎素有仇怨,怕不能轻易放你,除非你——”
他故意拖出个长音,思索着不若让这小娘子大骂高慎三句,若她说话还同高慎一样,是个文绉绉拿腔拿调的就更有乐子。
“啪嗒、啪嗒。”
然而连祁的话没来得及完全出口,眼前姑娘大颗大颗的泪珠先从水杏眸中滚了出来。
连祁愣了下,慌忙转口命令道:“不许哭,你别哭!”
可她不听他的,泪珠断了线似得越涌越多。
他连车厢都没进,也就开了半句玩笑,这小姑娘至于么?
连祁想。
可他又一想,若给高慎知道,倒绝不是怕给他知道,但若高慎偏上封折子说自己八尺男儿欺负小姑娘......
连祁“唰”地放下门帘背过了身。
车厢内的光线消失大半,血迹匿进暗处再看不清楚,外间隐约有些打斗声不过很快休止。
好几个人在喊大人饶命,在一声“闭嘴”后,又霎时安静了。
连祁没了调笑的口吻,全然冷下来的喝声透出凛人威势。
哪怕知道不是冲自己,可乍一听,车中少女眸中刚盈出的新泪珠,仿若都被吓得在羽睫上停了一瞬,才接着往下掉。
不过从声音的远近上来说,连祁应该已离车厢有一段距离,曹肆月倒也不必再哭了。
曹肆月起先的确被吓愣了半晌,但她哭却不全然是因为害怕,也因眼泪是她现在唯一能用出来阻止连祁继续说下去的手段了。
她虽不明白为何连祁会称她为高慎的未婚妻,也不知道这位世子殿下到底想让自己做什么。
但像她这样未出阁的姑娘,又没有父母依仗,万一由他这般说下去有什么有损清誉的话那便彻底万事皆休。
所幸,是有用的。
连祁见不得人哭的性子倒同数年前没什么分别。
曹肆月暂时松了口气,停了抽啼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对眼前的状况七七八八地理出几分头绪。
看来是一帮绑匪意图劫持丞相儿媳,结果把她认成林阙误绑去。
幸在不知连祁因什么缘故提前返京,竟十分刚好地恰巧撞上这帮劫匪,把她给救了下来。
想来连祁随行冬狩并不清楚京城的新闻,不知同林阙订婚的是丞相府的三公子高惟,想当然地便把她当做了大公子高慎的未婚妻。
连祁:“今日之事我亲自审理一律不得外传。”
曹肆月听着连祁在外将事情料理妥当,又想他之前虽口头上嘲弄几句,但实则并无什么逾矩之处,并非没有考虑女儿家的清誉。
半晌之后,待车厢帘子再被拉开时——
少年颀长的身影再没迈进车厢半步,不过长剑轻轻一挑,斩开曹肆月的绳子。
“啪”地一下一件黑披风被扔进曹肆月的怀里,与此同时少年背过身,车厢门帘亦随之落下。
连祁:“把自己遮好了下来,我派人送你回去。”
听见这话,曹肆月的心大半颗都放下了。
连祁虽少回侯府但常年待在御前自有分寸,岂会像京中流言那般放荡不羁肆意妄为。
想来都是些羡慕嫉恨者乱传,也是她因着前日的梦先就生了小人之心,生怕出什么逾矩之事。
曹肆月心中这番九曲十八弯,连祁自是不知,发觉这姑娘不禁逗后,他便失了兴致连她姓甚名谁都懒得深究了。
他从猎场返京已赶了几天路,又遇上这档子事,或多或少有几分乏累。
月下,修长玉立的身影微微朝后一倾和马车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连祁半倚着靠在车厢外,身姿颇为放松,不过借着月色擦拭剑柄的手仍是一丝不苟。
他向来极注重对剑的养护,连带着握剑的手也擦得干干净净。
但与此同时他却毫不在意其它地方被溅上血迹,譬如他的脸在剑面上映照出的那一抹红,大抵少年郎总或多或少会有些旁人不理解的执着。
光洁如新的剑面还映出了一个上挑的小弯钩,是连祁的嘴角。
连祁想无论如何这回高慎总得为他今日的义举上门道个谢吧,那挺得板正的背弯下来给他鞠一躬正好。
如今这般年纪,他还算擅长给自己找乐子。
不过既然是未过门的小娘子似乎也不能直接送回丞相府去,他问道:“你是哪个府上的?”
里面一阵窸窸窣窣,连祁才听到一个小声的回答。
小姑娘:“长平侯府。”
这小姑娘不会才把塞嘴的布给取出来吧,动作可真慢。
少年心想。
但一个回神,他声调骤然拔起:“你说哪个府的?”
小姑娘:“世子,我......”
听到世子这一称呼,连祁没再待对方再多解释。
他收剑把帘子一掀直进车厢,一个跨步就到那小姑娘身前。
侯府的小姐总共两位,一个他妹妹连芸,那丫头的性子从小只有欺负哭别人的份,更绝不可能叫他世子,而另一个——
连祁拿着手上的布抹掉了眼前姑娘脸上的血迹污渍,瞧着她眼眶里盈上的水汽,几近马上又要溢出来。
得,还真是那个被连芸欺负哭的别人。
小哭包曹肆月。
连祁一认出来,立时别过头,攥着手里那块布捏成个球直想往哪儿砸。
但最后他松开,轻轻地扔给了曹肆月。
少年素来冷冽的声线都压得轻柔五分,才说了句:“别哭,擦干净。”
打小连祁每次回侯府,基本就都能见着这小哭包哭,更见识过话说重后,这小姑娘哭抽抽的厉害劲。
别招惹,为妙。
只是近些年不怎么回去,连祁于脑海中仔细搜寻一番——
倒仅记得她乌黑黑的发顶,一阵风就能吹跑了瘦弱身量和眼泪珠了。
都是这小姑娘,凡碰见他就埋头躲开,不过方才瞧着脸庞好像是长开了些,出落得亭亭......
不管那些旁的。
总之他长平侯府的人,绝不至于连祁不知道就能同旁人定亲。
连祁的傲气让他觉着自己闹出了个大笑话。
他跳下车,气不打一处来地只能照着荒原上的石子踢了脚。
而向来谨小慎微的曹肆月则忧虑着自己不知怎么惹恼了连祁,是她说错了什么?
还是她方才惊慌的神情冒犯了连祁,可她看见他欺近的脸实在不由自主便想到那个梦。
梦里曹肆月不怕,可现实中她怕,她没有行差踏错的资本,更无法不忧虑着自己此前所表现出的情绪或许真的惹恼了连祁。
连祁没再同曹肆月讲话,由着一个侯府出身的亲信阿忠领着她换了辆马车送她回去。
......
......
夜已深沉。
马车经过的地方大多都熄了灯沉进一片寂静中,唯有长平侯府灯火通明。
曹肆下车时,竟见侯府一干人等身着正装俱在府门口候着,她十分惶恐立马屈身行礼。
目光齐刷刷地朝她扫来却俨然全带着几分诧异,连芸更是一声惊叫。
连芸:“曹肆月!?哥哥呢?”
但转瞬那些目光都移开了,除开为首的秦夫人与连芸外一个二个恭敬垂下行礼。
马蹄声悠悠落在曹肆月身后。
连祁:“二妹你嚷什么嚷,你若真想哥哥了怎么不亲自来,反倒让月儿来接?”
回府
连祁的声音落得不轻不重,可那话语的意思砸在侯府众人的耳中俱是一惊。
一霎微妙的静止。
每个人似乎都在琢磨着其中的含义,或者更具体一些是其中“月儿”这两个字的称呼。
连祁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曹肆月,他一般对她的称呼是“诶”。
曹肆月甚至以为或许连祁这十年以来从没有记住她的名字,毕竟他对她的态度应当同他对这个侯府大部分的人事物一般无二,毫不在乎。
然而,连祁方才的语气却叫得那么熟稔自然,仿佛他平素一直这样唤她般。
少年清冽的声线,甚或透出一两分的温柔。
曹肆月的心跳无可避免地漏掉了一拍。
她在侯府的屋檐下生活十年,自以为恭谨自持心境安稳,今日却接二连三地被为同一人心慌神乱,难道她昨夜之梦其实是某种预兆——
曹肆月被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一人,可是她万万不能肖想的一人。
她匆忙埋下头,膝盖也屈得更低,将行礼的姿态做得最为恭顺不过。
曹肆月必须得记住,这才是她面对连祁这位侯府世子该有的姿态。
不远处。
侯府的二小姐连芸则是瞪着眼睛在连祁和曹肆月间已来回晃了几圈,还是全然摸不着头脑自家大哥究竟为何会同曹肆月在一起。
大哥虽一贯住在宫里,回府回得少,然但凡回来便定是为了看望她这个妹妹的。
除了小时候那曹肆月老是惺惺作态跑到大哥跟前哭,惹得大哥心烦,大哥何曾给过这被侯府施舍的小孤女半个眼神了。
怎的还能说什么是她连芸让曹肆月去接他的!?
连芸:“哥哥你说什......”
连芸打算直接问个明白,脚都开始往外迈了,身旁的母亲秦氏按住了她
秦夫人开口道:“你两个妹妹听说你回来的消息都急着想去接你呢,但芸儿近日有些体虚怕受寒,为娘不敢让她去的,祁儿你不要见怪。”
连祁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孩儿猎了两头银狐御寒最好,明日遣人送到府上来,给妹妹们做衣裳吧。”
而后他骑在马上虚行个礼,再开口声音中对妹妹们的三分柔尽数隐去,撂下句:“还请母亲恕孩儿公务缠身,先告辞了。”
利落说完,再没待旁人讲半个字。
连祁一扯缰绳扭头便走,驾马车的阿忠跟上。
留下一众人愣在府门口,望着那最是潇洒扬长而去纵马少年的身影,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长平侯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世子爷惯常是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主。
此次冬狩早归又派人来侯府传了信,众人只道必有要事,这才全周周正正地在府门口候着。
结果这位世子爷不光没给他们半个眼神,连马都没下,仿佛回来一趟只是为了……
众人将目光重新移回了曹肆月身上。
好个小娇娘。
冬装本就裹得紧实她又再批了层黑斗篷把脸都给遮了大半,但就露出来那小半张便已足够楚楚动人,她的鼻头被寒风吹出些许红晕却更显肌容如雪,身子还屈着行礼实在恭谨。
莫说侯府,整个京城怕也没有再惹人怜的姑娘了。
众人心下盘算着这娇娇柔柔的小孤女倒真还有可能讨着世子爷的好了,而且夫人既说是她让曹肆月去接的,莫非是许了?
却听秦夫人发话:“诸位辛苦了,都回去歇息吧。”
再一瞧秦夫人此前见着世子挂起的笑容已然半分不剩,瞥也没再瞥那曹肆月半眼让丫鬟扶着扭头进了府门。
其余人见状自也跟着扭头回去。
唯有个刚进府不懂事的丫鬟小桃,竟朝这曹肆月走了两步,不过马上便被她身旁年长不少的大丫鬟春燕拉住。
小桃疑惑道:“春燕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呀?
曹小姐是咱们的主子,这大寒天咱们不赶紧扶小姐进来,万一有散失岂非......岂非要挨罚了。”
瞧着小桃那副没眼力劲的模样,春杏“唉哟”了一声。
春燕反问:“这主子也分大主子和小主子,真主子和假主子,我问你这侯府咱们最该听哪位主子的话?”
小桃思索后,几分迟疑地答道:“侯府......侯府自然听侯爷......”
春燕没听完便忍不住啐了口:“蠢钝!”
春燕又接着道:“侯爷是主人,但朝堂公务操练军事都不够侯爷忙的,哪有闲工夫理后宅琐事。
咱们这些奴婢真正要听的自然是当家主母秦夫人的话。
夫人既然发话叫咱们回去歇息,你便乖乖回去歇息,别自个儿找些有的没的事。”
小桃:“可是……”
小桃仍有迟疑却是被春燕一把拽进了门里。
……
……
曹肆月见众人走后终于缓缓直起身子。
大抵是她保持曲腿行礼的姿势太久,腿有些软初几步走得很是踉跄,跨门槛时还给绊了一下。
幸而,守门的侍卫扶住了她。
不过当曹肆月朝他道谢时,那侍卫却赶紧别过了头去再不看她。
之后回房一路上碰着的人也各个绕道走都当没瞧见她,她走到自己住的院子前连灯都熄完了。
只有巡逻的灯笼,在一片漆黑亮着一点光。
曹肆月晓得自己定是惹了秦夫人不快。
秦夫人素来不喜她同连祁亲近,自然他俩是绝不亲近的,世子只是心善帮她找了个由头来圆她今日的行踪掩住被匪徒掳走这事。
但曹肆月也能明白秦夫人不虞之处,明日晨起她自当再去跟秦夫人道谢赔罪一番。
曹肆月想着想着走到卧房前。
一些奇怪的声音却落进她的耳中,“哐哐”像什么被撞击的声音夹杂微弱的“呜呜”人声。
再一看,房门竟被从人外面插上了。
曹肆月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她推开房门——
“哐当”一声,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一下跌了出来。
她的侍女知夏,披头散发额头带血,嘴被麻布塞着只能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叫声。
今日分明是她被恶匪所劫,知夏好好在长平侯府中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曹肆月慌忙弯下腰想替知夏松绑,谁料她心越急手反倒抖得厉害,迟迟没能解开。
不多时,外面举灯笼巡逻的人走远了。
天空中厚厚的云层完全遮蔽住了月光,小院内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曹肆月扫了扫四周。
哪怕没有看不清,她心里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每一扇门都对她紧闭着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忙,她没有办法只能等月亮钻出来或者巡逻的绕回来再继续解绳子。
知夏在见到来人是曹肆月后就渐渐安静了下来,但不知是不是这一下太黑有些害怕又“呜呜”两声。
曹肆月努力搂了搂知夏,口中安慰道:“没事,没事的……”
但说了两句,她自己也再说不出口了。
曹肆月猛地想到什么,她一把扯出塞在知夏嘴里的布问:“知夏,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夏抽噎半晌并没有答她的话,但沉默本身也就代表着一种回答。
曹肆月听知夏低声嗫喏道:“小姐,你没事就好了……”
一直以来曹肆月也都觉得只要能安稳度日就好了,她清楚自己不过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所以事事小心处处忍让从不敢行差踏错半分,也从没有过半句怨言。
曹肆月在黑暗中抚上自己的脸。
哪怕今日发生意外,回府之前她在摇晃的马车上都还是把仪容拾掇整洁,不愿失礼冲撞了秦夫人。
但,冬夜的风太大了。
哪怕曹肆月再怎么努力打理总会有碎发被吹落下来,就像她再怎么小心翼翼,秦夫人也总会找出她的错处。
曹肆月终于恍然明白。
今日如果不是碰巧撞上连祁,她和知夏或许都会死路一条,让她在侯府活下来的从来不是她的谨小慎微。
她攥紧手在知夏耳边轻轻说了句:“知夏还要再委屈你一会儿了。”
月光在此时重新钻了出来,可以看清些路了。
曹肆月深吸了口气在眼眶中酝酿除了一层雾气然后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她一边喊着一边朝外跑去,不知为何连芸竟然和她的侍女晃荡在曹肆月的小院附近正好撞上。
连芸被她吓了一跳当即骂道:“曹肆月,你发哪门子疯呢?”
曹肆月却顺势一摔跌在地上直接拽住连芸的腿死死不放,一副真被吓疯了的样子。
曹肆月:“芸姐姐,救命啊!救命啊!有恶匪闯进府里来了!”
大抵十年以来曹肆月真没这样发过疯,竟一下唬住了连芸,一边叫着让曹肆月松开她的腿一边让自己的侍女赶紧叫人去了。
入夜的侯府被惊醒,瞬间重新灯火通明。
……
……
另一边厢,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宝马在刚跑两步还没痛快,竟被主人拉缰又停了下来。
它拧着脖子想要嘶鸣两声表示不满,但被甲胄青年乌墨色的深瞳一扫——
它最终没叫出声,只是不爽快地抖了抖蹄子。
不过它这两步路,让驾着马车的阿忠和他的马已追得半死,阿忠一停下来人和马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忠:“呼——呼——
世子您这踏雪乌骓太快了,阿忠实在跟不上啊,要不您先走吧。”
连祁却没有动,眼神亦没有看向阿忠,而是将目光投进更远出的黑暗中。
他冷冷道:“高守心,鬼鬼祟祟跟了一路还不出来?”
阿忠:“啊?高守……高三公子?”
阿忠对自家主子突然提起齐国公府高相的三公子高惟、高守心的名头俨然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结果,不远处的街角。
一个裹着厚貂皮的脸微圆显得颇为富贵的青年还真骑着马悠悠晃了出来。
高惟:“诶,子麒兄,你也太敏……”
高惟没能说完敏锐的锐字。
踏雪乌骓竟一下就冲到他跟前,与此同时,还有一把凛凛生光的宝剑抵上了高惟的脖颈。
连祁:“莫非你真是同我家的小……月儿订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