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别号与斋名考

书艺飘香 2024-08-05 19:30:52
关注 ▲书艺公社▲ 与万千书坛精英,探寻醉中国的书画印生活新方式来源 | 《美术大观》2024年第5期作者 | 顾工分享 | 书艺公社(ID:shufaorg)

元末著名文人杨维桢的别号与斋名特别多,其中蕴含大量信息。本文结合杨维桢的生平经历及志趣,利用文献、墨迹与印鉴,对铁崖山人、梅花道人、东维子、水南山北楼、铁史藏室、抱遗阁等杨维桢的20余组别号、斋名进行考释,解决了一些令人长期困惑的问题。

古代历史人物除了名、字之外,还有许多别号和斋名,其中蕴含与人物生平相关的大量信息。一般人的别号、斋名仅有几个,而元代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杨维桢(又作维祯,1297—1370)因其传奇经历,所使用的别号、斋名特别多。明人张弼《书铁崖先生传后》云:

铁崖先生虽出自会稽,而寓吾松之日最久,遗稿最多。故没垂百年,而松之稍识文字者,罔不能道先生之名。然谓其为“边上梅”,则所未闻也。岂“边梅”乃先生家居时所号,而特行于会稽诸郡耶?在松所书,铁崖之外,有铁雅、铁笛、铁史、铁龙精、铁仙、铁龙仙伯、老铁、东维子、抱遗老人之号不一。如《香奁诗》等,则书桃花梦叟、锦窝老人,此又因事而偶笔,固非常号也。常号不脱一“铁”字,虽各有所因,亦岂不以胸中之铮铮烈者有似之乎?故其随所寓而署其所者,亦不一。如小蓬台等,亦皆泯迹。独草玄楼尚在郡中迎仙桥之西,不知几易主,而今为朱氏之居……[1]

张弼(1425—1487),字汝弼,松江华亭人。明成化二年(1466)进士,曾任兵部主事、江西南安知府,也是明代著名书法家。张弼题识之时,距杨维桢去世约百年,此时杨氏生前居所已几番易主。然杨维桢在松江文化之影响力仍巨,张弼能列举许多杨氏别号,只是对有些别号不晓其所取缘由。

杨维桢的这些名号或见诸诗文刊本,或见诸传世墨迹。笔者根据掌握的资料,对杨维桢所用别号、斋名略作考释如下。

一、铁崖(厓)、铁崖山人、铁崖道人

“铁崖”为杨维桢最早使用的别号。杨维桢在31岁参加乡试之前,曾在诸暨铁崖山闭门苦读,辘轳传食五年之久。贝琼《铁崖先生大全集序》曰:“(其父)为筑万卷楼于铁崖山中,先生读书楼上……遂以铁崖自号。”[2]贝琼《铁崖先生传》曰:“辘轳传食积五年,贯穿经史百氏,虽老师弗及,因号铁崖。”不过,铁崖山究竟是哪一座山,这个问题长期令人困惑。清人楼藜然《铁崖先生里居考》云:“(杨宅)前则铁崖山,自枫桥齐鲤尖蜿蜒而下二里许,有石崖圆顶者是也。”[3]经笔者实地考察,诸暨全堂村口确有一小山,高约十米,山石呈铁锈色,当地人称为铁崖山,且旁有石碑。然杨维桢《铁笛道人自传》云:“会稽有铁崖山,其高百丈,上有萼绿梅花数百植。层楼出梅花,积书数万卷,是道人所居也。”[4]村口馒头状小山与“高百丈”的描述差距太大,且山顶面积不大,无法种下“梅花数百植”。

《(万历)绍兴府志》记载:

铁崖岭,在(诸暨)县东六十里,崖石如铁,峻立高百丈,上有萼绿梅百本,名齐鲤尖;又一峰名柯公尖,上有龙湫。山之阴一小山,泉出其下,清涟可烛须发。元末杨维祯世居其下,因以自号。[5]

按此说法,铁崖岭是一座高山,有山峰名齐鲤尖、柯公尖。它兼具崖石如铁、高百丈、萼绿梅百本三个特征,当为杨维桢所谓铁崖山。《(乾隆)诸暨县志》卷三“山川”承袭其说。

笔者两次赴诸暨考察,见齐鲤尖在全堂村南二三里,山形高大尖耸,不易攀登。杨氏万卷楼如果建在山中,交通不便,每日送餐也不便。反而是全堂村口那座小山,顶部圆浑平整,可以建房。而杨氏老宅就在山脚方塘旁边,与山相距十余米,一日三餐也方便传递。杨维桢在万卷楼上辘轳传食五年,极目远眺,最醒目的山就是南面的齐鲤尖了。这对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年轻人来说,五年禁闭读书,天天面对铁崖山(齐鲤尖),是一段多么深刻难忘的记忆啊!笔者再联系到杨维桢晚年题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诗句“梦回疑对铁崖山”,深觉其中“对”字何其巧妙:点明了作者观山的角度,不是在山中,而是在山外。

后人对铁崖山有不同理解的原因,主要是杨维桢、贝琼的文字描述比较模糊,而让人误以为万卷楼所在即铁崖山,以讹传讹至今。当然,村口小山与铁崖岭相距不远,山石皆因含铁矿物而呈锈色,若将村口小山视为铁崖岭的延伸亦无不可。

杨铁崖之名号流传甚广,但奇怪的是,它似乎只在杨维桢中年以前被使用。其早年书迹《柳桥渔唱题咏》(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款署“铁崖”(图1),《题马琬春水楼船图》轴(赛克勒博物馆藏)款署“铁厓”。且杨氏在至正二年(1342)刊印的《丽则遗音》书中《正考父鼎》自称“铁崖先生”。明人汪砢玉《珊瑚网》卷十二中著录杨维桢至正七年(1347)墨迹《读吴氏墓志文》,其款署“铁厓山人”;同卷著录的《元名公翰墨卷》杨维桢跋尾亦署“铁厓山人”。杨维桢的第一部诗集题为《铁崖先生古乐府》,至正八年(1348)由昆山顾瑛出资刊印。其在墨迹《竹西志》(辽宁省博物馆藏)中自称“铁崖道人”(图2),钤“铁崖”白文印,此本可考书写时间在至正九年(1349)。此后不复见其使用此别号及印章。

图 1 ˉ 铁崖(引自王蒙《柳桥渔唱图》卷杨维桢题咏)图 2 ˉ 铁崖道人(引自张渥《竹西草堂图》卷杨维桢题咏) 二、梅花道人

杨维桢最早接触道教是其于泰定三年(1326)在杭州参加江浙行省乡试时拜访杭州开元宫道长王寿衍。次年进京参加会试期间,他又拜访了道教领袖人物吴全节。而他以“道人”自称,最早见于至正三年(1343)冬在杭州为苏轼《维摩赞》《魫冠颂》的题跋中,署款“铁心道人识于钱塘湖上”。然据他自述,以“梅花道人”为别号的时间更早。其《铁笛道人自传》云:“初号梅花道人。会稽有铁崖山,其高百丈,上有萼绿梅花数百植。层楼出梅花,积书数万卷,是道人所居也。”

萼绿梅即“绿萼梅”,是梅花中的上品。宋代范成大《范村梅谱》“绿萼梅”条云:

凡梅花附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疑仙人萼绿华”。京师艮岳有萼绿华堂,其下专植此本。人间亦不多有,为时所贵重。吴下又有一种,萼亦渐绿,四边犹浅绛,亦自难得。[6]

元代以后,南方种植绿萼梅渐多,尤为文人喜爱。

杨维桢诗集中有《秀州相士歌》《艾师行赠黄中子》两首诗,其中均自称“梅花道人”。《秀州相士歌》诗序云:

秀州相士薛氏见心者,拜余笠湖上,首出句曲外史自赞一首及缥册一帖,且传其言云:“持此以见梅花道人,道人技痒,当为汝歌。歌讫,然后乞其奇文章。”予为然大笑。既为赋歌诗一解,又如其志,书《梅花道人传》一通,俾东归以复外史。[7]

“笠湖”即太湖,此诗作于至正五年到六年(1345—1346)杨维桢授学长兴期间,时句曲外史张雨居杭州。张雨以“梅花道人”称呼杨维桢,可见这是杨维桢当时常用之别号。元代文人喜爱梅花,多有画梅、以梅为号者,如画家吴镇也号“梅花道人”。杨维桢在至正十年(1350)以后不复用此别号,不知是否有回避之意。

三、倚梅之窝、边梅

“倚梅之窝”见于至正五年(1345)杨维桢为韦珪《梅花百咏》作序时的落款“书于西湖倚梅之窝”,可见杨维桢的杭州住所旁有梅花种植。此时杨维桢住所或许还是至正元年(1341)借住的富子明宅,在吴山铁冶岭,靠近西湖东岸的清波门。

另一别号“边梅”为杨维桢晚年常用,其书迹《题岁寒图轴》《题春山图轴》《三云所志》《游仙唱和诗册》均钤“边梅”朱文印(图3),这几件作品的时间大致在至正十九年至二十三年(1359—1363),时杨维桢侨寓松江,有时赴吴门访友。谢应芳的《陈伯康筑亭山巅,杨边梅过之,题曰玉山高处且为赋诗》(载《元诗选》二集),与上述作品属于同一时期,其中记录了杨维桢登昆山马鞍山题匾赋诗之事,由诗题可知“杨边梅”就是杨维桢。

图 3 ˉ 边梅(引自杨维桢《游仙唱和诗册》)四、水南山北楼、水南山丘

杨维桢《丽则遗音》卷四《琴赋》云:“天台蔡仲玉以琴访予水南山北楼,希音跫然,而无近世新声之变。盖蔡君力执古道,而深造乐情者也。”[8]《丽则遗音》收古赋三十二篇,虽然杨氏于至正二年(1342)《自序》中说“余蚤年学赋,尝私拟数十百题,不过应场屋一日之敌耳……近至钱塘,又有以旧所制梓于书坊”,但这批古赋不完全是他考取进士(1327年)前的练笔。如卷四《些马》中提到“杨子至钱清之明年”,《蓍草》中提到“予比年以来,丧讼病患交侵并集”,《骂虱》中提到“杨子自铁崖山中客钱塘”,《杖赋》中提到“余今年初度,逾强年之二(指42岁,1337年)”,这些均为《丽则遗音》付梓前的增补之作。“天台蔡仲玉以琴访予水南山北楼”,不会发生在杨维桢辘轳传食、闭关备考之时,而更大可能是在1331—1334年杨维桢被免去天台县尹、回乡读书期间。

“水南山北”有何寓意呢?中国处于北半球,古人以山之南、水之北为阳,反之则为阴。如果取为“山南水北”,因为太常见,反倒不必作为斋号。而“水南山北”,恰好符合杨氏万卷楼的地理特征。诸暨全堂村有小河贯穿东西方向,村子也沿东西方向展开。方塘在村子东头,馒头状小山(万卷楼在山顶)位于方塘南侧,再向南望则有大桐冈、齐鲤尖。可见“水南山北楼”正是铁崖读书楼。杨维桢《竹西志》中钤盖有“水南山北”朱文印(图4),尽管他当时已经离开了故乡,但是斋号印章是可以沿用的。另,杨维桢最早的墨迹《柳桥渔唱题咏》钤盖有“水南山丘”朱文印(图5),此“山丘”也是指方塘南侧的馒头山。

图 4 ˉ 水南山北(引自张渥《竹西草堂图》卷杨维桢题咏)图 5 ˉ 水南山丘(引自王蒙《柳桥渔唱图》卷杨维桢题咏)五、铁心道人

此别号与杨维桢的坎坷经历有关。至元三年(1337),杨维桢被贬官至绍兴海边的钱清场盐课司,见到了盐户的贫困悲惨生活,时作《杖赋》云“托六尺以不负,心寸铁以同坚”,以杖喻人,有“心同铁坚”之说。“铁心道人”之别号,始见于至正三年(1343)其于《跋苏轼二颂》中自署(图6),并钤“铁心道人”朱文印。此后不久,他为门生马琬《春水楼船图》题诗,也曾钤这方“铁心道人”印(图7)。至其晚年所撰《三友堂记》仍在其中自称“铁心道人”,孙小力先生笺注指出该文撰于至正十九年(1359)[9]。然“铁心道人”印章在其晚年不见使用,当已遗失。

图 6 ˉ 铁心道人(引自《苏轼二颂》杨维桢题咏)图 7 ˉ 铁心道人(引自马琬《春水楼船图》杨维桢题咏)六、铁笛(篴)道人、铁笛(篴)叟

至正五年(1345)春,杨维桢应邀去湖州长兴东湖书院任教,其间得到一支铁笛,至此自称铁笛道人。《铁笛道人自传》云:

铁笛得洞庭湖中。冶人缑氏子,尝掘地得古莫邪,无所用,熔为铁叶。筒之长二尺有九寸,窍其九。进于道人。道人吹之,窍皆应律,奇声绝人世。[10]

这支铁笛为湖中古剑熔铸而成,筒长二尺九寸,故称大铁笛。杨维桢戏称之为“洞庭铁龙君”。此谓“洞庭湖”就是太湖,因太湖中有东、西洞庭山,故名。

在铁崖诗文中,至正五年(1345)四月二日《泛震泽》诗中云“老崖铁笛上青云,玉龙穿空卷秋水”[11],最早言及铁笛。其于十一月《梅花百咏序》中署“铁篴道人”,并钤“铁笛道人”朱文印,可见已经请人制作了印章。杨氏墨迹《竹西志》《沈生乐府序》《小游仙辞序》皆署“铁篴道人”(图8),《题龚开骏骨图卷》则署“铁篴叟”(图9)。终其一生,铁笛都是杨维桢的随身心爱之物,对此别号印章(图10)的使用也贯穿其一生。铁笛是道教传说人物“八仙”中韩湘子的标志[12],所以杨维桢携带铁笛也是其道教身份的一种象征。明代浙派画家吴伟还以此为题材画过一幅《铁笛图》卷(现藏上海博物馆)。图中杨维桢坐于松下,似在推敲曲谱,其左侧一少女持铁笛侍立,右侧一女以手簪花,另一女以扇遮面。据松江陈继儒《妮古录》记载:“杨廉夫自号铁笛道人。铁笛在张仲仁处,闻其色有羽绿,损而多坎,吹之不能成声矣。”[13]可见杨维桢铁笛至明末尚存。

图 8 ˉ 铁篴道人(引自张渥《竹西草堂图》卷杨维桢题咏)图 9 ˉ 铁篴叟(引自龚开《骏骨图》卷杨维桢题咏)图 10 ˉ 铁笛道人(引自杨维桢《游仙唱和诗册》)七、铁冠道人、铁冠长老

因杨维桢常穿道服,戴铁叶冠,故有此号。杨氏的铁叶冠得于湖州长兴,其《冶师行》诗序云:“赠维(缑)氏子,名长弓,太湖中人,与余铸铁笛者也。通文史,又善铸铁冠、如意。自云将铸湖心镜,求余诗歌之云。”诗中有云:“道人铁笛已在手,铁冠八柱凌乔嵩。”[14]他在《不心不佛铭》中自称“铁冠长老”[15]。至正九年(1349)杨维桢到松江璜溪执教,把铁叶冠带到了松江,“东抵海,登小金山,脱乌巾,冠铁叶冠”。[16]这顶铁叶冠打造甚为精巧,分量并不重,据明人笔记《徐氏笔精》记载:

杨廉夫号铁冠道人,所戴铁冠重四钱六分。向藏高太医家,陈眉公(即陈继儒)今收得之。闻其买铁冠时,正在除夕前数日,公私之逋猬集,犹抽力置此,足称名士。[17]

铁冠最早是古代御史所戴的法冠,《后汉书·方术列传上·高获》云:“司徒欧阳歙……下狱当断,获冠铁冠,带鈇锧,诣阙请歙。”[18]唐岑参《送魏升卿擢第归东都》诗云:“将军金印亸紫绶,御史铁冠重绣衣。”后来也有道士以铁冠作为法冠,甚至还有一个小的道教宗派就叫“铁冠派”。宋代文豪苏东坡亦有铁冠,曾自号“铁冠道人”。杨维桢在湖州得到铁叶冠之后,以此为别号,或许也有追随苏东坡的意思在。明代画家沈周《题杨铁厓先生遗墨》云:“铁厓山铁道人,戴铁冠吹铁笛。”[19]可见杨维桢铁冠、铁笛的形象特征已经深入人心。

八、铁龙道人、铁龙仙伯

杨维桢呼其铁笛为铁龙,故以铁龙道人为号。其《七客者志》中云:“以铁笛行如龙状而声如龙吟也,故名之曰洞庭铁龙君。”《绿筠轩志》云:“余因取铁龙吹之。”此别号在杨维桢晚年作品中较为常见,如其在《游仙唱和诗册》(上海博物馆藏)、《题画像赞》(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煮茶梦》(《东维子文集》卷三十)、《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珊瑚木难》卷八)中皆自署“铁龙道人”(图11),在题顾安、张绅《古木竹石图》(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自署“铁龙笔”,在《风月福人序》(《东维子文集》卷九)中自称“铁龙仙伯”。

图 11 ˉ 铁龙道人(引自杨维桢《游仙唱和诗册》)九、铁史、铁史藏室

杨维桢在“五经”中专攻《春秋》,他的著作除了大量诗文外,还有《春秋透天关》《春秋合题著说》《史义拾遗》《历代史钺》《补正三史纲目》等史著(大多已失传)。“铁史”是元代大学者虞集、欧阳玄对杨维桢史才的称赞。杨维桢在其《历代史要序》曰:“余不敏,曩尝著《三史统辩》,承辩章巎公(康里巎巎)表进之荐。承虞、欧两先生以《宋三百年纲目》见属,稿成,又过以铁史目之。”[20]在杨维桢《东维子文集》中,其在《曹氏世谱后序》《送华亭县主簿张侯明善序》《吴氏归本序》《赠笔史陆颖贵序》《竺隐集序》《故忠勇西夏侯穆尔古苏公墓铭》《雪篷子》《陶氏三节传》等多篇文章中自称“铁史”。其在墨迹《三云所志》《题钱谱草书册》《橘洲燕集诗轴》亦自署“铁史”(图12)。其学生徐固《次韵琅玕子来诗》云:“新诗随手写银光,远寄江南铁史杨。”学生徐章《次华阳巾歌》云:“铁史文章金石坚,铁史法书草圣贤。”[21]说明时人也以“铁史”称呼杨维桢。

图 12 ˉ 铁史(引自杨维桢《三云所志》)杨维桢晚年还有斋名“铁史藏室”。“藏”字取行藏之意,暗含许多无奈。杨维桢精通史学,尽管其《三史正统辨》在汉人文化界得到赞誉,但这篇文章并没有引起朝廷重视。元朝修史经过长时间争论,最终以宋、辽、金各为正统,而不是像杨维桢所主张的独尊宋为正统。至正二十五年(1365)杨维桢在《雪庐集序》文末云:“至正丙午夏五月朔日,抱遗道人书于云□铁史藏室。”[22]铁崖晚年书迹《题杨竹西小像卷》《张氏通波阡表》《如心堂跋》《壶月轩记》《芝庭处士墓碣铭》皆使用朱文“铁史藏室”(图13)作为压角印,钤盖于首行右下角。

图 13 ˉ 铁史藏室(引自杨维桢《芝庭处士墓碣铭》) 十、老铁、铁道人

杨维桢很多别号都含“铁”字,如铁崖山人、铁笛道人、铁龙道人、铁心道人、铁冠道人、老铁、铁史、铁雅、铁仙、铁龙精等。铁是一种常见的金属,用以锻造生产工具。它虽不名贵,但具有坚硬、强悍、质朴的特质,经得起外部环境的长久考验,杨维桢遂赋予它人格象征意义。明人张弼《书铁崖先生传后》云:“常号不脱一铁字,虽各有所因,亦岂不以胸中之铮铮烈者有似之乎?”[23]的确是精辟之论。

释安《铁雅先生拗律序》云:“句曲张伯雨尝曰:无老铁力者,便堕落驴马后大虫耳。”张雨卒于至正十年(1350),可见在此之前,杨维桢已经有“老铁”之号。在杨维桢晚年,“老铁”之号更加被常用,如《题赵葵杜甫诗意图》卷,《溪头流水诗》轴,《游仙唱和诗册》,《题张中桃花春鸟图》轴,《梅花水仙图》皆署款“老铁”(图14),《跋邹复雷春消息图》卷署“老铁贞”,《元夕与妇饮》署“老铁桢”,《真镜庵募缘疏卷》署“铁道人”(图15)。可是,笔者遍查《东维子文集》,发现其中没有一篇文章署名“老铁”,或许“老铁”是相对随意的称呼,不适合被用在正式文章中。

图 14 ˉ 老铁(引自赵葵《杜甫诗意图》卷杨维桢题咏)图 15 ˉ 铁道人(引自杨维桢《真镜庵募缘疏卷》) 十一、嬉春道人

所谓“嬉春”,指游乐于春光中。至正初年杨维桢闲居西湖之时,曾戏作“嬉春体”多首。如《嬉春五首,钱塘湖上作》第三首云:

何处被春恼不彻,嬉春最好是湖边。不须东家借骑马,自可西津买踏船。燕子绕林红雨乱,凫雏冲岸浪花圆。段家桥头猩色酒,重典春衣沽十千。[24]

此诗表达游春的欢愉之情,并未拘泥于格律诗的平仄要求。诗后有玉山主人顾瑛小注:“先生所谓嬉春体,即老杜以‘江上谁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为新体也。先生自谓一代之诗人为宋体所梏,故多作此体变之云。”[25]杨维桢执教于湖州长兴时所作《又湖州作四首》中有句“无雨无风二三月,道人将客正嬉春”,也是游乐春光之意。

而“嬉春道人”是铁崖晚年别号,见于杨维桢《风月福人序》中,小海生赠诗曰:“二十四考中书令,二百六字太师衔。不如八字神仙福,风月湖山一担担。天年直至九十九,好景长如三月三……”此处有注:“先生尝自言:‘遇忧不忧,遇病不病,遇丧乱不丧乱,胸中四时长是春也。故自号嬉春道人,名其所居窝曰春不老。’”[26]杨维桢经历战乱忧患之后的“嬉春”,与早年在杭州、湖州之“嬉春”已然不同,更多体现的是心态上的从容与平静。他题黄公望《九珠峰翠图》诗云“老子嬉春三日醉,梦回疑对铁崖山”(图16),又多了一分回望人生的沧桑感。

图 16 ˉ 杨维桢题诗局部(引自黄公望《九珠峰翠图》)十二、梦睦老人

杨维桢《睦州李侯祠堂记》中自称“梦睦老人”,该文作于至正十八年(1358)春,杨维桢时任建德路总管府推官。建德又称睦州,但此时睦州“不睦”。上一年八月,张士诚归顺元朝,吴门战事平息,然而在长江中游,元政府军与其他农民军激战正酣,十月睦州同知李士龙(即《睦州李侯祠堂记》主人公)战败自杀,睦州危急。至正十八年(1358)春,睦州人为李士龙立祠,杨维桢在记文中自称“梦睦老人”,以表其希望战火平息、天下太平。不久,朱元璋部下胡大海攻克建德,杨维桢仓皇逃往富春山避难,“梦睦”遂成泡影。

十三、七客者寮、七者寮

杨维桢在至正十三年(1353)《松月寮记》中首次自称“七者寮诸叟”。杨氏晚年墨迹《游仙唱和诗册》、《题龚开骏骨图》卷、《题赵葵杜甫诗意图》卷均钤盖“七者寮”白文印(图17)。“寮”为小屋,“七者”为“七客者”的简称。杨维桢《七客者志》中称:“自客六者之间而七焉,总而颜客之所曰七客者之寮。”[27]意思是斋中有六位宾客(古物),加上他自己,合称“七客”。这六件古物是铁笛、胡琴、象牙管、焦尾琴、玉带砚和古陶瓮。铁笛以太湖古剑熔铸而成,形如龙状而声如龙吟,名之曰“洞庭铁龙君”;胡琴得于太陵吕氏,腹如巴蚺,声如贯珠,名之曰“西域斛律珠”;象牙管为宋徽宗内府物,名之曰“象山管氏同”;古琴得于赤城(即天台),琴有焦尾,声如秋声,名之曰“赤城焦氏秋”;砚有玉带纹,有宋末丞相文天祥铭文,名之曰“文山石带玉”;陶瓮据说出自秦始皇墓,盛酒养花经久不变水质,名之曰“陶氏太古春”。

图 17 ˉ 七者寮(引自赵葵《杜甫诗意图》卷杨维桢题咏)为何“七客”要算上自己呢?杨维桢解释说:“客主道人,而道人亦以客自目,盖相忘于六客之间,不知主为客、客为主也。说光阴者,谓百代过客。人托一室于宇宙之内,虽主亦客尔!”大意为人往往把自己看作世界的主人,而如果站在上帝视角,情况恰恰相反。正如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万事万物相对于浩瀚的宇宙,都是一瞬、过客。所以人既是一室之主,也是一室之客。百年之后,正如张弼说“草玄楼尚在郡中迎仙桥之西,不知几易主”,此时铁崖居所草玄阁尚在,“七客”俱杳然无踪了。

十四、东维子、东维叟

杨维桢的文集为《东维子文集》,是以此别号广为人知。杨氏自称“东维子”,最早见于至正十八年(1358)他向太尉张士诚呈送驭将、求才等“五论”,书信末尾说:“幸采而行之……否则麋鹿复上姑苏台,始忆东维子之言,于乎晚矣。”[28]杨维桢晚年撰《铁笛道人传》,文中云:“有以所为文白于上,用玄纁物色道人五湖间,道人终不起。因诡名东维子,又号抱遗老人。”[29]玩其文意,应当指有人向上司推荐杨维桢担任更高官职,而杨维桢没有去。这与他遭遇建德之难、逃至杭州后,未赴任江西等处儒学提举之事相吻合。故“东维子”是他决意离开官场时所取的别号。其于至正二十年(1360)二月所作《有余闲说》墨迹即署“东维子”(图18)。

图 18 ˉ 东维子(引自杨维桢《有余闲说》)“东维”与星宿方位有关,更与杨维桢的生辰有关。其《箕斗歌》云“我生之宿直箕斗……骑箕尾,诉阊阖”[30],这是什么意思呢?与此相似,唐代文学家韩愈《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箕、尾、斗、牛都是二十八星宿之一,而且位置相邻。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说:“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31]古人十分重视对日月星辰位置的观测,以实现准确计时。从北半球看星空,北极星位置相对固定,二十八组星星(二十八宿)围绕北极星逐日缓慢移动。同时,星宿与月亮的相对位置也具有一定的规律。韩愈所谓“南斗”,与北斗相对。东坡根据“月宿南斗”判断他和韩愈出生时的星象同属摩蝎宫,并戏称这是导致他们命运多舛的原因。韩愈的生日没有记载,而东坡生于宋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037年1月8日),接近农历年底。杨维桢的生日,据孙小力教授考证为元成宗元贞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297年1月19日)[32],同样是岁尾。这就证明了杨维桢别号“东维子”“箕尾叟”确与其生辰有关。

杨维桢晚年所作文章中,署“东维子”“东维叟”的颇多。他还有“东维子”“东维叟”长方印,经常用于文稿的起首处。

十五、箕尾叟

箕、尾均属“二十八宿”中东方七宿。箕宿在东南,属人马座;尾宿属天蝎座。杨维桢有一首《箕斗歌》云:

……斗之柄,实司天;箕之风,由犯月。箕胡为,张口吻;斗胡为,閟喉舌。骑箕尾,诉阊阖(代指天庭)。屏谗邪,正出纳。[33]

箕宿形似簸箕,但不可以簸扬米粟;斗宿形似斗柄,但不可以挹其酒浆。古人认为箕主口舌,因喻谗佞,故该诗最后写出“屏谗邪,正出纳”的政治愿望。“骑箕尾”表示人死升仙,《庄子·大宗师》云:“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所以“箕尾叟”与“东维子”含义关联,表达了升仙的愿望,这与杨维桢道教背景是吻合的。杨维桢在文章《玄霜台记》中自称“箕尾叟”,在墨迹《玉井香亭诗帖》(图19)款署“箕尾叟”,并钤盖“箕尾叟”白文印。

图 19 ˉ 箕尾叟(引自杨维桢《玉井香亭诗帖》) 十六、抱遗阁、抱遗老人、抱遗道人、抱朴遗叟

这类别号在杨维桢晚年经常被使用,如他题李伯时《姑射仙像》、题《杨竹西小像》卷、跋张雨《自书诗册》和其《与理斋明府尺牍》《如心堂跋》《致天乐大尹诗帖》皆署“抱遗叟”(图20),跋赵孟𫖯《幼舆丘壑图》卷、题马远《商山四皓图》卷和其《图绘宝鉴序》《赠装潢萧生显序》《梦游海棠城记》等署“抱遗老人”,《雪庐集序》署“抱遗道人”,《金华先生避党辩》署“抱遗子”。而杨维桢至正十四年(1354)《送吴万户统兵复徽城序》(弘治《徽州府志》卷十一词翰)署“在钱塘之抱遗阁写”,说明他在杭州时已经有“抱遗阁”斋名,并一直沿用到晚年。

图 20 ˉ 抱遗叟(引自王绎、倪瓒《杨竹西小像》卷杨维桢题咏)

何谓“抱遗”一直没有明确解释。后来笔者读到杨维桢为陶宗仪编《说郛》所撰序言发现端倪。目前通行的《说郛》有两种版本,一是近人张宗祥整理的涵芬楼100卷本,一是清代陶珽编订的宛委山堂120卷本,两本中杨序署名均为“抱遗叟杨维桢”,无撰文时间。除此之外,浙江临海县博物馆收藏了汲古阁藏《说郛》明抄六十卷本,这个本子来源古老,可以补正前两本的一些缺失。例如杨序有明确时间“时至正辛丑(1361)秋九月望前二日”,署款“抱朴遗叟杨维桢”[34]。“抱朴遗叟”和“抱遗叟”仅仅一字之差,但足以令人豁然开朗。“抱朴”出自《老子》十九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指保守本真,不萦于物欲。后来此语被道家所传承,东晋时期道教著名人物葛洪就以“抱朴子”为号。杭州西湖北岸有一座小山曰葛岭,相传葛洪曾在此炼丹,元代在山上建有祠庙以纪念葛洪,杨维桢在杭州时也曾去过。“遗叟”意指年老历练之人,“抱朴遗叟”意即“抱朴老人”,而“抱遗”为缩略写法也。

十七、梦外梦道人、梦外梦人、无梦道人、桃花梦叟

这类别号均为杨维桢晚年之号。例如,杨维桢《梦蝶轩记》[35]署“梦外梦道人”,《续奁集》诗序[36]、《题管夫人悬崖朱竹图》署“桃花梦叟”[37],《观梦轩志》[38]署“无梦道人”,跋赵孟𫖯《幼舆丘壑图》[39]落款云“在春梦轩试郭玘墨”,又见其《游仙唱和诗册》《历朝画幅集册》第四幅林椿《花木珍禽图》杨氏对题钤盖“梦外梦人”朱文印(图21)。

图 21 ˉ 梦外梦人(引自杨维桢《游仙唱和诗册》)杨维桢晚年的“梦”“桃花梦”“春梦”指什么?“梦外梦”“无梦”又指什么?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在黄公望《九珠峰翠图》上题诗云“老子嬉春三日醉,梦回疑对铁崖山”。数十年漂泊在外的游子到了晚年,不免夜思故土,魂牵梦绕。他的墨迹《梦游海棠城记》中提到他梦见群女带他游海棠城,自谓“天地无神仙则已,有则自是我辈人耳”,则感慨自己在战乱时代得享高寿的幸运。另,杨维桢《观梦轩志》记录了他和弟子邾经关于“梦”的一段对话:邾经因为观世人之梦或贵或富,或神仙或鬼怪,将自己斋室命名“观梦轩”。杨维桢笑曰:“子欲知梦者是梦,庸讵知观梦非梦?又庸讵知是梦非梦之非非梦?子将孰决?”邾经考虑的是梦之觉与不觉,执着于梦之本身;而杨维桢认为,梦固然是梦,观梦也是梦,梦与非梦在本质上并无不同,就像人生如梦,既有实际的内容,可也看作一场虚幻。在这个哲学高度上来看杨维桢的“梦”“梦外梦”“无梦”,大致反映了他对人生、对世界的一种豁达态度。

十八、风月福人

汪砢玉《珊瑚网》卷三十三载杨维桢题黄公望《浅绛山水》自署“风月福人”。关于此号之由来,可见杨维桢所作《风月福人序》,其云:

吾未七十休官,在九峰三泖间殆且二十年,优游光景过于乐天。有李、张、周、钱为唱和友,桃叶、柳枝、琼花、翠羽为歌歈伎,第池台花月主者乏晋公耳。然东诸侯如李越州、张吴兴、韩松江、锺海盐声伎高燕,余未尝不居其右席,则池台主者未尝乏也。风日好时,驾春水宅赴吴越间,好事者招致。效昔人水仙舫故事,荡漾湖光岛翠,望之者呼铁龙仙伯。顾未知香山老人有此无也?客有小海生,贺余为江山风月福人。[40]

这段文字描述了杨维桢对晚年生活颇为自得,有唱和友,有歌歈伎,也有池台主者,逍遥于湖光山色间,享受江山风月。尤其是在元末农民战争如火如荼之时,松江的平静生活难能可贵。撰文时间当在杨维桢临近七十岁之时。

十九、锦窝老人

在元末战乱的形势下,杨维桢在松江安度晚年,如贫家子入锦窝,让他不胜欢喜。杨维桢《香奁八咏并序》(《珊瑚网》卷十)、跋钱选《醉女仙卷》(《珊瑚网》卷三十一)皆自署“锦窝老人”。而《四部丛刊》影印明成化刊本《铁雅先生复古诗集》中《香奁八咏》署“锦窭老人”,窭即贫,锦窭说不通,因此其必为锦窝之误。

二十、寄寄巢

至正十三年(1353)杨维桢《送乡人韩道师归会稽序》署“在由卷之寄寄巢”[41]。“卷”通“拳”,“由拳”为嘉兴古称,此时杨维桢借宿嘉兴。至正二十年(1360)杨维桢墨迹《沈生乐府序》中写道:“书于云间之寄寄巢。”(图22)此时他已经移居松江。杨维桢《观梦轩志》中云:“邾子又访无梦道人于寄寄巢。”[42]邾子即铁崖弟子、吴门文人邾经,二人在至正八年(1348)已有交往,此云“又访”,或为杨维桢晚年在松江时。所谓“寄寄巢”,即暂时寄身之所,它并不是一处固定的房子,所以能在铁崖文章中实现跨境转移。当时松江文士陆居仁颜其居为“寄寄轩”,不过“巢”比“轩”的感觉更加简陋而微。

图 22 ˉ 寄寄巢(引自杨维桢《沈生乐府序》) 二十一、草玄阁、草玄台

“草玄”之典,出自西汉学者扬雄。他淡泊自守,草撰《太玄》,受到后人推重。如杜甫《酬高使君相赠》诗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罗隐《寄酬邺王罗令公五首》诗云:“珍重珠玑兼绣段,草玄堂下寄扬雄。”杨、扬二姓本是一家,故杨维桢也以扬雄“草玄”典故勉励自己。其《苏先生挽者辞叙》云:“庚子(1360)春,扁舟访三泖,入鹤城,访予草玄阁。”[43]这是所存记载中“草玄阁”的首次出现。可知“草玄阁”是杨维桢晚年移居松江后的斋名,在他的多件墨迹中都有反映(图23)。《(正德)松江府志》卷十六“第宅”载:“(草玄)阁在迎仙桥西北,成化间犹存。”《(嘉庆)松江府志》卷七十八“名迹志”载:“会稽杨铁崖会兵乱,携家隐于松城迎仙桥河西,构草元(玄)阁以自居。”迎仙桥在松江府治(今松江二中地块)南四百步,已毁。在迎仙桥东北方向不远的元代望仙桥,至今还留存在松江方塔园内,故杨维桢草玄阁旧址亦在方塔园范围内。

图 23 ˉ 草玄阁(引自陈樟《空翠轩诗页》杨维桢评语) 除此之外,杨维桢还建有“草玄台”,它是一座高台,落成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清明节前。这是杨维桢晚年生活中一件大事,他非常开心,为此自己赋诗并邀请近二十位朋友、弟子次韵,留下一部《草玄台次韵诗册》(现藏于日本)。其中张枢《次韵草玄台落成诗页》写道:“铁厓先生落成草玄台,是日宴集,先生有诗,遂次韵……癸卯(1363)清明后五日,书巢生张枢再拜。”[44]时间、地点、事件都十分明确。可见草玄阁、草玄台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斋名,后者是实体建筑。

二十二、小蓬台

约至正二十二年(1362),杨维桢题《杨竹西小像》署款“抱遗叟在云间小蓬台书”(图24)。至正二十四年(1364)杨氏二月撰《友闻录序》,署尾云“在小蓬台试陆颖贵枣心笔书”。《(正德)松江府志》卷十六载:“小蓬台,杨铁崖寓所楼名,在百花潭上。”即今松江方塔园内。因其家乡会稽濒海,旧称“小蓬莱”,所以杨维桢以此斋名来怀念故土。杨维桢于至正元年(1341)冬丁忧结束离开家乡时,将家产让与兄弟,从此再未归里。杨氏越到晚年越觉得思乡情切,却因战火和诸种原因无法回去。贝琼《小蓬台志》云:“(先生)盖去会稽三十年而息于是,非蓬莱而蓬莱也。会稽受兵尤酷,暴骨如莽,千里萧条,虽蓬莱而非蓬莱矣。”[45]杨维桢传本墨迹《金铜仙人辞汉歌》(日本朱福元旧藏)钤盖“小蓬台”白文长方印,可能有模仿依据。

图 24 ˉ 小蓬台(引自王绎、倪瓒《杨竹西小像》卷杨维桢题咏) 二十三、拄颊楼

这是杨维桢最晚期的斋号。明洪武二年(1369)的《梦游海棠城记》落款为“会稽抱遗老人杨维桢在云间拄颊楼堇识”,其《壶月轩记》落款为“会乩抱遗叟杨祯廉夫甫在云间之拄颊楼”(图25),《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落款为“铁龙道人杨木贞氏在云间之拄颊楼”。

图 25 ˉ 拄颊楼(引自杨维桢《壶月轩记》)

“拄颊”典故出自《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曰:‘西山朝来,致有爽气。’”[46]是说王徽之卓荦不羁,在车骑将军桓冲手下任职时,桓冲要他多承担事务,他却以笏支颊,遥想西山爽气。所以“拄颊”表达的意思,是谢绝政务而心向山林。那么,杨维桢已休官多年,为何此时突然有此斋号呢?笔者查孙小力编《杨维祯年谱》发现,明洪武元年(1368)冬,明太祖遣使巡行天下,访求贤才,起居注詹同在松江访杨维桢于拄颊楼。[47]不久,杨维桢作《老客妇谣》称七旬老妇不愿再嫁。“拄颊楼”斋号或许正是元朝遗老杨维桢向外界表述心志的一种方式。

结语

综上,杨维桢在其诗文墨迹中写下的众多别号、斋名都有具体的寓意,是他对自己经历和志趣的另一种诠释。这些闲名雅号大致可分为几个类型。

一是“铁”系列,彰显其如铁般坚硬的意志,如铁崖、铁笛、铁心、铁史、铁龙、老铁等。一生别号不脱“铁”字,体现了他对“铁石心”的自觉追求。无论对于婚姻还是身在官场,他都是矢志不渝、耿直不屈,这也很大程度导致了他仕途的艰难。杨维桢晚年作《铁笛道人传》,自述道:“性疏豁,与人交无疑贰。贤而在贱,礼之如贵人;贵而不肖,虽王公招而不往也。”仍然个性鲜明。

二是“道人”系列,表示其宗教立场。杨维桢很多别号以“道人”二字为后缀,如铁笛道人、铁冠道人、梅花道人、嬉春道人等。元代实行宗教自由的政策,由于道教不需要出家,没有很多清规戒律,更受到读书人的青睐。很多儒士信奉道教,又与僧侣往来,形成元代儒、释、道三教合流的现象,像冯子振、赵孟𫖯、张雨、倪云林等元代名士都是如此。杨维桢从年轻时候就接触道教,并与道教重要人物王寿衍、吴全节有过交往。他平日衣着鹤氅乌巾也与道教装束相似,外出经常寄居道观,所携带的铁笛、铁冠也是道教人物的一种象征。

三是描述自己的居住环境,如水南山北、边梅、倚梅之窝、七者寮等。从诸暨老家的“水南山北楼”,到杭州寓所的“倚梅之窝”,到漂泊不定的“七者寮”,最后是远眺大海的松江“小蓬台”。年轻时二甲进士的荣光,中年时期仕途的几起几落,杨维桢的个人命运与元明易代的战乱交织在一起,到了晚年其客居东海边,只有衰老的身体和回不去的故乡。

四是流露其晚年心理状态,如东维子、抱朴叟、梦外梦人、嬉春道人、风月福人、拄颊楼等。在元末农民战争中,杨维桢经历了两次杭州陷落、一次建德陷落,其均侥幸逃脱,自称“头磨刃者三”,可见实已饱受惊吓。当他被拔擢授以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时,虽然这个职务是读书人梦想的清华之职,但是在危局之下,杨维桢放弃任职,转而移居松江安度晚年。此时他深切地感到无官一身轻,与至正初年他浪迹西湖、太湖周边,不断申诉请求复官时的心态大不相同。晚年这些别号传达了杨维桢决意离开官场、享受江山风月的态度,这也是一位饱经风霜的文化老人对生命价值的感悟。

注释:

[1]黄宗羲编《明文海》卷二百九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贝琼:《清江贝先生文集》卷七,上海图书馆藏明洪武刻本。

[3]杨维桢:《铁崖诗集三种》卷首,清诸暨楼氏崇德堂刊本。

[4]杨维桢:《铁崖文集》卷三,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849页。

[5]萧良干修、张元忭等:《(万历)绍兴府志》卷四“山川一”,载《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520号,中国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第394-395页。

[6]范成大:《吴郡志》卷三十“土物下”《范村梅谱》,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杨维桢:《铁崖先生古乐府》卷三,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196页。

[8]杨维桢:《丽则遗音》卷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三,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230页。

[10]杨维桢:《铁崖文集》卷三,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850页。

[11]杨维桢:《铁崖逸编》卷四,载《杨维桢诗集》,邹志方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第301页。

[12]八仙的事迹散见于唐宋时的书籍中,但真正合称“八仙”的,是在元杂剧中。尽管各剧目“八仙”人名略有出入,“八仙”故事在元代已为民间所熟知。

[13]陈继儒:《妮古录》卷三;又见于赵诒琛、王保譿辑《甲戌丛编·无名氏笔记》,民国二十三年铅印本,第19页。

[14]杨维桢:《铁崖先生古乐府》卷六,四部丛刊影印明成化刊本。

[15]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二十三,《四部丛刊》影印明鸣野山房钞本。

[16]杨维桢:《铁崖文集》卷三《铁笛道人自传》,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850页。

[17]徐勃:《徐氏笔精》卷八“铁冠”条,载《四库提要著录丛书》子部55册,北京出版社,2010,第302页。

[18]范晔:《后汉书》卷八十二《方术列传》,中华书局,1965,第2711页。

[19]沈周:《石田诗选》卷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杨维桢:《铁崖先生集》卷二,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924页。

[21]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三十一,《四部丛刊》影印明鸣野山房钞本。

[22]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十,《四部丛刊》影印明鸣野山房钞本。孙小力在《杨维祯全集校笺》第2110页认为“云铁史藏室”疑有脱误,似当作“云间铁史藏室”。

[23]黄宗羲编《明文海》卷二百九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杨维桢:《杨维祯诗集》卷上,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1176页。

[25]顾瑛辑,杨镰、祁学明、张颐青整理《草堂雅集》卷后二,中华书局,2008,第252页。

[26]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九,《四部丛刊》影印明鸣野山房钞本。

[27]杨维桢:《铁崖文集》卷一,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787页。

[28]贝琼:《清江文集》卷二《铁崖先生传》,载李鸣点校《贝琼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第11页。

[29]杨维桢:《杨铁崖先生文集全录》卷四,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调3090页。

[30]杨维桢:《铁崖先生古乐府》卷五,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152页。

[31]苏轼:《东坡志林》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孙小力:《杨维祯名字及生年考辨——从其传世最晚墨迹论起》,《晋阳学刊》2014年第4期。

[33]杨维桢:《铁崖乐府》卷五,载《杨维桢诗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第58页。

[34]参见徐三见:《汲古阁藏明抄六十卷本〈说郛〉考述》,《东南文化》1994年第6期。

[35]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二十一,《四部丛刊》影印明鸣野山房钞本。

[36]杨维桢:《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卷六,《四部丛刊》影印明成化刊本。

[37]郁逢庆:《书画题跋记》卷九,载赵阳阳点校《郁氏书画题跋记》,上海书画出版社,2020,第234页。

[38]杨维桢:《铁崖文集》卷一,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789页。

[39]《珊瑚木难》卷七、《铁网珊瑚》卷十二、《清河书画舫》卷十、《书画萃苑》卷六中均有著录。

[40]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九,《四部丛刊》影印明鸣野山房钞本。

[41]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十,《四部丛刊》影印明鸣野山房钞本。

[42]杨维桢:《铁崖文集》卷一,载孙小力校笺《杨维祯全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第2789页。

[43]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二十六,《四部丛刊》影印明鸣野山房钞本。

[44]此诗稿在东京国立博物馆藏《草玄台次韵诗册》中,载日本《书品》杂志第1958年第90期。

[45]贝琼:《清江贝先生文集》卷五,上海图书馆藏明洪武刻本。

[46]刘义庆:《世说新语校笺》,徐震堮校笺,中华书局,1984,第415页。

[47]孙小力:《杨维祯年谱》,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第2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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