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恰·格尔特雷斯库
李昕 译
书籍恰似蝴蝶。通常,书籍合“翅”而栖,仿佛一只只停歇于绿叶,正伸出细长口器吮吸露珠的蝴蝶。当你打开一本书时,她就飞起来了。品读书籍,犹如驾驭一只硕大的蝴蝶。你骑在她布满细密鳞片的脖颈间,她扇动着翅膀带你翱翔。然而,书籍不仅仅只有一对翅膀,而是——几百对。这似乎在昭示,她不但可以在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里,把我们从一朵花带向另一朵花,更可以载着我们飞入成百上千的不同世界。书籍的世界里,一些似乎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而另一些世界里,却居住着不同的生灵,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生灵。
八岁那年,我读了人生中的第一本书。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倚靠在床上,感觉那本书好大,支撑起来就像一顶彩色帐篷,似乎能整个将我罩住。阳光从宽敞的落地窗射入房间,照亮了书页。窗外浮云朵朵,书页上的光亮逐渐暗淡,天空转为咖啡色,直至沉入黄昏。一列列有轨电车不时从街上驶过。一窗之外,永恒的城市在喧嚣。
书中的故事事关一个女孩,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那本书很大,满是插图。妈妈不知从我的哪个表兄那里借来,看完了,就必须还回去。因此,读过之后,这本书踪迹全无。从此,我再与此书无缘,也许是因为我不记得书名,更别提作者了。青少年时期,我徒劳地找遍了各大图书馆,而之后出现的互联网也爱莫能助。没有地方再能找到这个故事,有关一个有着三颗心的女孩的故事。逐渐地,我惊讶地发现,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本丢失的书,它散落在童年深处某个角落里。我们的记忆如此清晰而深刻,但这本书消失得了无痕迹。
在一个偏僻的社区医院里,一个女孩诞生了。然而,妈妈对医生说,等一下,我的肚子里好像还有东西。随后,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妈妈又生出了一个珍珠色的薄皮小口袋,如小孩儿般大小,有着鱼鳔的形状。薄薄的皮膜上有一些化学变化痕迹,似乎是凌乱而模糊不清的某种符号。筋疲力尽的妈妈注视着,医生拿起亮晃晃的手术刀在接生台上划开了小口袋。小口袋里的东西呈现出来——简直不可思议!难以想象!
小口袋里面被有序地隔出不同的小兜,每个小兜都装着新鲜而炽热的器官。手指、小牙齿、咖啡色的眼睛、一些小骨头、几段软管、一个肾脏…… 除此之外,透着玫瑰色的小口袋里还有三个大一些的小兜,三颗心脏慵懒地跳动着:一颗水晶的,一颗铁质的,一颗则是铅质的。“从来没见过自带零配件出生的孩子。”一位医生努力平复下心情感叹道。事实上,这也符合常理,他叨咕着,微微一笑。你无须是名医生也能理解:上天造人犯下的最大错误之一就是任由人类娇弱的身体随日月慢慢磨损,而脆弱的各种脏器被包裹在柔软的系统之内却没有自我再生的能力。也许从今往后,所有孩子都能这样诞生出来,医生暗自思忖,心中充满了希望。
但是,女孩之后再也没有哪个孩子如此装备齐全地来到人间了。小女孩在城市边缘一个有着黄色院墙的小院里慢慢长大。那时她没有心脏。院子里种着一颗梨树,树上挂满了肥厚多汁的梨子。妈妈在树上为小女孩挂起了摇篮。但她更喜欢去折磨草丛和泥土中的小生灵。她眼中看不进任何人。她不和别人说话,只在独处时喃喃自语。她整日整日地坐在院中,面向铁栅栏,目视栏杆如何在雨水的浸泡中渐渐布满铁锈。
无计可施的妈妈想起了薄皮小口袋里的心脏。某天下午,小女孩像往常一样正在午睡。她面朝上静静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小小房间内塞满了无人问津的玩具。妈妈悄悄走到她身边,解开小女孩左胸下两枚像小肚脐一样的皮肤纽扣。胸腔的小门打开了,肋骨下面显露出椭圆形的空间,空间四壁被一层粉紫色的薄膜覆盖。妈妈尽可能地小心谨慎,将温热柔软的水晶心放置进去。
小女孩睡醒了,她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她的皮肤光洁了,头发更加柔亮。她的双眼充满生气,开始好奇地审视周围的世界。她第一次看到了遍布房间各个角落的布娃娃。她第一次望向妈妈,布娃娃中最大的一个。她扑过去,紧紧地、全身心地拥抱了她。她跑到屋外,瞬间融入蔚蓝的天空、夏日的朵朵白云和锦簇的花朵。小女孩去闻青草的味道,去摆弄地面上的土块。她终于打开了院门,一条小路从家门口蜿蜒通向社区学校。
小女孩上学了。几年时间里,她把塑料直尺罩在眼前,窥视“彩虹”里的同学;她用舌头品尝过墨水的苦涩;她在玻璃教学黑板上,用粉笔画出一个个字母,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声音。午休时间,她吃下一个三明治和一串葡萄,然后和同学们奔跑游荡,穿行在只有两个落寞篮球架的院子里。小姑娘渐渐长大了,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发生改变。下午放学回到家,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内,开始着手履行奇特的仪式。
她坐在床头存放被子和毯子的床箱上,拉开床边冷藏柜的抽屉,取出随出生而来的装有身体零配件的小袋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配向身体各个部位。一个接一个,小女孩或是有了两只各具七根手指的手,或是额头上长着一只眼睛,或是脚踝上长了耳朵,又或者嘴巴长到了肚子上。好像其他女孩子在试穿妈妈的裙子和高跟鞋,小姑娘对着镜子把试装“零配件”作为了消遣。轮到试装心脏了。她先把铁心放到胸脯里。铁心在胸腔里变成了赤红的铁块,好像刚从锻炉取出一般。它使小女孩内心燥热无比,慌乱无措,饥渴般地追求未知事物。即使并不是心甘情愿,这种需求却好像空气不可或缺,否则,就会感到窒息。小女孩立即从身体里拽下心脏。它是如此炽烈,如此让人惊慌失措,小女孩决定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尝试了。
轮到铅心了。安置到身体里的铅心变成了一个装有漆黑而浓厚液体的袋子,暗暗透出忧郁的靛蓝色光。难以描述的悲伤感几乎将小姑娘撕碎。看不到方向,辨不清未来;沉重的悲观情绪笼罩了她。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这个世界如此荒唐,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虚无。如果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或者能尽快结束这暗无天日的生活该有多好。小姑娘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用仅存的一丝气力取出了铅心。她要把这颗心永远封存在小口袋的隔间里。看来,只有水晶心才是货真价实的,小女孩只愿水晶心永远留在胸腔内。
然而,换心的问题远远没有结束。秋天来临,当中学校园里的栗树被暴风雨吹弯了腰,小女孩觉得她的水晶心在逐渐变得黯淡无光。一天又一天,水晶心的跳动越来越微弱。女孩站在镜子前把水晶心托在掌心,仔细端详:它的清澈无瑕正被一种像盐又像石灰的物质缓慢侵蚀,好像首饰盒里的珍珠正在老化一样。直到有一天,水晶心变得极其易碎而彻底浑浊不清了。无论如何,没有心的非人类生活是难以忍受的,女孩只得将炽热的铁心挂进了身体。
带着铁心,女孩走过了她的少年与青年。她恋爱了,被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结婚、生子、离婚,然后再婚。躁动的铁心让女孩的生活快节奏地变化,交替经历幸福与不幸,把她一次次推到难以承受的苦痛边缘。女孩长成了女人,曾经的小女孩生下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并将他们抚养成人。两个孩子长大后又相继离开。凌乱不堪的生活把她拉入深渊,连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都无处可抓。
当女人的第二个孩子结婚后,炽热的铁心慢慢开始消亡。仅仅几年时间,女人左胸下的铁心一点一点冷却,颜色逐渐加深,变得愈发沉重而冰冷。再次站到镜子前,女人看到悬挂在胸腔内的第二颗心已经被铁灰所包裹。女人不敢抬头看镜子中的脸,一张已被时光摧残的面容。别无选择,留下的只有令人恐惧的铅心了。
女人回到童年的小屋,将沉重的铅心装配到位。胸腔中反射着铅心暗淡、悲伤、绝望的光芒。女人躺倒在妈妈曾经躺过的床上,一心等待末日来临。童年里一幕幕画面,青少年时期的点点滴滴,过电影似的从头脑中闪现。她孤孤单单地过了几年,生活在憋闷的空气中,周围充斥着各种药的味道。她很少从床上爬起,几乎不再像原来那样把心托在手上对着镜子去观察。
一天黄昏,女人感到了无比凄凉和从未有过的痛苦。她拽出那颗心,打算放到地板上任由它去破碎消亡。一阵突如其来的搏动阻止了她。猛然间发现,铅心并没有像另两颗心一样走向毁灭。相反,它有了肉感,沉甸甸如水果一般。女人被吓住了,赶忙把心放回她干枯瘦弱的身体。她知道要有奇迹发生了:第四颗心,上天又赋予了她一颗永恒的、超凡脱俗的心。
拳头般大小的这个器官,在痛苦与绝望中慢慢获得滋养。它逐渐生出鲜嫩的肢体与关节,好像刚刚冒新绿的蕨类植物正努力将依然蜷缩的枝叶伸展开来。死亡渐渐临近,暮年的女人在等待中观察着心脏的变化。她很快发现,胸腔中的器官显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了。她长出了下巴,眼睛还被一层薄膜覆盖着。她的皮肤新鲜、细嫩而白皙。托在手掌上,小东西沉甸甸的,却又极其娇弱。渐渐地,渐渐地,一个完整的胎儿长成了。橙子般大小的一个孩子,安静地蜷缩在掌心。“上天保佑我的重生”,老人低声说道。她缓缓把手掌伸向镜子,将刚刚出世的纤弱小躯体送入无边的镜像世界。微小又脆弱的女儿离开妈妈游向了镜中虚无的世界。我们,都来自这个世界;我们,也终将回归这个世界。这时,安宁笼罩了衰老的女人,哪一颗心也没让她体会过如此的平静。女人永远合上了双眼。
就在同一瞬间,某个遥远的社区医院里,一个迷人的小姑娘诞生了……
这就是我生命中读到的第一个故事。久远的那时,这本书如一顶帐篷,让我藏匿其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它是我驯服的第一只蝴蝶,我驾驭它为我而飞翔。从那以后,更多的蝴蝶被我掌控。我骑上它们柔软光滑的脖颈,感受无数书页翻飞,随它们振翅翱翔在大千世界中。但是,我仍在找寻那第一只坐骑,那只遗失的蝴蝶。我惊讶地发现,在读过的所有故事中,那成百上千的故事中,无论小说、叙事诗、传说或者传记,都有一根纤细而结实的丝线牢牢将它们与童年的故事联系在一起。
(刊发于《西部》2020年第3期)
作者简介:米尔恰·格尔特雷斯库(1956— ),罗马尼亚著名诗人、小说家和随笔作家。生于布加勒斯特。1980年毕业于布加勒斯特语言文学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灯塔,橱窗,照片》(1980)、《含有钻石的空气》(1982)、《爱情诗篇》(1983)、《一切》(1985)、《利凡特》(1990)等诗集,以及《耀眼。身躯》(2002)、《我们为何爱女人》(2004)、《耀眼。右翅》(2007)、《生命边缘的女孩》(2014)等小说和小说集。罗马尼亚文学评论界认为“他是尼基塔·斯特内斯库以来诗歌语言最现代化的诗人,词语想象力异常丰富,无穷无尽”。他希望自己的诗歌新颖、质朴、开放,富有感染力,没有任何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