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福柯,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绝望的时候读福柯,就更让人绝望了。
很多人自嘲为“牛马”,可是这种“牛马”是怎么来的呢?
在福柯的大作《规训与惩罚》里,他就已经给出了答案,被“规训”而来。
而在《直言的勇气》里,他又告诉我们,说真话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唯有说真话,才是与真实的自我对话。
今天,我们就来看看福柯的故事。
在这个试图“规训”他的世界里,他没有变成“牛马”,而是成了福柯,独一无二的福柯。

1926年,福柯出生在法国普瓦捷。
他的爷爷叫保罗·福柯。
他的父亲也叫保罗·福柯。
福柯出生的时候,父亲依旧给他取名保罗·福柯。
母亲实在难以忍受自己的儿子必须叫这个名字,就在后面默默地加了一个米歇尔。
多年后,福柯给自己改名米歇尔·福柯,因为他不愿沿用父亲的名字,他要在自己身上结束父系权力的延申。
福柯的父亲,是普瓦捷著名的外科医生,又是学校的解剖学教师,在当地很有名望,过着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生活。
福柯的母亲,在城外有一栋大别墅,建筑宏伟,花团锦簇,被当地人称为“城堡”。
福柯的母亲也是一个很奇特的人,她总是奉行“重要的是自己管理自己”,因此,她总是避免指导或引导孩子们阅读。
还不满四岁,福柯就和姐姐一起去学校,但他还不到法定入学年龄,坐在教室的最后面,拿着一些彩色铅笔,开始识字。
两年后,他进了小学班。
又四年后,他上了中学班。
在老师的影响下,福柯很早就对历史感兴趣,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历史书,连姐姐和弟弟的历史课本也不愿放过。
在学校,他总是名列前茅,除了数学成绩不太理想,其他门门全优。
1942年,16岁的福柯,开始接触哲学,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的哲学老师说:
我把我所认识的学哲学的年轻学生分为两类:
一类,哲学于他们永远是好奇的对象。他们向往认识宏大的体系、伟大的著作;
而另一类,哲学于他们更多的是关心个体,关心生命的问题。笛卡尔代表第一类,帕斯卡尔代表第二类。
福柯属于第一类。在他身上,人们可以感受到一种非凡的充满智慧的好奇心。
好奇心,让福柯如同海绵一样,在知识的海洋里不断吸收,充实自己。

在福柯成长的岁月里,时代乱象已生。
1934年,陶尔斐斯总理被刺杀,8岁的福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世界到处都是难民,战争的威胁充斥着世界各地,福柯就生长在这样一个个人生活受到严重威胁的时代里。
可这是他的时代,他得穿过这样的时代,去成长。
一转眼,福柯就要中学毕业了。
中学毕业以后做什么?父亲想让儿子继承自己的事业,成为一名医生,但福柯不愿走被安排好的路,他热爱历史,喜欢文学,不想学医。
于是,他对父亲宣布,绝不学医。
父亲大发雷霆,妻子劝他:
应该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福柯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可是这条路,充满孤独和荆棘。
幸好,他很年轻,对一切都充满希望,他阅读课堂上老师介绍的作家作品,柏格森,柏拉图,笛卡尔,康德。
多年后,福柯喜欢引用一句话:
发展你们合法的怪癖吧。
在学校,福柯孤独成癖,他埋头学习,几乎不与他人往来,是学校的怪小子。
有一次,他和一个同学散步时,他说,这是今年以来第一次消遣。
那一次散步,也仅仅一刻钟而已。
1945年,福柯参加会考,考了101名,可是只有前100名可以参加口试,福柯名落孙山,这让他极度失望。
他曾埋首书斋,像囚犯一样苦读,却依然不能顺利进入高等师范就读。
但福柯并没有放弃,他下定决心,来年继续。
人,要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需要穿越的苦难,也许远胜于随波逐流所遇到的困难。
因为在成为自己这条路上,没有人跟你同行,没有人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对于人生,每个人都是在摸索。

1945年,福柯离开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普瓦捷,前往巴黎学习。
来到巴黎,福柯像土包子进城。
这位外省青年,穿着怪异,活像扑克牌中的黑桃A,脚下永远都是一双木底皮面套鞋。
福柯性格怪癖,生性敏感,父母给他租了一个几平方米的房间,冬天很冷,但给他的独处提供了一个适当的空间。
为了能顺利进入高等师范,福柯疯子一样的努力学习,在这种不要命的学习生活里,热爱历史的福柯,又感受到了哲学的诱惑。
课堂上,老师讲黑格尔的哲学,福柯被震得七荤八素。
多年后,福柯说:
我们听到的不仅仅是一位教师的声音:我们听到的是黑格尔的声音,或者说听到了哲学本身的声音。
福柯爱上了哲学。
哲学就是爱智慧,哲学不是死知识,而是训练人的思维。
自从爱上哲学后,福柯的成绩也越来越好,出现了一个质的飞跃。
等到毕业的时候,他已是全班第一。
校长评论说,此子前途无量。
这一次,福柯顺利进入了高等师范。
新生活开始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生活也开始了,福柯孤独,古怪,与其他人根本处不好,他常常和别人吵架。
时间一场,别人越发讨厌他,他自己也觉得很累。
他的生活病了。
他没法像其他人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展现自己,他适应不了这样的集体生活,无法忍受与他人群居。
他越活越封闭,只有在嘲笑别人的时候,他才会走出来。
很快,福柯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毒舌,他总是嘲讽挖苦他讨厌的同学,给他们起难听的绰号。
他与所有人争吵,与所有人为敌。
他被当成疯子。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就是神明,疯子福柯,不过是与这世界心性不合而已,他只是想寻找一个独立的生活空间,把自己藏起来。

福柯活得很痛苦。
有一次,福柯双目无神地走出去,一个同学问他:你去哪?
福柯说:
“我去巴黎市政厅百货公司买根绳子上吊。”
他的精神渐渐崩溃,试图自杀,但未遂。
他被带去精神病院接受精神治疗,回到学校后,他在学校医务室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他直接住进了医院。
性格孤僻,行为怪异,这是同学们眼里的福柯。
但在同学眼里,福柯还有另一个样子,他整天埋头读书,读书之余还自己制作卡片。
这种勤奋刻苦,让他成为同学们眼里出类拔萃的人物。
1948年,福柯获得索邦大学哲学学位,随即开始攻读心理学。
第二年,获得心理学学士学位。
1951年,福柯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与另一位同学并列第三名。
他可以去教书了。
但福柯并没有这样做,他申请了一份梯也尔基金会的工作,以便自己可以安心写论文。
为了写论文,福柯每天去图书馆,并渐渐成为一种习惯,保持了一辈子。
可是,在梯也尔基金会仅仅待了一年,福柯就厌烦了这种集体生活,选择离开。
1952年,福柯成了里尔大学的一名助教。
长久以来,福柯都热衷于心理学的技术和实验,他甚至亲自购买设备进行实验。
获得心理学相关学位后,福柯不仅在精神病院从事过心理学家的工作,还在一所监狱里做过同样的工作。
1950年,卫生部要求,在监狱成立一个脑电波实验室,一是为了方便对有病的犯人进行检查,而是为了引导犯人参加劳动。
他亲眼见到人生的两重监禁,一是物理的监禁,犯人被关在监狱里,二是心灵的监禁,每个人都是自己心灵的监禁者。
这也让福柯渐渐和心理学产生了距离。
但监狱的工作经历,为他多年后研究权力与规训提供了最初的素材。
多年以后,福柯会惊讶地发现,权力无处不在,规训无处不在,被监禁的人生无处不是。

1952年10月,里尔大学心理学助教福柯走马上任。
他将每周的课集中在两三天,上完课,就回去继续自己的研究。
1954年,院长评论说:
年轻的助教富有首创精神,极其出色地组织科学心理学教学,应予晋升。
此时的福柯,28岁,前途无量。
上课之余,他继续研究“疯癫与文明”,福柯老师经历旺盛,对人生充满探求的欲望。
1955年,福柯打算离开自己的祖国几年,世界很大,他要去看看,最重要的是,他要去逃避一些东西。
人生有些逃避,是必要的。
此时的福柯,已经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精神病与个性》,他给精神病做了一个定义:
是人在其中被历史异化的社会矛盾的结果。
对于精神病的治疗,福柯说:
只有一种治疗办法,那就是实现人与环境的新关系〔……〕。真正的心理学应摆脱心理主义,如果它真是像任何一门科学那样以摆脱异化为目的。
可是书本出版后,福柯对这本书感到失望,多年后,他彻底修改了这本书,连名字都换了一个。
此后几年,福柯在各地辗转任教,在这些社会制度与文化截然不同的国家生活,加深了福柯对权力问题的复杂性的认识。
福柯的课很受欢迎,吸引了很多热情的听众,城中的贵妇人还带着她们待嫁闺中的女儿前来听课。
但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福柯是一个同性恋。
课余时间,福柯研究自己的课题,这种生活很艰苦,他对朋友抱怨说:
我为什么干了哲学这一行?而没有从事科学研究呢?
可是,在他的努力下,博士论文《古典时代疯狂史》还是完成了。
1961年,福柯进行论文答辩,语惊四座,评审台上的人们惊叹不已,最后,福柯总结说:
要想谈论精神病,需要诗人的才华。
一位评委说:
您恰好具备这点。
毫无疑问,答辩通过,福柯获得了博士学位。
在哪里耕耘,就在哪里收获。
在哪里努力,就在哪里成长。

1962年,福柯结束了几年的漂泊生活,成了一名大学老师。
他每周来学校上课,身穿黑丝绒西装,白色圆领羊绒衫,披着一条绿罗登缩绒厚呢披风……
活脱脱的一个纨绔子弟的样子,就连他曾经的同学,都觉得福柯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苦闷烦恼、病病殃殃的年轻人了。
在学校,福柯是一位极有魅力的教师,他讲课时,沿着讲台来回走动,他几乎不看教案,天马行空地讲着,偶尔瞄一眼,继续大讲特讲。
上课时,他声音抑扬顿挫,总是妙语连珠。
他喜欢突然袭击,讲着讲着,就突然停下,问:
你们知道什么是结构主义吗?
问完后,没人回答,他故意沉默几分钟,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学生听得目瞪口呆。
他上课让人害怕,因为他会晚上讲心理学实验,早上就讲法律和性问题,在下午又讲精神分析,语言。
然而,对他来说,偏居一隅终究是一个太狭小的世界,他准备离开,“他呆不下去了。”
他总是一次次出走,所有的出走,都是为了成长。
他有太多的书想写,有太多的课题想研究,他不愿困住自己。
1966年,《词与物》出版,取得巨大成功,他曾经的学生,纷纷买来阅读,这大大出乎福柯的预料,他为自己的作品设定的读者只是那些对科学史感兴趣的人而已。
第一版3500册很快售卖完,6月出版了第二版5000册,不断再版,不断加印,福柯出名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当我们种下许多种子的时候,总会开出一些绚烂的花。

在这个处处都充满束缚的世界里,福柯总是想逃出去。
在《词与物》的成功的喧闹声中,福柯离开了这座城市,远离了法国,住到了突尼斯。
他说:
这是一个值得永远居住的国度。
它是美不胜收的考古圣地,濒临浩瀚无垠的大海,整日沐浴着明媚的阳光。
福柯居住的小村,怡然自得。
可是福柯依然是孤僻的,他不与人交往,人们只能远远看着他在黎明的时候,喜欢在小屋面向海湾的窗前工作。
如果有朋友来看他,他们就一起散步,走得很远,走得又急。
在他的房间里,一块突出的大木板,上面铺一张席子,这是他睡觉的地方。
白天,他把席子卷起来。
他不断深入世界,也不断深入自己,他的书,也不断出版,他也教书挣钱,传递自己的思想。
他开设美学课,分析从文艺复兴时期到莫奈的绘画演变过程,当然,他没有忘记心理学,也没有忘记哲学。
他是老师,只想好好教书,好好写书。
可是,这世界总是很奇怪,一张安静的书桌,总是会被狂风刮乱。
1968年,突尼斯骚乱再起,学生爆发学运,突尼斯当局对学生的运动镇压越发严重。
学生组织罢课,停课,警察冲进大学,殴打学生。
大量学生重伤,还有许多人被逮捕,福柯的学生也被抓了。
教师福柯,带头抗议。
可是,福柯的做法也为他带来麻烦,他多次遭到便衣警察的威胁。
更可怕的是,有次福柯出行,途中被拦截起来,还被虐待和殴打。
幸好,福柯声望极高,突尼斯政府不敢公然逮捕他。
没办法,福柯被迫加入了这场政治运动。
可是,他能做的,太少了。
1968年底,福柯离开了突尼斯,离开了他的值得永久居住的国度,离开了他的阳光和大海,再次回到法国。
所有离开,都是为了靠近自己而活着。
可是在这个世间,阳光所照之处,并无真正的安宁,因此,任何平静,都只能从内在去寻找。

离开突尼斯后,福柯明面上的工作,依旧是教书。
他成了万森大学的哲学教授,他尽职尽责,努力做好一个老师能做的一切。
可是,他的种种做法,总是不能让当局满意,因为有思想的学生过于危险,不该培育有思想的学生。
在当局看来,哲学课程应该严格管制。
福柯拼命反抗,他投入所有反抗的活动之中,可是,他似乎很快就厌倦了这一切。
他说:
我周围都是半疯的人,我受够了。
1970年,福柯成为法兰西学院的教授。
在法兰西学院的第一堂课,座无虚席,几百人齐聚,福柯的声音响起,全场一片寂静,等他讲完,掌声雷动。
讲完后,他将这一次讲演的内容整理好,拿去发表,名声大震。
从此,福柯每周上课的内容,都是巴黎的热门事件,他的每一堂课,都人员爆满。
为了控制听课人数,他将每周三傍晚的上课时间改为早上九点,依然挡不住听课的众人,300个座位上挤满了500个听众。
为了上福柯的课,学生不得不提前两个小时排队,那些只提前四十分钟来排队的人,往往只能坐在窗栏杆上。
他讲完课,没有人提问。
有老师感慨:
福柯形单影只。
福柯也感慨,每次讲课结束,都觉得异常孤独。
1971年,福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研究监狱:
我们需要弄清何谓监狱:什么人进去,怎样和为什么进去,监狱里发生的事情,犯人的生活和看守人员的生活如何,牢房、食物、卫生状况如何,内部规章制度、医疗检查、劳动车间如何运转;如何从监狱出来,以及作为我们社会中的一名出狱人员意味着什么。
为了了解什么是“监狱”,福柯发起了一个“监狱情报组”,采集监狱信息。
1975年,《规训与惩罚》出版,就是福柯就监狱(权力)的研究结果。
福柯指出,“规训”无处不在。

在《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一书中,福柯也讲述了他整个思想中很重要的一个议题:
权力。
什么是权力?
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是这样定义的:
权力意指能不管所有其他人的反对而遂行自我意志的能力。
后来,很多人将韦伯的定义简化为一种自上而下进行压制的能力。
权力无处不在,并且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我们。
福柯指出,监狱的存在是监禁罪犯而不是折磨和杀害罪犯的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
他承认,现代监狱的管理具有一定的开明性因素,但这种改革其实是为了更有效地控制。
他说:
“也许是为了减少惩罚,但肯定是为了更好地惩罚”
犯人被关进监狱,整天待在牢笼里,固定喂食,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必须接受安排,没有自由,在固定的时间放风,固定的时间吃饭,固定的时间劳动,固定的时间接受思想改造。
犯人要是不听话,还要被惩罚,而那些表现良好的犯人,就会得到奖赏,他们会出狱,可以在工厂打工。
久而久之,他们就将这种被规定好的生活当成一种正常的生活。
在监狱里,犯人的所有行为,被被监视着。
这一切,就是“规训”。
“规训”是福柯提出来的一个重要的观念。
规训是权力进化到18世纪的最新表现,它通过监视、检查、规范来运行。
福柯进一步指出,这种监狱的生活方式不只在监狱中存在,而是在很多地方都存在,诸如精神病院、军队、学校。
在这些地方,人们的生活是被规划好的,他们必须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
事实上,到了今天,“规训”已经无处不在。
恰如《人生切割术》里有一句:
驯服一个囚犯最可靠的方法,是让他相信自己是自由的。

1984年6月,福柯去世。
他去世的消息让人不敢置信,因为此时的福柯,还不到60岁,年富力强,处于才能的巅峰时期。
就在他离世前几天,他的关于性的历史的研究才出版了两卷,人们翘首以盼,希望他将后续全都写出来。
可是只留下了一个长长的问号。
福柯去世后,各大媒体都报道他去世的消息,整个世界都没有准备好,他就离开了。
他虽然走了,可是这个世界却不会忘记他。
读福柯,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何以成为现在的自己?
造就我们的,一是外部的环境,包括文化、传统、生活,二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环境就时时刻刻都在对我们施加影响,试图给我们灌输很多东西,还会有很多人告诉我们,当我们不遵守那些规则,就会受到惩罚。
世界时时刻刻都在规训着我们,试图让我们按照他的标准去活着,活成世界要求的样子,但只要我们还能选择,我们就永远可以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自己。
太多时候,我们拼命努力,不是为了改变世界,只是为了不被世界改变,只是为了有能量去对抗环境给我们施加的压力。
文|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