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连锁

长岳和文化 2024-10-03 19:18:31

杨于畏,因某些缘故搬迁至泗水之畔安身立命。他所居的书房,紧邻着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而书房之外,则林立着众多古墓。每逢夜幕降临,那墓地里高耸的白杨,在狂风的肆虐下,枝叶相互摩挲,发出哗哗的巨响,此声犹如汹涌澎湃的波涛,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令人心生寒意。

一天深夜,杨于畏独自一人于灯下静坐,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点点灯光相伴,心中顿感无比凄凉。就在此时,忽闻墙外传来吟诗之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这声音反复吟诵了好几遍,其中饱含着悲哀凄楚之情。杨于畏不禁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那声音柔弱婉转,仿若女子之音,他的心中顿时涌起大大的疑惑。

待到次日清晨,杨于畏迫不及待地出门查看墙外,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并未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唯有一条紫带子孤零零地遗弃在荆棘丛中。杨于畏心生好奇,将其捡起,顺手放置在窗台上。

到了夜晚,二更时分,那吟诗之声再度传来,竟与昨夜如出一辙。杨于畏心生一计,悄悄地搬来一个凳子置于墙边,然后小心翼翼地登上去往外张望。谁知,他这一望,吟诗声瞬间戛然而止。杨于畏此时恍然大悟,断定这吟诗之人乃是女鬼,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对其充满了倾慕之情。

第二夜,杨于畏早早地藏在墙头上静候。一更天即将结束之时,只见一位年轻的女子,身姿袅袅,从荒草丛中缓缓而出。她手扶着一棵小树,低垂着头,神情悲伤,口中念念有词,正是那两句熟悉的诗句。杨于畏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女子仿若受惊的小鸟,倏忽一下,隐入荒草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杨于畏并未放弃,依旧在墙下耐心等待。待那女子再次出来吟完诗,他隔墙续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许久,墙外依旧寂静无声。

杨于畏回到书房中,刚刚坐下,忽然瞧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外面款步走进来,向他盈盈施礼说道:“您原来是位风雅之士,我却因过分害怕而躲避开了。”杨于畏听闻,心中大喜,赶忙拉她坐下。只见这女子身形又瘦又弱,仿佛连身上的衣服之重都难以承受。杨于畏心生关切,问道:“你的家乡是哪里?怎么长久地住在这荒僻之地?”女子轻声回答说:“我乃陇西人士,跟随父亲流落至此。十七岁时不幸得暴病离世,至今已然二十多年。久居这荒野地下,四周皆是死寂,心中十分孤单寂寞。那两句诗是我自己所作,只为寄托我那无尽的幽恨之情。想了许久,也未能想出下句,承蒙您代续上了,我即便身处九泉之下,也感到由衷的欢快!”

杨于畏见女子如此娇美,心中不禁萌生出与她交欢之意。女子却皱起眉头说道:“阴间的鬼魂,与活人终究不同,如果行那幽欢之事,会折损您的阳寿。我实在不忍心祸害君子。”杨于畏无奈,只好作罢,却又忍不住用手去摸女子的胸部,发觉仍是处女之态。接着,他又提出想要看看她裙下的一双脚。女子低头笑道:“你这狂生也太啰嗦了!”杨于畏摸着女子的脚,只见月白色的锦袜上系着一缕彩线,再看另一只脚上却系着一条紫带子,便好奇地问:“怎么不都用带子系住?”女子回答说:“昨夜因害怕您而躲避时,紫带不知丢到了何处。”

杨于畏说道:“我替你换上。”随即去窗台上取来那条紫带递给女子。女子惊讶地问道从何而来,杨于畏便如实相告。女子解下彩线,仍用带子系住。收拾停当之后,女子随手翻阅起桌上的书籍,忽然瞧见元稹作的《连昌宫》词,不禁感慨万千地说道:“我活着的时候最爱读这些词。如今看到,真如置身梦中。”杨于畏和她谈论起诗文,愈发觉得她聪慧博学,令人心生喜爱,不禁沉醉在这奇妙的交流之中。

杨于畏与她常常在窗下一同剪着灯花,伴着那温暖的烛光夜读。那氛围,仿若寻得了一位灵魂契合的知心挚友。从此之后,但凡杨于畏在屋内低声吟诵诗词,不过须臾,女子便会悄然现身。女子常常深情地嘱咐杨于畏:“咱们之间的这份情谊,你务必要守口如瓶,切不可向外泄露半分。我自幼生性胆小怯懦,唯恐有那心怀不轨的坏人知晓后前来欺凌于我。”杨于畏郑重地点头应许。

两人相处的时光,犹如鱼游于水,欢畅而亲昵。虽说未曾同床共枕,然而他们之间的深厚情感,却远远胜过了世间寻常的夫妻。女子总是在那昏黄的灯下,耐心地替杨于畏抄写书籍,她所书写的字迹,不仅端正秀美,还透着一股柔媚的韵味。她还亲自挑选了整整一百首宫词,认真抄录下来反复吟诵。不仅如此,她还让杨于畏准备好下棋的用具,购置来琵琶。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悉心教导杨于畏下棋的技巧。有时,女子会亲自弹起琵琶,那奏出的《蕉窗零雨》之曲,声声凄切,令人闻之心酸不已。杨于畏每每听到此处,都因那曲子太过哀伤而不忍心继续听完。女子见状,便又转而奏起《晓苑莺声》,欢快的旋律瞬间让杨于畏感到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于春日的花园之中。

两人在灯下尽情玩乐,沉醉其中,往往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至望见窗上泛起了微微的亮色,女子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匆匆离去。

某一日,薛生前来拜访,正巧赶上杨于畏在白天沉睡。他走进屋内,瞧见琵琶、棋具一应俱全,心中知晓这些东西绝非杨于畏所擅长。再翻阅他的书籍时,更是发现了一些抄录的宫词,那字迹端端正正、秀丽婉约。薛生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

杨于畏醒来之后,薛生满脸好奇地问道:“这些游戏用具究竟是从何而来?”杨于畏赶忙回答说:“我只是想要学学。”薛生又追问那诗卷的出处,杨于畏谎称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薛生反复赏玩着诗卷,忽然瞧见诗卷最后一行小字写着“某月日连琐书”,便不禁笑着说道:“这分明是女子的小名,你为何要如此欺骗于我?”杨于畏顿时窘迫不安,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薛生不依不饶,苦苦追问。杨于畏紧闭双唇,坚决不肯吐露实情。薛生见状,便卷起诗卷,作势要拿走,以此相要挟。杨于畏愈发窘困,无奈之下,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薛生听闻之后,满心欢喜,强烈要求见见这位女子。杨于畏将女子的嘱咐告知于他,可薛生却越发心生仰慕之情。杨于畏迫不得已,最终还是答应了薛生的请求。

到了夜晚,女子如往常一般前来。杨于畏小心翼翼地转述了薛生想要见她的意思。女子听闻之后,怒不可遏地说道:“我是如何嘱咐你的?你竟然这般喋喋不休地跟他人说了!”杨于畏赶忙解释当时的具体情形。女子却说道:“我和你的缘分怕是尽了!”杨于畏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安慰解释,女子却终究还是郁郁不乐,起身告别说:“我暂且躲避躲避。”

第二天,薛生满心期待地前来,杨于畏无奈地告诉他女子不愿相见。薛生却怀疑他是在故意推脱,晚上又带了两个同学前来,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故意大声喧哗扰乱杨于畏,吵吵嚷嚷闹了个通宵。气得杨于畏直翻白眼,却又无可奈何。众人就这样一连几夜,始终未曾见到那女子的影子,渐渐地都有了回去的心思,不再吵闹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吟诗之声,大家屏息静静一听,只觉那声音异常凄惋动人。薛生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同学中有一个武生王某,脾气暴躁,搬起一块大石头就投了过去,大声喝道:“拿架子不见客人,什么好诗,呜呜咽咽的,让人烦闷!”那吟诗声瞬间戛然而止。大家纷纷埋怨王生的鲁莽之举,杨于畏更是恼怒至极,脸色阴沉难看,说话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第二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校园里,同学们纷纷收拾好行囊,三五成群地离开了。整个校园逐渐变得寂静空旷,唯有杨于畏独自宿在那间空房之中。他满心期待着女子的再次出现,目光时不时投向门口,然而一直到夜幕降临,都渺无人影。

又过了两天,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女子忽然来了。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声音颤抖地哭诉着:“你招了些恶客,差点吓死我!”杨于畏听到这话,心中满是愧疚,连忙诚恳地道歉。女子匆匆地转身走了出去,那决绝的背影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她说道:“我早说过和你缘分尽了,从此永别了!”杨于畏一听,急忙伸出手想要挽留,可女子的身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后过了一个多月,女子一次也未曾出现。杨于畏日日茶饭不思,满心都是女子的音容笑貌,人也因此瘦得皮包骨头。他想尽各种办法,试图挽回这段感情,却终究是徒劳无功。

一晚,杨于畏正一个人在昏暗的烛光下喝着闷酒,心中充满了愁苦。忽然,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杨于畏惊喜交加,高兴地说道:“你原谅我了?”女子流着泪,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杨于畏满心疑惑,忙问怎么了。女子欲言又止,几番犹豫之后,才缓缓说道:“我赌气走了,现在有急事又来求人,实在羞愧!”杨于畏再三询问,女子终于吐露实情:“不知哪里来的个肮脏鬼役,蛮横地逼我当他的小妾。我自想是清白人家的后代,怎能屈身于鄙贱的鬼差呢?可我这个弱小的女子,又怎能和他抗拒?您如认为我们感情深厚,如同夫妻,不会听任不管吧?”杨于畏听闻此言,顿时怒不可遏,恨恨地说道:“我定要打死那鬼差!”然而,他转念一想,又顾虑到阴间阳世不同路,怕自己有心无力。

女子说道:“来夜你早点睡觉,我在你梦中请你去。”于是,两人重新和好,仿佛之前的隔阂从未存在。他们一直谈到天亮,彼此倾诉着心中的思念与牵挂。女子临去时又再三嘱咐杨于畏白天不要睡觉,等到夜晚相会,杨于畏郑重地答应了。

第二天午后,杨于畏喝了点酒,乘着酒意上了床,蒙衣躺下。恍惚之间,只见女子来了,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快步走去。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院子,两人关上门正在轻声说话,忽听有人用石头砸门,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女子吃惊地说道:“仇人来了!”杨于畏毫不犹豫地打开门,猛地窜了出去。只见一个人红帽青衣,满脸刺猬般的胡须,模样甚是狰狞可怕。杨于畏愤怒地斥责他,鬼役横眉怒目,凶悍地漫骂不止,那粗俗不堪的话语令人难以忍受。杨于畏大怒,手持佩刀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鬼役见状,捡起石块,如雨点般地砸过来,其中一块正中杨于畏的手腕,剧烈的疼痛让他再也握不住刀。

正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远远望见一人,腰里挂着弓箭正在打猎。杨于畏定睛仔细一看,原来是王生,急忙大声呼救。王生听到呼喊,弯弓搭箭,迅速地跑了过来,朝着鬼役一箭射去,正中其大腿。鬼役吃痛,动作稍有迟缓,王生趁机再一箭,结果了他的性命。杨于畏满心欢喜,连连道谢。王生询问缘故,杨于畏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了一遍。王生高兴自己上次得罪了女子,这次能够将功赎罪,于是和杨于畏一块进了女子的住室。

女子战战兢兢的,羞怯不安,远远地站着一句话不说,那模样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王生见桌子上放着把小刀,有一尺多长,用金玉装饰,做工极为精巧。他把刀从匣中抽出来一看,冷光四射,能清晰地照见人影。王生不禁连声赞叹,对这把刀爱不释手。跟杨于畏说了几句话,见女子羞愧害怕得可怜,王生心生怜悯,便走出屋子,告辞走了。

杨于畏也独自返回,当他翻过墙后,不知怎的,一下子跌倒在地。刹那间,他从梦中惊醒,只听树中的雄鸡已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开了。杨于畏觉得手腕很疼,天明后看了看,手腕上皮肉都肿了。

到了中午时分,阳光炽热地洒在大地上,王生脚步匆匆地来了。他一脸神秘且略带兴奋的神色,迫不及待地说起夜晚所做的那个无比奇怪的梦。杨于畏听闻,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问道:“没梦见射箭吗?”王生瞪大了眼睛,满心疑惑,奇怪他怎么能够预先知道。杨于畏缓缓伸出手腕,不紧不慢地讲起了其中的缘故。

王生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心中满是遗憾,只恨那不是真正的见面。他自觉对女子有功,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又赶忙请杨于畏给从中通融通融。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女子踏着如水的月光前来拜谢。杨于畏将功劳归之于王生,顺便讲了王生想见她一面的诚恳心情。女子轻皱眉头,说道:“他的帮助,我不敢忘记。但他是个纠纠武夫,我真的害怕!”过了会儿,她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接着说道:“他喜欢我的佩刀。那把刀可是大有来历,是我父亲出使粤中时,花费了一百两银子才买来的。我对其喜爱至极,便要了过来,之后又精心缠上金丝,并镶上了璀璨的明珠。父亲可怜我年幼死去,便用这把刀为我殉葬。现在我愿割爱,把刀赠给他,见了刀就像见了我本人一样。”

第二天,阳光明媚,杨于畏将女子的意思告知了王生,王生听后大喜过望,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到了夜晚,女子果然带着那把珍贵的佩刀来了,她对着杨于畏说道:“告诉他珍重,这把刀不是中华出产的!”从此之后,杨于畏和女子依旧像往常一样来往。

时光匆匆,过了几个月,一个宁静的夜晚,女子忽然在灯下边笑边看着杨于畏,那眼神中似乎蕴含着千言万语,可又脸色一红,欲言又止,如此这般的情景出现了好多次。杨于畏终于按捺不住,便紧紧抱着她询问究竟。女子娇羞地说道:“长久以来承蒙你眷爱,我接受了活人的气息,天天食人间烟火,白骨竟有了活意。现在只须人的一点精血,我就可以复生。”杨于畏笑着说:“是你不肯,哪是我吝惜呢?”女子面露担忧之色,说道:“我们结合后,你定会大病二十多天,但吃药可以治好。”言罢,两人深情相拥,恩爱起来。

过了会儿,女子穿上衣服起来,说道:“还需一点生血,你能够拚上疼痛爱惜我吗?”杨于畏毫不犹豫地取过利刃,刺破手臂,女子仰卧在床上,让血滴进肚脐中,起来说道:“我不再来了。你记住一百天后,看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梢上鸣叫,就赶快挖坟。”杨于畏郑重地点头答应。

女子临出门又再三嘱咐说:“千万记住,不要忘了。早了晚了都不行!”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过了十多天,杨于畏果然大病一场,肚子胀得犹如鼓一般,痛苦不堪。家人急忙请来医生抓了药服下,之后排泻出很多稀泥样的浊物。又过了十多天,他的病情才渐渐好转。

杨于畏仔细计算着日子,到了一百天,他让家人拿着工具在女子的坟前耐心等着。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得通红,果然见两只青鸟在树枝上欢快地鸣叫。杨于畏高兴地说:“可以了!”于是众人刨去荆棘,挖开坟墓,只见棺木已经腐朽不堪,但女子的面貌仍像活的一样,栩栩如生。杨于畏甩手一摸,女子身上竟有了温气,他赶忙盖上衣服,把她背回家中,放到温暖舒适的地方。他觉得女子口里有了一丝气息,又小心翼翼地喂了些汤粥,到半夜女子终于醒了过来。

从此后,女子常对杨于畏感慨道:“死了二十多年,就像做了一场漫长而虚幻的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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