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的文学世界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5-03-24 10:51:32
我很喜欢钱谦益的文章。钱文很特别,气质阴柔,得力于佛经,行文纡徐而曲折,读起来很有味。纡徐曲折,从另一面看,就是周全细致,文字像水一样无所不至,盈满事理的每一个缝隙,非细心人不能办也。钱文有个常见套路,先自谦,说自己没有资格发言,仿佛古代皇帝登基,总要推让一番,最后“不得已”才坐上了龙椅,钱氏也是“不得已”才开始正文。一入正文,读者才发现自己被“骗”了,笔端一开,滔滔不绝,这哪是“不得已”啊,简直是“巴不得”。好在钱氏学识俱高,妙论纷呈,一回生二回熟,读者如我也很乐意被“骗”。 钱氏这种纡徐曲折、隐忍不发的风格,似乎不仅施于文章,也用在处世上。钱氏为后人津津乐道者,第一是柳如是,其次就是以明朝高官的身份投降了清朝。明清易代之际,弃旧迎新者滔滔皆是,钱氏的特殊在于他本是以热血著称的东林党领袖。当然,放眼历史,这点也并不特殊。钱氏前后的两大“汉奸”,秦桧本是态度强硬的抗金主战派,汪精卫本是刺杀摄政王的慷慨悲歌之士,热血凉起来比谁都快,高调落下来跌穿地心,也是人间常态。相比起来,钱氏没有犯下秦、汪般触碰国人心理底线的大罪,名气也不够大,供后人“鉴之”之余还有“哀之”的余地。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考证他在降清后复明的活动,这份“隐忍不发”,虽然得不到喜欢黑白分明的广大群众同情,但能与性格同样“纡徐曲折”的知识分子产生共鸣。钱氏在学界小圈子内的名声远比民间大范围里正面。近日我收到严志雄先生 (以下简称“作者”) 的《钱谦益的诗文、生命与身后名》《〈病榻消寒杂咏〉论释》两种著作,拜读一过,深感作者学识俱高、妙论纷呈,是学界近年难得的“钱学”佳作。我想就着作者的议题谈谈自己对钱谦益的看法。我是“巴不得”,而非“不得已”,借题发挥,自说自话,除了最后一节,与两本著作关系不大,作为书评名不符实,所以托大起了个“钱谦益的文学世界”做题目,还请作者和读者体谅。 撰文| 程羽黑

《钱谦益的诗文、生命与身后名》,作者: 严志雄,大学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年8月。

钱谦益的“矛盾”

我读钱谦益的诗文,总觉得有种不协调感。钱氏信佛,但诗中多作艳语。作者在《钱谦益的诗文、生命与身后名》第二章《情欲的诗学——钱谦益、柳如是〈东山酬和集〉窥探》、《〈病榻消寒杂咏〉论释》第三章《蒲团历历前尘事——牧斋〈病榻消寒杂咏〉诗中之佛教意象》分别谈到了两者,此处借用作者的词,姑且称之为情欲与佛教。那么,一个文人既写情欲,又写佛教,有矛盾么?一般来说并无矛盾。比如“诗佛”王维,诗中随处可见佛理,但也写过《洛阳女儿行》这样的秾艳之诗。佛教中也有“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不舍八邪,入八解脱”、“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等等说法通融两者。往大里说,作品与人不必一致,欧阳修、司马光这样的正人君子都有艳词传世。信什么和写什么,本应各归各码。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江苏常熟人,明末清初文坛领袖。明万历三十八年探花,历任翰林院编修、礼部侍郎等职,崇祯年间屡遭党争牵连罢官。清军南下时降清,任礼部侍郎,后称病归乡。晚年联络郑成功、瞿式耜等反清势力。清初诗坛核心人物之一,与吴伟业、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著有《初学集》《有学集》等。

但钱谦益的情况有点特殊。他会在艳诗中用佛典,甚而在有关佛教的诗中写下情欲之句。打个比方,王维、欧阳修、司马光这些人,吃饭归吃饭,睡觉归睡觉,不会混淆,钱谦益直接把饭桌搬到了床上。当然,也不能说毫无先例,禅宗中就有香艳的偈子,比如:“一段风光画不成,洞房深处畅予情。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但这些都是禅境的比喻,并非实写。钱氏则迥然不同。举两个例子。《病榻消寒杂咏》三十五:“朝日妆铅眉正妩,高楼点粉额犹鲜。横陈嚼蜡君能晓,已过三冬枯木禅。”这首写柳如是,“高楼点粉额犹鲜”“横陈嚼蜡君能晓”都是佛典,与香艳典故夹杂,更显绮丽。此诗还算典雅,钱氏有一首《休休歌示禅人汉月》,是写给临济宗高僧汉月法藏的,诗云:“休休休,咄咄咄,莫问胡天与汉月……君不见牧斋老人太痴绝,不事参禅不缚律……呵手频偎酥粉胸,啮唇屡窃鹦哥舌。”“啮唇屡窃鹦哥舌”用了《柏梁台诗》“啮妃女唇甘如饴”之典,说女人的嘴唇像糖一样甜美,至于“呵手频偎酥粉胸”,不必解释,大家都看得出有多离谱。

这种奇特的习惯似乎来自钱氏一贯的想法。《有学集》中有一篇《李缁仲诗序》,李缁仲是个喜欢流连声色的晚辈,钱氏为之辩护:

佛言:“一切众生皆以淫欲而正性命。”积劫因缘、现行习气、爱欲钩牵,谁能解免?而慧男子尤甚。苟令阿难不入摩登之席,无垢光不食淫女之咒,则佛与文殊提奖破除,亦无从发启。

在这段文字中,钱氏把情欲说成开悟的必要条件,如无情欲,则“无从发启”,无法走上成佛之路。“一切众生皆以淫欲而正性命”,此语确实是“佛说”,来自《圆觉经》(此经近世多疑为伪经,与本文无关,不赘):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续。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钱谦益行书 王维诗扇页

之所以引用完整经文,是因为钱氏暗施狡狯,将经文中显然贬义的“因淫欲而正性命”,写出了中性甚至正面的色彩,继而引出“慧男子舍淫欲而无从发启”的结论。此中可见钱氏文学手段高超,真有翻云覆雨之能。有趣的是,这段经文也被明末高僧憨山德清引用。憨山在《书四十二章经题辞》中说:

嗟乎,“一切众生皆以淫欲而正性命”,颠暝于此,其来久矣!然性与欲,若微尘泥团耳。苟非雄猛丈夫,以金刚心而割断之,可以出大苦、得至乐乎?孔子曰:“人有欲,焉得刚?”不刚,则于此法门,犹望洋也。是以吾佛出世,最初说此离欲法门,是犹痛处札锥耳。故经中以此再三叮咛致意焉。凡学佛道,有志于究明此心者,舍此而言行,是犹却步而求前也。

引用同样的文字,基调却完全不同,憨山强调的是无欲则刚,对情欲痛下杀手,“以金刚心而割断之”,才能“出大苦、得至乐”,否则学佛只能“望洋”兴叹了。很明显,憨山的引用是符合经文原义的。

那么,憨山是谁呢?钱谦益自称“海印弟子”,海印寺是憨山在崂山所建寺庙,憨山正是钱谦益的佛学老师。憨山身后,钱氏还为其《梦游集》作序,而上引文字就出自该集。只能说,钱谦益对情欲的理解,和他的老师差别甚大。《梦游集》中有一篇《示极禅人》,其中说:

无量劫来生死根株,栽向识情窠窟,且又滋之以爱水,培之以欲泥,熏之以无明之火,增长诸苦之芽,即有佛法知见,皆堕外道戏论,但增苦本,非出苦之要也。末法弟子,去圣时遥,不蒙明眼真正知识开示,往往自恃聪明,大生邪慢。不但以佛法知见凌人傲物,当作超佛越祖之秘,且复以世谛文言,外道经书,恶见议论,以口舌辩利驰骋机警,当作拨天关的手段。

“自恃聪明”的“末法弟子”,不想着斩断“生死根株”、泼去“爱水欲泥”,而只会“口舌辩利”“驰骋机警”,那就难免堕入“外道戏论”。作为《梦游集》的校订者,钱谦益一定看过此文,感受如何,不得而知,只能付诸后世读者悬想了。

柳如是《月堤烟柳图》

《月堤烟柳图》卷前钱谦益留款

钱谦益的“正统”

作者在《钱谦益的诗文、生命与身后名》第一篇《钱谦益攻排竟陵钟、谭新议》中,写到钱氏自恃正统,攻击竟陵派的钟惺、谭元春,认为他们热衷“鬼趣”和“兵象”,是足以导致亡国的“诗妖”。钱氏的批评充满了危言耸听的意味,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早已突破了文学批评应有的界限,不过我感兴趣的是,钱氏所谓“正统”,究竟是什么?

古人在文学批评时,往往要戴上道德批评的面具,发起者需要站在儒家的立场上,因为儒家的伦理是公认的道德制高点,非佛、道可比。钱谦益也不例外。他在《列朝诗集》的《谭元春小传》中说:

天丧斯文,余分闰位,竟陵之诗与西国之教、三峰之禅,旁午发作,并为孽于斯世,后有传洪范五行者,固将大书特书著其事应,岂过论哉!

“天丧斯文”“余分闰位”“洪范五行”都是儒家用语,经常用于道德批判。钱氏将竟陵之诗与天主教(“西国之教”)、禅宗三峰派等意识形态相提并论,称其“发作”,称其“为孽”,显然是想上纲上线,将文学问题拉入儒家正统异端对立的道德场域,以增强打击的效果——插一句,三峰派的开创人正是前文提到的临济宗高僧汉月法藏,“呵手频偎酥粉胸”的钱谦益对他大搞道德批判,多少有点离谱到滑稽的意味——但钱氏本人的诗风并不以符合儒家正统见长。同时代的诗人,论慷慨淋漓,则有陈子龙;论情韵悠长,则有吴伟业;论经史隶事之妙,则有顾炎武。钱谦益的长处在于博观杂取,善用佛道和小说之典——对儒家来说,前者是“异端”,后者是“小道”,从这个意义看,钱氏是“正统”的反面。

柳如是《山水人物图册》(其一)

不仅如此,钱氏批评竟陵派“凄声寒魄”“尖新割剥”,是“蚓窍之音”,但本人也颇有此类诗作。如《题滕县赵宰祠堂辛酉春赵有书遗余谭灭奴方略征播州以勤死》:“拱壁踉跄鼠,书墙诘曲蜗。”取象猥细,不也是“蚓窍之音”么?《病榻消寒杂咏》十六:“伏鼠盘头遗宿溺,饥蝇攒口嘬余津。”这种描写已超出“凄寒”“尖新”,而达到让人反胃的程度。当然,公正地说,这类句子在钱氏诗中占比不大,只是其多变风格中的小小一变而已。究其实际,脱去了道德正确的面具,钱氏批判竟陵派时所依据的“正统”,并非一种追求纯粹的理念,而是一种推许博杂的观点——换言之,他批判的不是竟陵派写“尖新割剥”的诗,而是竟陵派只会写“尖新割剥”的诗。错的不是风格,而是单调。

单调的对立面是丰富,在传统文学术语中,有一个表现丰富性的极高评价——“集大成”。诗史上公认的“集大成”者是诗圣杜甫。钱谦益在“集大成”的层面追求杜甫的境界,与明代盛行的复古派在“纯粹”层面学习杜甫形成对比,这是显而易见的,古人也早已发觉。钱谦益这种对丰富性的推许背后,还隐含着一种人与诗不分的观念,也就是说,诗人不但要写得漂亮,写的姿势也要漂亮,才能显出天资卓绝、才高学丰。作品如果是推敲苦吟、抓耳挠腮写出来的,那么价值就要打个折扣,哪怕它本身很好——因为这意味着诗人天资不足、才学俱歉。钱谦益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观点亮出来,但很难瞒过敏锐的评论者。同时代的钱澄之在《与方尔止论虞山说杜书》中说:

若虞山,生长华贵,沉溺于柔曼靡丽之场,又学丰才裕,每一属思,应手敏给,不知有苦吟一路。

钱澄之可谓目光如炬。不过,我之砒霜,彼之蜜糖,我之所耻,彼之所美,钱澄之认为钱谦益“不知苦吟”,可能根本不是“不知”,而是不屑;而钱澄之以为阻碍钱谦益诗学大成的“生长华贵”“沉溺于柔曼靡丽之场”“学丰才裕”“应手敏给”,可能正是钱谦益要在“不经意间”传达给读者的(否则钱澄之怎么知道呢?)。一言以蔽之,诗是钱谦益表现自己的工具,就像名媛在小红书上发的照片一样。

《〈病榻消寒杂咏〉论释》,作者: 严志雄,大学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年9月。

一点吹毛求疵

两本大作给人启发甚多,但也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缺漏——这不是作者的错,而是古人实在博学,今天的读者都难免挂一漏万,作者已经做得很好了——比如《钱谦益的诗文、生命与身后名》第二章《情欲的诗学——钱谦益、柳如是〈东山酬和集〉窥探》中,作者注解柳如是诗“拍浮浑似踏春阳”:“‘拍浮’,凝视的焦点移至温泉中素女划动着的双腿。双腿的动感还糅合着腿的触感;‘浑似踏春阳’,春日和煦的阳光晒得柔暖滑润的感觉。”其实,此处用了唐人沈亚之《春阳曲》“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之典,“踏春阳”是一种舞姿,实不可望文生义,解释成“春日和煦的阳光”。那么,柳如是为什么要用这个典故呢?原因很简单,柳如是所和钱谦益原作是《禊后五日浴黄山下汤池留题四绝句遥寄河东君》,“禊”是上巳节,也就是俗称的“三月三”,上巳踏春,正是古来的习俗,所以“踏春阳”只是点明时节的“季语”而已,不必求之过深。

《〈病榻消寒杂咏〉论释》第三章《蒲团历历前尘事——牧斋〈病榻消寒杂咏〉诗中之佛教意象》,作者注解“聚沙塔涌幡幢影”,“说‘涌’,仿佛现象触发,非人为念力牵动”,对此字的用法甚为赞叹。其实,“塔涌”在古典诗歌中比比皆是,几成套语,如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杜甫《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龙宫塔庙涌,浩劫浮云卫”;等等——插一句,钱谦益的诗不怎么炼字,因为如前文所说,炼字显得太用劲、太吃力,是天分不足的表现,爱姿态漂亮的钱谦益当然不屑于此,在字法上基本径用前人——“塔涌”的典故来自《法华经·见宝塔品》:“尔时佛前有七宝塔,高五百由旬,纵广二百五十由旬,从地涌出,住在空中。”是说多宝如来塔听了佛的说法,从地中涌出。有趣的是,“涌”字一作“踊”,也就是跳,梵文作abhyudgamya,更近跳义。后世诗文多用“涌”而不用“踊”,原因不难想见——“踊”指塔跳到空中,符合《法华经》的神话氛围;“涌”则是拔地而起,用于形容现实中的塔势,非常贴切而有力。

吴谷祥《虞山十八景》册之拂水晴岩

本文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作者:程羽黑;编辑:李永博;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 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

0 阅读:6

评论列表

游侠联盟008

游侠联盟008

2
2025-03-24 13:58

一直在思考,文人是否需要风骨……也许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