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彭城王最宠爱的金丝雀。
因为与他死去的白月光最像,我在他身边呆了整整一年。
正当王府众人以为我会成为最后的赢家时,“死去多年”的谢嫣然回来了。
“七天后,主子就要和郡主成亲了。”
王府管家带着一丝怜悯看向我微红的眼。
我背转身,用帕子掩住翘起的嘴角。
还有七天,我就要自由了。
可看到谢嫣然的第一眼,我就后悔了。
我决定——留下来。
1、
七天后,我就要被赶出王府。
这消息,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从“花满楼”回来时,我就觉得王府下人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我并不以为意。
我的身份,说好听些是江木的妾室。
实际上,不过是他圈养的一只金丝雀。
王府的金丝雀走了来,来了又走。
即便我是留在笼子里时间最长的那个,也终究也是个玩物。
“江伯,这是——”
走回我的院子,我才有些明白下人们眼中带着的微微怜悯是什么意思。
我的小花园里一片狼藉,花匠江伯正砍掉我种的最后一株粉色蔷薇。
“丘姨娘……”
他擦了一把汗,嘴唇嚅嗫着。
江伯老实,不会绕圈子,所以总是将真话说得那么难以入耳。
“郡主七天后就要回来,主子说她喜欢红牡丹。
所以吩咐我将整个王府都种上红牡丹,包括您的院子。”
他舔了舔嘴唇。
“毕竟到时候,您就要被送走了。”
我迅速垂下眼,用帕子掖了掖眼角。
眼角迅速泛起了一点凄楚的红。
“丘姨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伯想要再说些什么,我却没有理会,转身跑上了楼。
紧闭门窗后,我慢条斯理地擦掉了眼角上的那层胭脂,冷了脸。
少时,我爱清净,故意住在府中最偏远的地方。
绿树掩映,流水潺潺,不是亲近之人,是来不了我的小院的,更看不到我小院里那片红牡丹。
只不过,我种红牡丹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它艳丽无匹,一眼看去,便晃了人的眼。
让他们看不清假山上那扇门——里面存着无数扶桑火枪,那是谢王府最后的屏障。
竟然能知道红牡丹——这位死而复生的“谢嫣然”着实不简单。
她有什么目的呢?
是一心成为江木最后一个女人?
还是像我一样——别有所图?
2、
想了一夜还是毫无头绪,迷迷糊糊睡下,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房间里冷冷清清,贴身婆子江妈妈不见了。
她是在我最得宠的时候被分到我身边的。
那次我一时兴起,下厨给江木煮面。
不过是被烫了个小小水泡,江木便大发雷霆,贬了我身边的所有丫鬟婆子。
“再有下次,我剥了你们的皮。”
从此,江妈妈再没离开过我半步,就连晚上睡觉都只蜷缩了身子靠在我脚边。
可是现在——
我扯了扯嘴角。
也难怪她,毕竟还有六天我就要被赶走了。
“江妈妈,我要出门,让门房给我备车。”
我扬声唤道。
时间紧迫,我打算回“花满楼”找楚楚好好商议。
素来对我谄媚的江妈妈板着一张脸,慢腾腾地走了进来,手上还沾着面粉。
“丘姨娘——”
她的眼珠子在我半新不旧的蜀锦裙摆上转了一圈,声音里带着些阴阳怪气。
从前私底下她都是笑吟吟叫我“王妃”。
我说过她很多次,她却满不在乎。
“这满府里谁不知道,您就是主子的心尖儿。
除了您,还有谁配当王妃呢?”
如今,只不过还剩六天,她连装都不想装了。
“主子临走时,说他今晚有事,让你去闺塾把小姐接回来。”
江木父母早亡,和妹妹江安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即便他身为彭城王有诸多公务要处理,但每天都会去闺塾接江安回府。
这次他让我去接,一定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应了一声,江妈妈撇了撇嘴,转头出去。
仆妇们嘴碎,大户人家的尤其如此。
她忍了又忍,还是有闲言碎语飘到了我耳朵里。
“不过是在主子身边稍微呆久了些,真当自己是正经王妃了?
出去?又去花满楼吧!
就算能学到花魁楚楚的全部本事又怎么样,我们主子可不是寻常男子!
正主都要回来了,一个替身——”
我看不得她眼中的讽刺,转过头去,一幅画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眼底。
江木和我。
那是我刚进王府时画师画的。
我笑得谦卑,江木却板着一张脸,手紧紧地按在腰间佩剑上,看也不看我一眼。
年少时,只要我在,江木总能从人群中一眼看见我。
然后——对着我笑。
教我骑马时在笑。
帮我摘红牡丹时在笑。
甚至谢王府被乱军血洗,他用身体为我挡住箭矢时还在笑。
世事变幻,王府毁了,父王没了。
我不再是十八岁时容颜明媚的王府郡主。
他——也不会喜欢现在的我了吧。
3、
时近中秋,百姓们都出来逛花灯会买节礼,我在路上便耽误了些时间。
急匆匆跑到闺塾,学堂里只剩下几位小姐,正在闲聊。
江安似乎很高兴,笑声尤其响亮。
“看,这镯子好不好看?”
一串清脆的叮咚声响起,伴着她的笑声,格外悦耳。
“真漂亮,特别是上面那只蝴蝶,栩栩如生,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那是自然——
这可是我嫂子亲手给我做的。”
江安仰着小脸,满满的骄傲,对着屋顶漏下的月光,转动着手上的镯子。
“郡主,真羡慕你,你嫂子又漂亮又能干,对你还那么好。
不像我嫂子,别说送我东西了,恨不得立刻把我嫁出去,别在家吃闲饭。”
“是啊,你嫂子真的好厉害,还会自己做点心。
上次给我们送来的那一盒子,可真好吃,还做成蝴蝶图案了呢!”
虽然我留在王府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我从小看着江安长大。
于情于理,对她好一些也是应该的。
江安自小性格就内向些,为了让她能够在闺塾多交几个手帕交。
我便时常做了女孩子们喜欢的点心让她带去跟人分享。
每次给她,她都嘟了嘴,一脸挑剔。
“这个须子这么长,真丑——”
“还有这个,翅膀都不一样,丢人——”
…
她挑挑拣拣,手下却不停,专挑她说丑的点心往嘴里放。
“你说丘姨娘?她才不是我嫂子呢,顶多就是我哥的妾室。
哦不,连妾室都算不上,我哥又没有正式抬她过门。
算——通房吧……”
兴许是闺塾的下人们有些偷懒,梁上的灰尘没扫干净。
突然间我的嗓子有些痒,便轻轻咳了出来。
看我站在门口,其他女孩子慌忙闭了嘴,有机灵的还扯了扯江安的裙角。
江安却哼了一声,故意将那枚镯子举到我眼前。
“这镯子可不是人人都会做的。
我嫣然姐姐,从前谢王府的郡主,彭城明珠。
哪是别的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哥哥已经给我看过她的画像了,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
镯子上的蝴蝶是用细金丝编成的,活灵活现,精巧得很。
确实比我那点心精致。
江安从小就喜欢蝴蝶,小时候只要她一哭闹,我就剪蝴蝶花样给她玩。
只不过我手艺糙,总是剪得缺胳膊断腿,自己都不满意。
江安却喜欢得紧,宝贝似的攥在手里。
“嫣然姐姐,你看那满园子的蝴蝶,有的须子长,有的须子短。
有的翅膀还少了一边,就跟你剪的一样。
那些太精致的,看起来就假,安安才不会喜欢。”
我按了按有些堵的心口,暗自吐了一口气,笑着看向江安。
“郡主,回府吧,主子让我来接你。”
不管江安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该怪她。
毕竟,江府护了我一年,不但让我保住了性命,还让谢王府有机会从头再来。
4、
中秋那晚,我终于寻到机会去了“花满楼”。
也许是知道还有五日,我就要出府。
下人们对我越发冷淡。
“丘姨娘,对不住,车夫已经回家过中秋了。”
我看了看门房里正跟人吆五喝六,喝得满脸通红的车夫,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入了秋,夜里有些冷。
我倚坐在漏了风的马车上,缩在斗篷里看窗外人声鼎沸。
“停——”
眼前闪过一片废墟,我慌忙止住车夫。
可他却不停脚,一边往前跑嘴里还絮絮叨叨。
“这位夫人,今天是中秋,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别去那些不吉利的地方。
那谢王府——我听说可是被人灭了族。”
他瞥了一眼废墟中隐约透出的一团绿色,又叹了口气。
“嗨,不是我说。
种什么不好,种了那么多桉树。
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桉树,你知道我们老百姓管它叫什么么?
亡国树,断子绝孙树!
你看灵不灵验,谢王爷一方豪强,转头就被人灭了,听说连他独生女儿都没躲过……”
“夫人,怎么吓哭了?
哎,这都是我们小老百姓瞎传的闲话,您别放在心上。
这桉树也没这么灵,现在这乱世,今天这个王,明天那个王的。
你争我夺,死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是谢王爷一家……”
我没有怕,我只是想起了我爹临终前跟我说的话。
他的身上中了好几箭,鲜血染透了甲胄。
他握着我的手,眼神已经涣散,可说话的样子还是从前那个铁血王爷。
“嫣然,你看院子里那几棵桉树。
人人都说它不吉利,可我觉得不是。
你看谢王府被烧光了,可它们还在。
三年,只要三年,它们还会回来,像从前一样枝繁叶茂。”
自那天起,“谢嫣然”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丘时桉”。
我捂着胸口喃喃自语。
“爹,你看,三年过去了,它们真的回来了,像从前一样枝繁叶茂。
而我,也会把谢王府的匾额再挂回去。”
5、
走到楚楚屋里时,我的眼泪已经干透了。
“你说那自称谢嫣然的女人跟你十八岁时长得一模一样?
她知道红牡丹,还知道江安喜欢蝴蝶?”
楚楚似乎刚出过堂会,脸上的浓妆还没有卸,一颦一笑分外诱人。
我爹收的义子义女中,她是最小的那个,常常为抢不到哥哥姐姐手里的糖葫芦哭鼻子。
可没想到,骨子里她却最要强。
谢王府没了才三年,她就从天真的少女变成了在权贵间游刃有余的倾城花魁。
“长相相似倒是没什么了不起。”
她皱了皱眉,摸了摸我的脸。
“我在花满楼只学了梳妆婆子五成工夫,就让你的脸跟从前只有六七分相似。”
当初楚楚选择自卖自身进花满楼,就是因为楼中有个梳妆婆子,有“换脸”的手艺。
“若是遇上高手,像个七八成,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还听说,扶桑有些浪人能在人脸上动刀子,用蜡注入皮肤,让鼻子变高……”
她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捏得我生疼,眼睛里燃起了两团火。
“扶桑人……
时桉,你记不记得我曾跟你说过。
半年前,潍城王点了我的堂会。
他喝多了,说漏了嘴——
义父的死跟扶桑人有关……”
乱世争兵权,有那想走捷径的,便会选择跟异族勾结。
我曾见过扶桑人来王府拜访我爹,游说他合作。
吞并大楚其他诸侯后,划江而治。
他只听了这一句就将人赶出门去。
“我谢麒绝不做国贼!”
楚楚捏紧了拳头,狠狠砸在墙上。
“如果这个谢嫣然真的跟扶桑人有关,那他们肯定看上了江木手中的兵权。
江木对你又念念不忘——”
她跺了跺脚。
“那可如何是好?”
我走到她的梳妆台前,拿起沾湿的棉纸轻轻印在眉梢眼角。
白粉扑簌簌落下,镜子中,本来微垂的眼角轻轻挑起,眉峰也凌厉了起来。
丘时桉变成了谢嫣然。
楚楚一把按住了我的手。
“时桉,不要——
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你要去江木身边?”
我自然是记得的。
爹死后,我和楚楚在外潜伏了半年,才收拢了残兵败将,回到彭城,伺机而动。
可没想到,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狡猾。
他们一心想要将谢王府连根拔起,所以对我当年的“死”半信半疑。
我们刚回彭城没多久,楚楚就发现我们的住所附近经常有可疑的人出没。
恰好这时,江木开始在彭城大肆寻找我的“替身”。
楚楚灵机一动,为我改头换面,编了个身份故事,将我送到了江木面前。
“一来,留在他身边比在外面安全得多。
二来,江府的替身来来去去。
你在里面混个一年半载,再被放出来,就不会有人怀疑你是真正的谢嫣然了。
毕竟人人都知道江木爱你如命,如果是真的,怎么会放你走?”
“好不容易熬过这一年,眼看你就能光明正大在彭城生活。
这时候回去表明身份,岂不是前功尽弃?
你要知道,你的命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命!”
“那我不表明身份,偷偷留下来查探,见机行事?”
楚楚叹了口气。
“江木身边,连替身都不会同时出现两个。
何况这次?
人人都以为她是死而复生的正主。
你觉得,江木会让你留下来吗?”
我苦笑了一声。
不管能不能,这次我一定要留下来。
只是——
还剩下四日,我能成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