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葬礼前一晚,老公却一心只想备孕

每读故事 2024-09-30 09:03:12

哭丧似乎是孝女的分内工作。

这种场合,是需要女人哭哭啼啼的,但有些场合,又不要她们哭哭啼啼。

女人的眼泪是工具。

葬礼承载的到底是儿女的隐秘欢乐,还是真情实感的崩溃和痛苦?

我看不懂。

“李潇洒,全家人都在等你们,12点前我必须看到你。”

我妈周芬芬说的是陈述句,可我知道,语气是强感叹。

这句话似乎变成一只大手,正在穿过电话,抵达我的喉咙。

我的反抗被摁了回去。

婆婆还在后座,我不想冲自己妈发火。

要是以前,我早冲着电话和她吵起来了。

她的“操心”总是无孔不入:

“出去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晚上不要吃凉东西。”

而我的回答原则是:

“你管我。”

“我愿意吃。”

不过眼下我不太敢。因为这样做,只会让婆婆对我的误会更深。

我已经是她眼里生不出孩子的儿媳,不想“罪加一等”。

“吴优你看着路。我爸说要拐到第二个路口进去。”

我的语气很平静,除了吴优,没人能听出不耐烦。

“咱们好像快到下一个镇了,不会过了吧。”婆婆轻声在后座提示。

爸妈电话轰炸间隙,我们完美错过进村路口。

今天是外婆葬礼第一天,村里有迎接亲戚的俗,周芬芬希望我提早回去。

吴优下夜班已是早上九点。汗流浃背赶回家的路上,车程两小时,周芬芬和我爸李腾之打了20多个电话。

传达内容都一样:舅舅们在等着迎亲戚。

所谓迎亲戚,是在村口接人。

舅舅们和我妈、小姨排成一列,把亲戚们从村口带到灵堂前去上香。

我有点抗拒这个过程。

几年前外公去世,当时还没结婚的我从7点跟在迎亲戚队伍里,从村口到灵堂,走了一上午,磕了一上午的头。

即使这样,门口的孝子孝孙名单上也没有我“李潇洒”的名字。

因为我是外孙,也因为我是女孩。

每次磕头我都默念“外公走好”,可我的孝心却被隐藏了。

印象最深的,是那一上午的时间里,周芬芬和小姨从未停止哭泣。

她们发出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

说实话,我有点害怕,甚至在外公葬礼结束后还找了心理咨询。

“你反复想起葬礼场景,是大脑在帮你适应恐惧。”

我也一直在用咨询师的话安慰自己。

恐惧吗?我觉得是无法解决的疑惑。

哭丧似乎是孝女的分内工作。

这种场合,是需要女人哭哭啼啼的,但有些场合,又不要她们哭哭啼啼。

女人的眼泪是工具。葬礼承载的到底是儿女的隐秘欢乐,还是真情实感的崩溃和痛苦?

我看不懂。

吴优大概怕我情绪崩坏,安慰般拍了拍我的手。

“没事,就开过了一点,我拐回去。”

我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事,其实并不想理他。

我在生他的气。

接到外婆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买咖啡,当时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喝。

近期正在备孕阶段,我进食需要谨慎,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影响排卵”。

孕前检查时,医生倒也没说不能喝咖啡。

网上有人说能喝,有人说不行。但吴优说不行,前一天我们还因为喝咖啡的事大吵一架。

他说我没有责任心。

也是。吴优为了备孕半年没沾酒,我怎么就做不到呢?

可想了想电脑里堆积的工作,待完成的okr,我还是下了单。

哪怕喝半杯,先赶走困倦,把工作做完再说。

午饭是吴优专程带到公司的凉面,碳水吃完升糖很快,容易瞌睡,不过没有老板裁人的速度快。

为了保住得来不易的工作,我只好先放弃身体管理。

美滋滋吸入咖啡时,我爸打来了电话。

“李潇洒,外婆没了,你几号能请假?”

“……好,我看看时间。”

挂完电话,我觉得有点奇怪。备孕的紧张、压力突然被强行暂停。

挤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关于我妈的。

“周芬芬现在是孤儿了。”

车刚开到村口,就看到我爸穿着孝服在等了。

村口负责走流程的亲戚迅速帮我和吴优穿好孝服。

我理好头顶白布上栓的麻绳后,才看到四五个人从外婆的老屋走出来,排成一列队。

是舅舅们和我妈以及小姨。

他们一一和我婆婆握手,然后表演般再次组成一列队伍。

周芬芬和小姨上一秒还在笑眯眯打招呼,下一秒就跟在队伍尾巴哭天抢地。

我回头一看,婆婆果然吓了一跳。

她是城里长大的,哪里见过农村这种阵仗。

“妈,你别怕,这是个仪式,迎亲戚。”我拍了拍婆婆的肩膀,安慰道。

婆婆没出声,只是淡淡笑笑,脸上表情跟我说不想喝乌鸡汤时一样。

最近她看我的眼神不对,总是带了批判和无奈,虽然没有明说,但我懂。

我和吴优结婚三年还没小孩,她不满意。

她总是有意无意靠近生孩子的话题:

“潇潇,最近喝黑豆豆浆了吗?”

听说黑豆有助于女性排卵,我也是在网上查的。

“潇潇,你们要不再去医院看看,检查身体?”

医生说自然备孕一年以上无果的才需要去医院检查。

而我和吴优,也不过才开始。

半年前,我们决心忠于人类繁衍本能,开始运动、忌口、甚至减少酒肉社交。

辛苦耕作2个月后,我陷入了焦虑。

“我能给孩子最好的吗?”

“ta长大我没钱给ta买房怎么办?”

花了几个晚上,我都在帮还没进入子宫的孩子策划人生。

工作和生活越理越乱,我CPU都快烧没了。

医生说备孕要放松,可我紧张得仿佛要参加高考。

有压力时,喝咖啡是我唯一的心理安慰。

可吴优不让我喝。

我以前会窃喜吴优是个温柔的人,但他认真起来有些不顾我的死活了。

他不理解,甚至会抱怨我为什么不每天测试排卵高峰值。

“就是测试一下有什么紧张的?”

我觉得他完全不懂我。

他想要的结果,也是我想要的,可结果总不遂人愿。

谁不着急呢。

后来我妈周芬芬也会忍不住埋怨:“你的身体一定是吃冷饮吃坏了。”

我很委屈。

“李潇洒,你的头巾快掉了,赶紧戴好。”

周芬芬一边带我们去流水席吃饭,一边回头叮嘱我。

她总有操不完的心,明明她更需要操心自己。

她眼里全是红血丝,嘴上起了大泡。

外婆去世正值夏至前后,天干物燥,周芬芬守了好几夜,整个人几乎熬成人干。

“妈,你和我爸当时要我要了多久啊。”

“啧,怎么聊这个话题啊。”

“等会吃饭你别喝凉饮料,对子宫不好。”

不让我说,她却能说。

我妈迅速理好我的头巾,拽了拽肩膀上垂下来的两条白布,那是泪襟。

“为啥女的孝服上有泪襟?我舅衣服上就没有。”我问。

“因为女的要大声哭丧。”

我突然感觉有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压在周芬芬身上。现在,也压在我身上。

吊唁仪式结束,流水席的人开始进食。

吴优不停给我夹核桃。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收藏了备孕食物清单,很多博主都推荐了核桃。

没一会儿,他又附在我耳边:“给你妈把纸拿过去。”

周芬芬一个人缩在桌子角落抹眼泪。

怕打扰到其他人,她没有张嘴要纸,只是用泪襟擦拭不断流下的泪。

泪襟是粗布做的,经过周芬芬的皮肤后在她脸上留下一片红印。

我猜我妈在默默想念外婆或者外公。

她是他们的女儿,可从没获得过珍惜和爱。

当女儿的周芬芬,一点也不开心。

外婆生命的最后时光,基本是和周芬芬一起度过。

外婆偏心了一辈子,她的母爱只肯分给住在隔壁的大舅,可大舅和大舅妈很少照顾外婆。

有时我和周芬芬打视频,她委屈诉苦:“你大舅回来都不帮我给外婆褥疮上药,就回工地上班了。”

大舅回工地第二天,外婆就走了。

外婆最爱的孩子没陪在她身边。

农村人最爱讲的养儿防老,似乎失灵了。

“妈,你快吃猪蹄,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我用周芬芬最爱的食物“引诱她”。

周芬芬深吸一口气:“你先吃。”

肉夹在周芬芬嘴边,可她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我不再劝,只想给周芬芬一点时间,好让她怀念她的妈妈。

即使我并不理解她为何会对得不到回应的爱如此纠结。

“芬芬,你出来一下。”大舅站在宴棚口神色紧张。

没一会儿,周芬芬领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坐在旁边的桌子上,热络地张罗着:“你先等等,一会儿他们就上吃的。”

女人脸上有点尴尬。

“妈妈,这是谁?”我隔着我爸小声问。

“你不知道也行。”我妈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

“诶呀,李潇洒你回来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二舅妈声线独特,她普通话里带着口音,一张嘴就知道是谁。

“肯定要回来。”正准备寒暄,我看到二舅妈脸上凝固的笑。

她视线定在隔壁桌女人,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

我听到了。

她说:“我以为你都死了。”

饭毕,村里的仪式还没结束。

“下午要跟着爸妈一起烧纸,然后捏着香去十字路口。”

我给吴优捋了一遍流程,仔细解释每种风俗的意义。

据说这个仪式是帮走的人找路。

婆婆有点呆不住了,况且下午的仪式和她无关,我便带她去搭顺风车。

“潇潇,妈再给你们准备点红枣,你记得吃。”她一边走一边拉着我的手说道。

婆婆并没直接点明,但我知道她想说:这个也对身体好。

我只能默默点头。

下午的仪式,周芬芬和我爸先敬香。

低头时,我看到了周芬芬脚上踩的白色鞋子。

上大学那会,流行穿搭小白鞋。

我也跟风买了一双,没想到却被周芬芬破口大骂:“李潇洒你太恶毒了。”

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被骂哭后,我再也没穿过白鞋。

直到和吴优订婚时,为了和淡粉色长裙搭配,我买了一双白色高跟凉鞋。

带回家给周芬芬看,她又开始流泪。

“你外公不让我穿白鞋,你怎么这么爱穿,你这么喜欢惹我伤心?”

后来,李腾之告诉我,周芬芬小时候也穿过白鞋,不过被外公毒打了一顿。

农村有俗:子女不能穿白鞋,白鞋是送父母走时才穿的。

最后,周芬芬的白鞋被扔进炕洞里烧成了灰,连同周芬芬爱美的心也一起灰飞烟灭。

“李潇洒你是外孙,跪在这边。”

我和吴优刚跪在垫子上,就被二舅妈提醒位置有误。

小时候,外婆也这样对外人说:“这是我外孙。”

这个“外”字真的很传神。

我一度以为自己就是外人,和这个家没有半点关系。

毕业很久后我才明白,亲情不是单向的。

我没获得过外婆爱的回应,所以我也没那么难过。

此刻,我突然顿悟,为什么听到消息的那刻,我只关心周芬芬。

烧过纸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

二舅妈嘴碎:“吴优和李潇洒什么时候要小孩?”

周芬芬抢先一步替我答:“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了,很快。”

“别,你少当我代言人。”我一句话噎得周芬芬翻白眼。

我觉得她当妈也不快乐。

她说让我回家工作,我偏找了外地的。

她让我早点怀孕,我偏要推迟两年。

做女儿的这么跟她对着干,她却总催我也快点当妈。

我不想变成她这样——生一个恨自己的小孩。

不过现在我没那么讨厌周芬芬。

以前是因为李腾之喜欢在我耳边扇风:

“你妈文化程度不高,我娶她是被逼的。”

“我和你妈才见过一面就订婚了,我好痛苦。”

我被我爸的“委屈”拉入同一阵营。

周芬芬叫我回家看舅舅们。

我揶揄:“我又不姓周。”

周芬芬赌气出门,我帮李腾之骂她:“不知好歹。”

现在我也成了别人的老婆,不知道吴优以后会不会和小孩联合起来对付我。

我有点害怕,愣神之际,二舅妈依然不依不饶。

“吴优工作挺好,安稳,也适合养小孩。”

“二舅妈今天这么关心我?”我的反击有些无力。

“哎呀大家都关心你们!”二舅妈边说边看了一眼旁边的表哥。

那眼神似乎在说:赶紧来帮我说教两句。

平常大舅妈和二舅妈最爱堆在一起家长里短。

似乎每个农村家庭都有这样的存在,任何事经了她们的嘴,就好似在扩音器上说秘密。

不但人人皆知,事情原本的模样也消失殆尽。

可惜如今大舅妈生重病,人还在医院躺着,二舅妈孤掌难鸣,帮腔的重任转移到了大舅的孩子——表哥身上。

表哥很快响应召唤,也加入“生子讨伐”:“潇潇,女人生孩子要早点,不受罪。”

我心里翻白眼。

你又不是女的,凭什么替我嫂子说话?

“哥,你体会过女的生子阵痛吗。”我客气反问。

“那没有。但毕竟我是过来人。”

“你们一胎要得晚,二胎更受罪。”

一个都不想要,还要两个?

为什么男人女人脑子里想的都是生孩子和家庭这点事。

看来不得不转移话题。

“二舅妈,中午隔壁桌女的,谁啊?”我问。

一屋子穿孝服的人安静了下来。

周芬芬又站出来挡话茬。

“说了跟你没啥关系,别问,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我不认识,你妈认识,你问她。”二舅妈撇得干干净净,却被我妈瞪了一眼。

屋里爱听热闹的人瞬间四散,只剩下周芬芬、我,还有吴优。

“吴优,出去看你爸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周芬芬支走吴优,神秘地对我说:“那个女的,是我同学。”

哪门子同学,来吊唁同学的妈这么尴尬?

“以后告诉你。”

晚上7点,十几个孝子孝孙手里捏着香,排成一列,手里提着贴了白纸的棍子,一路走到村头的十字路口。

周芬芬和小姨又开始哭丧了。

她们俩嗓子都有点哑,可我无法阻止这场世俗名义下的葬礼习俗。

我能做的就是给她们递杯水,送点眼药。

村里的长辈把麦草垛子放在路中点燃,所有人围着燃烧的麦草转了好几圈。

我在心里又默默送了一遍外婆。

晚上宴棚里的流水席菜色是面条,吴优再三提醒我:“少吃面,这个面太油了。”

又来了。

我也想吃面条,但更不想和吴优吵架。

权宜之下,我专攻一盘凉菜。

我妈的同学——那个神秘女人又来坐席。

她在我旁边落座,这次我才看清了她的长相。

方圆脸,一头短发,几乎是寸头。短发两边不对称,右边是用推子斜着划过去的两道痕迹,露出头皮,看上去像我在城市里见过的帅气寸头女人。

她身上的衣服又是一副农妇打扮,兼具乡土和都市感。

好割裂的人。

周芬芬突然现身,警惕地把我和女人隔开。

“小霞你来了。”

女人腼腆地叫了一声“芬芬”。

确实认识,而且应该关系还不错。

周芬芬转过头对我们介绍:“这是我的小学同学,你们叫小霞姨。”

这个身份我早已知晓,只是好奇她有什么力量让全家人陷入尴尬和沉默。

二舅妈跟着二舅一起来敬酒,她的眼神跟第一次看小霞姨一样,虽然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充满冷漠和不屑,甚至有些恶狠狠。

“潇潇,你要离她远一点,她有传染病。”二舅妈一边给吴优递酒,一边“警告”我。

“没有没有,有问题我就不会让她来了。”周芬芬连忙摆手。

看来,是周芬芬邀请小霞姨来外婆葬礼的。

“别听你二舅妈胡说。”周芬芬似乎很怕我误会。

其实我信了,或者说我想信,甚至离席追问二舅妈小霞阿姨生了什么病。

“她的病?治不好,你离她太近,小心生不出小孩。”

二舅妈压低声音,用她的口音普通话“威胁”我。

我内心突然生出一个阴暗的想法。

我也想生不出小孩。

我要是得这种病那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每天被监视生活。

草草吃完饭,第一天的仪式也全部结束。

我懒得再对着不认识的亲戚微笑,便坐在大舅家门口乘凉。

小霞姨的身份让我困惑。她看起来跟周芬芬很要好,但二舅妈又似乎很恨她,还说她有病。

明天吃席我还要坐在小霞姨旁边,我也想得那个生不出孩子的病。

正在胡思乱想,吴优几个箭步从后院跑过来,像有什么惊天大事似的趴在我耳边。他说的每个字都好像在炸我的耳朵。

“李潇洒,这个小霞姨是大舅的小三!”

晚上,我和吴优休息在离村不远的酒店。

入睡前,吴优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尿液收纳盒,还有排卵试纸。

“潇潇,我的潇,今晚再测一次吧。”

他笑得一脸谄媚。

我不懂。

劳累一天,站了一天,吴优怎么还有精神做那事。更神奇的是,早晨匆忙收行李,他居然还记着带排卵试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浸泡在名为“生小孩”的毒液里。

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应该不是从两个月前,而是从一结婚就开始了。

“我好累,今天放过我好不好?”

我平躺着,吴优拉了好几次都没把我拉起来。

“前天你不是说开始排卵了嘛?多测几次好不好。”

第一个月我一直很抗拒测排卵。

第二个月我开始和吴优合作,好像也有点“早怀早清净”的心态。

可例假才刚走没多久,应该还没到高峰值。

我已经测了五天,每天都是一深一浅的红杠。

那代表阴性,代表我的身体还没准备好。

现在我觉得,我的内心也还没准备好,可是我就要被强行拉入养育孩子这个生活局。

我该怎么办。

现在怀孕,我的工作怎么办。

处在被裁员的边缘,我的生活岌岌可危,适合养孩子吗?

“李潇洒,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吴优见我半天没反应,有点着急。

可我实在没精力了。

工作很烦。

生活很烦。

我妈很烦。

婆婆很烦。

一切都很烦。

我为什么要在一个葬礼的夜晚再分出精力来考虑生育后代?考虑我自己都不够了。

吴优嘴巴凑在我脸上,像树袋熊一样不肯撒手。

“吴优,明早要送外婆,五点就要起,今晚休息好吗?”

顾不上吴优发出的不耐烦声音,我翻身侧躺,带上眼罩,塞好耳塞,准备入睡。

吴优似乎也很累,抱了抱我也开始打鼾。

万籁俱静里,呼吸的声音被放很大。

我能听见心跳在敲打耳膜。我有心事,睡不着。

吴优在后院上厕所时,偷听到了二舅妈和大舅的谈话。

“这女的怎么来了?”大舅问。

二舅妈开始滔滔不绝:

“你姐叫来的。”

“她破坏别人家庭还嫌不够,这种场合捣什么乱。”

“她当初干了那种事,咱们家被搞得乱七八糟,爸差点被学校开除。”

“她就该去死。”

吴优说他偷听到的内容里,二舅妈抱怨最多。

她一贯话多,喜欢发表意见。

我不喜欢她,但这件事上,我暂时同意她的观点。

破坏家庭者,无论男女,我都希望他们去死。

最早知道出轨这两个字,是因为外公。

早年我爸李腾之在外跑生意,偶尔会带我去工厂的基地里度过漫长暑假。

有一年假期,李腾之先接了我去基地玩,有个年轻阿姨来看过他。

他俩把我支开,单独待在办公室里。

我跟李腾之秘书撒谎回来上厕所,转身就去办公室偷听。

似乎是女性本能,我觉得我爸和那个阿姨不正常。

确实如此。

办公室门紧紧关着,不时发出可疑声音。

当时我还小,只记得那个声音很奇怪。

长大后才晓得对号入座:那是男欢女爱的声响。

假期结束前,阿姨送了我一双彩色手套。

我很喜欢。但我一直没对那个阿姨笑过。

后来,周芬芬在我行李中发现了手套的存在,也自然发现了阿姨的存在。

周芬芬是想离婚的。

可是外公骂她:

“不就是出轨,闹什么。”

“离了婚的女人就是废物。”

这些都是周芬芬夏日乘凉时在楼下讲给我听的,她一直当笑话讲。

直到说到:“你外公说,婚姻就是个悬崖,我也要把你推下去。”

周芬芬哭了。

那时我并不清楚,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转述外公的话。

后来我才明白。

周芬芬并不开心。

当女儿的周芬芬不开心,

当妈妈的周芬芬不开心,

当妻子的周芬芬也不开心。

可是,她从来没有机会做周芬芬。

当我成为妻子后,我对周芬芬一直感到抱歉。

念过书的我曾想要和周芬芬决裂。

因为她软弱,因为她还待在出轨丈夫的身边。

在怒其不争的时刻,我从没想过,她为何不争。

我自己走出了原生家庭,却把我妈留在了里面。更过分的是,我还看着身处牢笼的她,肆意大笑。

但此刻,我更不理解。

她是被破坏过家庭的人,怎么还会和破坏家庭者成为朋友?

我要从她嘴里知道答案。

第二天一大早,是正式下葬。

这次是真的要和外婆说再见。

机器缓缓放下厚重的棺材,

大舅突然跳下去,趴在棺材盖上大喊:妈,妈,妈。

没有任何句子,只是单纯地叫。

亲戚们把大舅扶上来后,他还在哭泣,像走丢的小孩一样大声啜泣。

葬礼这么多天,我第一次见到大舅哭。

他双手捂脸,口中依然在喊:妈,妈,妈。

他头上的白发让我恍惚。五十多岁的老头,这一刻,他也只是失去妈妈的小孩。

匠人们下到墓穴里,开始砌砖。要把整个墓穴口封住,让外婆安心去另一个世界。

周芬芬和小姨瘫坐在坟头前,望着隔壁外公的坟堆发呆。

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我和吴优也在坟头旁边,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烧纸。

姐姐小声哭着:“奶奶快捡钱,奶奶你走好。”

我被眼前的悲伤浸染,其他烦恼此刻被排在第二位,我只想和家人们一起,安静送走结束了复杂人生的外婆。

表哥突然又凑过来:“潇潇,你和吴优是不是已经开始备孕了?”

我有点恶心。

这是在下葬的坟前,他的奶奶,我的外婆,正长眠在红色漆木棺材里。

这是所有人沉默等待匠人砌砖的时刻,

她的孙子不专心烧纸送别,居然还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懂他安的什么心。

这位表哥从没真正关心过我。

即使我们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即使我找他帮忙时从没获得过回应。

我冷笑:“问这干嘛?要帮我养小孩吗?”

“哥可没钱哈,哥这不是才生了小孩,我跟你说啊,这个生小孩……”

表哥嘴巴一张一合说出生小孩三个字。

我脑海里浮现他老婆结婚时给我们敬酒的笑脸。

那么漂亮大方的嫂子,怎么会选择这个人?

“你把话说清楚,孩子又不是从你身体里生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说经验?”

“诶,潇潇,怎么这么说话,哥就想帮帮你。”

“动动嘴皮子就算帮忙啊?我请你帮我了吗?”

姐姐擦干眼泪拉住我,试图控制这场无礼的争吵。

“这么担心我,要不要跟你报备我的例假时间啊?”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没有一点女孩子样。”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

生育和例假,看上去都是“女人的事”,可为什么“例假”两个字就会让他恼羞成怒呢?

我什么也听不到,只能感觉到血液从身体里冲向脑门。

这种感觉,一如我反抗李腾之给我安排相亲的那天。

彻底,决绝,歇斯底里。

我拒绝任何安排给我的事件。

我拒绝任何以家人之名的道德捆绑。

“哥,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满身爹味,这什么场合,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大粪!”

“我……”表哥被我噎住了。

“你,就是无脑的臭直男,怪不得我大舅要找别的女人生孩子,因为你不争气!”

我丝毫不诧异表哥疑惑又生气的表情。

我不在乎我是否伤害了他的感受。

是他先伤害我的。

“潇潇,我带你去凉快会。”

看我结束了战斗,吴优才敢上前拉我。

吵架太上头,我居然有点发晕,不晓得是太激动,还是因为这炎热的初夏季节。

我知道周围的亲戚都在看我。

我顾不上羞耻。

这是我必须反抗的时刻。

吴优带我站在挖坟堆的挖掘机下,我被车辆的阴影笼罩着,脸上的汗像泄了气似的流下来。

“潇潇,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哥说话。”

吴优的话让我听着很是奇怪。

“怎么,你在维护你们男人吗?”

“我不是……”

“你是觉得会伤我哥面子吗?他有面子我没有吗?”

“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这么多人面前反复问女人怀孕的话题?他没有资格教育我什么时候该生小孩!”

血液再次直冲脑门。

我知道表哥并不是真要分享经验。

只是在这件事上,他想掺和一下女人的话题,跟很多男人一样,自以为很懂。

“你哥他只是先有孩子,所以讲讲经验。场合确实不合适,但你说话很过分。”

我过分?为什么爱生孩子的男人反过来指责女人过分?

“吴优,你要不要自己试试每天早晨憋晨尿?每天早上8点半准时测排卵峰值?要不要每天都玩自己的尿!”

正式备孕2个多月,我挣扎过,我也妥协了。

吴优建议每天清晨测试排卵时间。

我听了。

吴优建议我吃饭清淡。

我听了。

我只是再也受不了,所有人不断在用生小孩提醒我:

你是个女人。

你是工具。

这是你的宿命。

你无法反抗。

两个人的那事成了一项任务。

今天是强阳,咱们做吧;明天强转弱,咱们做吧。

吴优总说我太敏感。

他不懂,当我也不得不把自己当成生育工具时,我有多痛苦。

“我是人,我是周芬芬和李腾之的女儿,我是你老婆,但你记住!我不是为了生孩子才当你老婆!”

吼完这句话,我没力气了。

天气好热,我嘴巴里咸咸的,我感觉眼前的吴优变模糊了。

眼泪流在脸上,和坟地里的灰尘混在一起,手一摸,就成了泥巴。

我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咱们不需要给家里生继承者,别把你的生育焦虑转移给我。”

周芬芬没来打断我,她站在一旁听完了我所有的哭诉。

“潇潇,走,妈带你去看麦浪。”

我无声流泪,拉着周芬芬的手离开挖掘机的阴影。

外公外婆的墓穴在一起,正对着坟头,是金灿灿的麦田。

周芬芬的手有些粗糙,但摸上去很厚实,很安心。

我知道,我的控诉,周芬芬听进去了。

她是女人,只有她懂我,只有她理解我。

“外婆走的这几天,刚好晴了,你外婆命好。”

周芬芬在旁边自顾自地说着,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在楼下给我讲故事的时刻。

“前几天一直下大雨,我眼看你外婆不行了,居然开始提前发愁,葬礼咋办。”

“感觉我好像盼着你外婆走似的。”

“其实我也难过,现在我没了父母,就像没了根。”

“以前你外公老骂我,我以为我会记恨。其实他走的时候我也难过。”

周芬芬把外公离开的场面讲了很多遍。

他临走前,眼珠子费力气转了一圈,看了周芬芬,看了舅舅们还有小姨,然后闭眼。

周芬芬说她知道外公也舍不得离开。

她一定在心里反复咀嚼那个画面,想要确认冷漠父亲最后的温情瞬间。

那是爱的证据。

她确认过外公是爱他们的,所以她放下了。

她说,她第一次了解到了“死去元知万事空。”

“他躺在那啥也没了,我还有什么好恨的呢。”

周芬芬早已释怀了啊。

“所以我就下定决心,照顾好你外婆,我不能留遗憾,我是他们的孩子。”

周芬芬话毕,一阵风吹过麦尖,麦子们一批一批摇晃脑袋,抖动起来,好像金黄的浪花。

风从麦尖上,吹到了外公外婆的坟头。

匠人砌砖结束,挖掘机也堆好了坟堆。

一切,都结束了。

回家路上,吴优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有压力,但我不知道你的压力这么大。”

吴优还是心软。

“我们慢慢来吧。”

吴优把车停在路边,握住我的手说。

“下个月你测试完就把结果拍照发给我,我和你一起看。”

“有压力我们一起承担,好不好。”

我只希望他可以告诉婆婆,我们不是不要小孩,努力需要时间。

“我妈那边,我去稳住她,她也不跟咱们住一起,你别担心。”

吴优也已经尽力了。

我劝自己,我已经是吴优的妻子了。

“好。”

人生路已经走到这,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

一个月后,周芬芬张罗着回家给外公外婆烧纸。

“潇潇,你到时候一定要回来。”

我知道,我也必须回去。

关于那个“第三者”,我还心存疑问。

“她不是第三者,她是我朋友,也是我的大嫂。”

分别前,周芬芬站在车前向我认真地澄清了小霞的身份。

“她也没病,都是村里人传的。”

她说,下次一定全都告诉我。

那天葬礼全部结束后,我和周芬芬整理了外婆的衣柜,最里面压了一张照片,我从没见过。

周芬芬说:“你看,我和你小霞姨还年轻的时候。”

照片上,小霞和大舅并排站在一起,头挨得很近。

她和周芬芬紧紧拉着手,她们都笑得很开心。

小霞前面是端正坐好的外公外婆,身旁还有小姨和二舅。

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全家福。

跪在外婆坟前,我依然感受到了风吹麦浪。

没有害怕,也没有必须做什么的紧迫感。

原来没什么人的坟地一点也不可怕。

“你来了。”

身后响起了周芬芬的声音。

那个短发的小霞向着坟堆走来,微笑着冲我点头。

“我知道你自己回来了,我来看看你,还有……我姨。”

她口中的“我姨”,应该是外婆。

我静静坐在她们身后,听周芬芬和小霞讲完了故事。

小霞和周芬芬是同学,因为经常和周芬芬一起回外婆家玩,慢慢和大舅有了感情。

只不过,缺少生物教育的女孩,从来不知道自己不来例假是一件奇怪的事。

她娘瞒着大舅,接受了大舅的提亲。

婚后一年多,小霞尽心对待外公外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周芬芬一直夸小霞姨。

她心灵手巧,她勤劳能干,她和大舅感情非常好。

可就是没见肚子有动静。

外婆尾随小霞上厕所,跟了半年,才发现,这是个不会来月经的“石女”,一气之下,让大舅退了婚。

那个年代离婚,对小霞来说,离婚就是判了死刑。连平日关系亲密的大舅,也没帮她求情。

小霞就在邻居们的注视下,灰溜溜回了家。

回家后小霞郁郁寡欢,终于在第三次说媒失败后,冲到外公外婆家,把她曾用过的物件通通摔碎,一把火烧了后院的茅房。

那个让她胆战心惊,每每上完厕所都害怕的茅房,终于化为灰烬。

因为这件事,外公在家族里抬不起头来,还因为家里纵火,差点丢了教师的饭碗。

“你恨我不?我都没去看过你。”周芬芬问道。

“你有啥办法,我生不出娃,大家都说生不出娃会传染。”

小霞姨咧开嘴笑着,说完又沉默了。

“小霞姨,我妈肯定不恨你。”

周芬芬笑着看了我一眼。

这就对上了。

周芬芬一定也是心疼小霞的,不然她不会允许小霞来看外婆。

“姨,你走好,我不恨你们家,我知道你也有苦衷。”

小霞姨一边烧纸,一边扭头看着一阵风吹向麦田。

呼啦呼啦,扬起一阵麦浪。

尾声

5个月后,周芬芬还是没忍住,独自跑到另一个城市来找我。

“你爸每天在家说我穿衣不好看。”她夸张地形容李腾之的表情。

不得不说,学得很像。

以前从没发现,周芬芬是这样一个活泼好动的人。

“那你在这很寂寞啊。”我心疼地说。

白天我和吴优还要上班,家里就她一个,不晓得她要如何打发时间。

周芬芬其实很喜欢跳舞,可这几年忙于照顾外公外婆,她想做的事都被一一搁置。

“现在也过了百日,我该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曾经爱穿花衣服花裙子的周芬芬,这几个月总是素服出现在电话视频里。

我知道,她在默默为外婆守孝。

周芬芬眼里是有泪光的,她想藏起来。

我发现了。

“别难过了妈,我给你报个老年大学,你去学跳舞画画,好不好?”

我刚毕业时周芬芬就眼馋老年大学。

她没上过大学,很是羡慕能继续念书的人。

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进“大学”里看看。

可是,李腾之说:“你爸妈我爸妈都老了,你去念大学,谁给他们养老送终?”

周芬芬就又放下了。

“潇潇,有时我希望你能迟钝些。”

她总说我很敏感。

因为敏感,所以才对大家都习以为常的结婚生子如此不适应。

可是为常的人们,不都是“习惯”过来的吗?

“别担心我,吴优现在也不焦虑,咱们都别焦虑。”

周芬芬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并没染上小霞姨的“怪病”,回家没多久,我就怀孕了。

我们都如愿以偿。

吴优也听我的话不提前想太多。

听周芬芬说,小霞姨后来没再结婚。她跟老师傅学了理发,自己在远一些的镇子上开了间理发店。

她侧边露出的头皮就是自己摸索着推出来的。

“她没家庭,但是她自在。”

周芬芬也很欣慰。

她和自己儿时的伙伴,终于都拥有了各自的新生活。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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