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庄宗李存勖的死因，由于史籍记载的不同而不甚清晰。从医疗史的角度，通过对中古医籍中 关于金疮的记载以及史籍中金疮致死事例的梳理，可知李存勖之死主要是由当时难以处理的箭伤引起的流血 过多所致。

而《新五代史》所记载的刘皇后所进之“飱酪”，与《资治通鉴》所说的“酪”实为一物，即北方游牧民族经常饮用的一种乳制饮料; 由于酪属于流食，而根据中古医籍记载，流食对金疮伤者危害极大，所以刘皇后所进的酪实际上加速了李存勖的死亡。

问题缘起

后唐同光四年( 926) 四月初一，庄宗李存勖 在检阅京师马步诸军、即将御驾亲征之际，宫中突 发兵变，《旧五代史》卷三四《唐书一〇·庄宗纪》 载: “帝内殿食次，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自本营率 所部抽戈露刃，至兴教门大呼，与黄甲两军引弓射 兴教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兵变，李存勖表 现出了其作为“马上皇帝”英勇果敢的一面: “帝 闻其 变，自宫中率诸王近卫御之，逐乱兵出门。”

虽然如此，由于众寡悬殊，叛军还是焚 毁兴教门，攻入皇城之中。此时，李存勖手下的近 臣宿将已然逃遁殆尽，眼见大势已去的庄宗孤注 一掷: “帝御亲军格斗，杀乱兵数百。”即便如 此，最终却也难逃一死。 关于李存勖死亡的原因，《旧五代史·庄宗 纪》载: “俄而帝为流矢所中，亭午，崩于绛霄殿之庑下，时年四十三。”《新五代史》卷三七《伶官传》亦载: “乱兵从楼上射帝，帝伤重，踣于绛霄殿廊下，自皇后、诸王、左右皆奔走。至午时，帝崩，五坊人善友聚乐器而焚之。”又《五代史阙文》载: “庄宗尝因博戏，睹骰子采有暗相轮者， 心悦之，乃自置暗箭格，凡博戏并认采之在下者。

及同光末，邺都兵乱，从谦以兵犯兴教门，庄宗御 之，中流矢而崩。识者以为暗箭之应。根据上 述记载，李存勖是被箭矢射中而导致死亡的。然 而，进一步寻检史料，我们发现了在其死前的一些 细节性记载，《新五代史》卷一四《唐太祖家人传· 皇后刘氏》载: “郭从谦反，庄宗中流矢，伤甚，卧 绛霄殿廊下，渴欲得饮，后令宦官进飱酪，不自省 视。庄宗崩。”从中我们得知，李存勖从中箭 受伤到不治身亡之间，曾因口渴而索饮，于是刘皇 后便派宦官送上了饮料。

史书对这一细节的记录 一方面可能是要表明刘皇后在庄宗驾崩之际漠不 关心的失德之处，另一方面则似乎是意在将这一 细节与庄宗的死亡联系起来。虽然如此，《新五 代史》实际上还是认为中箭才是李存勖的死因， 同书同卷《太祖子·李存渥传》中便记载: “庄宗 中流矢，崩。”如果说《新五代史》的相关记载只是提供了 一种暗示，那么《资治通鉴》卷二七五《后唐纪四》 明宗天成元年( 926) 夏四月丁亥条对此事的记载 则更加明确: 俄而帝为流矢所中，鹰坊人善友扶帝自门楼下，至绛霄殿庑下抽矢，渴懑求水，皇后不自省视，遣宦者进酪，须臾，帝殂。

李彦卿等恸哭而去，左右皆散，善友敛庑下乐器覆帝尸而焚之。 可知，庄宗中箭后被从人扶至殿庑下，并将所中之箭矢抽出，庄宗口渴求水，皇后因而“进酪”，之后不久，庄宗驾崩。从这条记载的行文逻辑来看，作者强调的是皇后“进酪”之后“须臾，帝殂”的事实，也就是把怀疑的矛头直指刘皇后，认为“进酪”与“帝殂”间隔如此之短，十分可疑。而此条下胡三省的注文则更明确地道出此意: “酪…… 乳浆也。

凡中矢刃伤血闷者，得水尚可活，饮酪是速死也。”据此诠释，则李存勖之死虽由中流矢所致，然而刘皇后所进的“饮料”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胡三省诠释的前提是对皇后所进饮料 的理解，即认为所进之“酪”是指“乳浆”，也就是 一种乳品饮料; 但与《资治通鉴》用词不同的是， 前引《新五代史》中却称其为“飱酪”。那么我们 不禁要问，庄宗之死的真相究竟为何? ———箭伤 是如何 造 成 庄 宗 死 亡 的? 刘皇后所进之物是 “酪”还是“飱酪”? 二者是否有区别? 与庄宗之 死是否有关? 胡三省对死因的诠释是否有其依 据? 这一系列问题正是下文要试图回答的。

中古时期对“金疮”的认识

我们先从庄宗中箭受伤说起。根据前文的引述，庄宗系“中流矢”而受重伤，对于这类由刀、 枪、箭等兵器所造成的外伤，传统医家统称之为 “金疮”，即被金刃所伤。古代医家对这种外伤所 造成的危害早有认识。首先，金疮会造成流血不止，如果不能及时止血，将会危及伤者的生命: “金 疮 血 出 不 断，其 脉 大 而 止 者，三 七日 死”; “金创中筋交脉，血出不可止尔，则血尽杀人。”

金疮

如果伤口较深，则会造成内漏淤血 而导致伤者死亡: “凡金疮通内，血多内漏，若腹 胀满，两胁胀，不能食者死。”而金疮如果伤 及人体要害之处，以当时医家所见即必死而不可 治: “凡金疮伤天窗、眉角、脑户、臂里跳脉、髀内阴股、两乳、上下心、鸠尾、小肠及五脏六腑输，此 皆是死处，不可疗也。”其次，金疮会伤及人体 的筋骨、器官等，给这些部位造成直接的伤害，进 而损害身体机能: “夫金疮始伤之时，半伤其筋， 荣卫不通，其疮虽愈合后，仍令痹不仁也”;

“被疮截断诸解身躯”; “金疮愈已后，肌肉充满，不得屈伸”; “为矛、箭所伤，若中于腹 则气激，气激则肠随疮孔出也。”再次，造成 金疮的兵器本身，或因涂有毒物，或因深入骨肉而 不出，会对伤者造成进一步的危害，甚至丧命: “夫被弓弩所伤，若箭镞有菵药，入人皮肤，令人 短气，须臾命绝”; “箭镞金刃入肉及骨不 出。”最后，伤口会因受到风、寒、水气的侵扰而难以愈合，并进一步恶化: “风气得入……其 状，口急背直，摇头马鸣，腰为反折，须臾十发，气息如绝，汗出如雨，不及时救者，皆死。”

在金疮造成的各种危害中，最为严重同时也最为医家 所重视的就是“金疮血不止”，伤口流血不止会造成伤者失血过多而死。有了以上对金疮的感性认识，让我们再回到 庄宗“中流矢”这一问题上来。庄宗是在兴教门城楼之上指挥抵御叛军时“中流矢”而受重伤，后 又经人“抽矢”。这一从中箭受伤到拔出箭矢的处理过程，其细节如何我们已不得而知，不过我们 检诸史籍就会发现与此一史事相类似的情况。

《新五代史》卷四七《苌从简传》云: 从简尝中流矢，镞入髀骨，命工取之，工无良药，欲凿其骨，人皆以为不可。从简遽使 凿之，工迟疑不忍下，从简叱其亟凿，左右视 者皆若不胜其毒，而从简言笑自若。 苌从简也是五代后唐时人，这条史料也反映了五 代时期在救治箭伤方面的细节问题。苌从简中箭之后，由于箭镞深入髀骨之中，故命医工取出，而 医工首先想到的是“无良药”，即手头没有适合的 药物，而只能采取“凿骨”的办法取箭。按此处的 描写又与医籍的相关记载不谋而合: 箭镞、金刃中骨，骨破碎者，须令箭镞出， 仍应除碎骨尽，乃傅药。不尔，疮永不合; 纵合，常疼痛。

若更犯触损伤，便惊血沸溃，有死者。 据此，则处置由中箭所造成的创伤相比其他金疮 的治疗更显特殊，除创口以外，还必须对钻入肌肤 或骨肉的箭矢进行处理: 必须设法取出箭镞，并把 碎骨除净，再敷以药物以促使伤口愈合，否则就会 造成伤口难以愈合，甚至愈合之后还有溃破溢血 的可能，严重则会危及生命。而根据医籍记载，医 家取出箭镞的最好办法是给伤口涂抹药剂，或令 伤者服药，从而使箭镞自出。比如《肘后方》载: “治箭镝及诸刀刃在喉咽胸膈诸隐处不出方: 白 敛二分，牡丹一分。

结语

右二味捣末，以温酒服方寸匕，日三服，刃自出。”［6］281 又《千金方》载: “治金 疮矢在肉中不出方: 白敛、半夏，上二味等治下筛， 酒服方寸匕，日三。浅疮十日出，深疮二十日出， 终不住肉中。”又《医心方》载: “箭入人身， 经三五年不出方: 麻子三升，作末，以水和，使得三 升汁，温服之，须臾出。”这些药方显示，中古以来医者处理箭镞不出 的主要方法就是药物治疗，然而苌从简临敌中箭， 并深入髀骨，系事出紧急，且随行医工手头也并没 有能使箭镞自出的“良药”，这一点与庄宗中箭时的情形十分相似。

于是，在这种“无良药”的情况之下，医工只能采取直接凿骨取箭的“手术”方法，而这一手术是在没有任何止痛或是麻醉药剂 的情况之下进行的，虽然史书中着力渲染了苌从 简的“言笑自若”，但我们从医工迟疑不忍下手， 以及左右之人目不忍视的反应中，就可以了解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