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大小二便
第一回 白茫茫处投无尽意
她在芦花丛中,等他。
风起时,芦花荻花,一齐乱飞。
她在溪边,溪白如练。
她以一种极其优美的姿态,蹲了下来,捋起袖子,拔出了刀,动作非常幽艳,连她蹲着的姿势都十分悠艳。
——悠闲美艳。
她的刀如一溪白水。
她的脸色苍白如刀。
秋色连坡,风沁寒,水也是凉的,可是她的刀,更令人打从心里生起了寒意,仿佛,她手里拿的是一张薄冰。
冰刀。
溪声潺潺,她在凝注,也在聆听:溪声里可有他的步履?
她凝神的样貌很幽怨:像在聆听溪水寂寞的倾诉,又像寂寞得只能倾诉给溪水听。
她是谁呢?
她在等谁?
她忧愁,等的可是情人?
她拿刀,等的可是仇人?
他会不会来?
她会不会再等?
等下去,会等到什么?
不等下去,又会遇上什么?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像吹走一个梦。
然后她把刀小心的置放在水上,磨。
轻轻的磨,像轻揉水之肌肤,又像要抚平那水波上的纹。
之后,她再轻轻的、柔柔的、慢慢的、缓缓的,不惊鱼不惊草不惊匕鬯不惊涟漪的把刀伸入溪中、浸入江中。
她的眼神,以柔投向白了头的芦苇深处,以怨望向仿佛可以敲得出磬声的晴空远处。
她在看什么?
她在想什么?
可是自她的刀投入溪中后,不久,溪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一溪的鱼,一条继一条的,翻了肚皮,就像荻花一般苍白。
溪水上袅袅泛起了烟。
轻烟。
她的刀不是寒若冰的吗?怎么伸进溪水之后,却使一溪沸腾?
对这种情景,她似是不经心、不觉意,又似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似的。
反正,她在磨刀。
她天天都是这样磨刀,以风、以云、以水、以花。
只不过,有时她以敌人的血、仇人的肌、恶人的骨骼来磨;有时,她以大地为砧,苍天为炉,淬练这一把像她脸色的刀。
她更有她磨刀的方法。
她更有她用刀的方式。
她已自成一派。
她的刀也自成一家。
人生如梦。
刀光若梦。
——一刀还酹江月。
她已觉来梦梦了。
远处,几缕烟云,慢慢结成一朵小小的云,冉冉变化、舒展,飘忽不定。
她仍在等。正如这几天,这儿的天空一定会逐渐结集成为一朵结结实实厚厚重重的大云一般:他一定会来,迟早会来。
她那捋起袖子的手,一如水般纤柔,一如刀样苍白。
溪水像眼泪的河。
河流千里唱着悲歌。
好的刀在水中,她的心在白茫茫处投无尽意。
大便是他的嗜好。
到了“樵虎堆”,他先蹲在地上,大了一个十分畅快的便,直到在清新的空气中布满了粪味之时,他才随便找几块枯叶干草揩了揩,步向“樵虎亭”。
脏。
脏不止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心思。
然后,他便看到那一团白云升起。
真奇怪。
这几天,这儿苍穹必然升起一朵大白云,难怪溪口那儿就叫做“云起坪”。
看到白云,他就想起了小时候一个老师,要他们把这一句:“白云长长长长长长长飞”读出顿挫来,那时,他怎么念都不通,看也不懂。
当然,后来他是念通了,原来不过是“白云长,长长长,长长长飞”,第一、二、三、五、七的“长”字都念成“长短”的“长”,只有第四、第六的“长”字读成“成长”的“长”字,那一切不就豁然而通了。
原来就是那么简单。
自然,他因为受不住老师的斥骂讽刺,而且骂他太肮脏污糟,他就趁老师孙夫子在如厕大便的时候,用筷子把他连戮了十七八个窟窿,死了,临死前还迫他吃满地的粪,还要他说出这句“白云飞”的“长”字破解法,然后才推他入粪池了决。
这就开始了他的杀人生涯。
他现在也要去杀人。
所以他敲敲门。
——要杀人前,先敲门。
他敲门的地方,叫“樵虎亭”。
那是一家小酒帘,能做几道野味,能炒几道小菜,地方很旧,也很简陋,但绝对不小;因为这是野外,接近嫩江一带,靠近“白发溪”渡头,就只这么一家野店,一向属于三不管地带,店家这儿,专做渡客生意,这片酒帘,随他高兴要开多大都可以。
——只不过,就要看有无人前来饮食、投宿而已。
现在这个时候,一向是野店无人时。
舟子在店后斜系。
他知道这野店是一个红发胖子开的。
胖子复姓东方。
他是个外来人。
“外来人”的意思是说:不属于洛阳人氏。
他是“外来人”,不过他的夫人却不是。
——老板娘复姓“诸葛”,闺名叫詠辉,嫁给东方老板,是新近的事。
他们夫妇俩还生了一个孩子,约四五岁大,另一个,则仍在腹里,约六七个月。
他们有一个伙计。
——这个伙计,听差听使,不管砍柴、送货、采购、搭棚、生火、打水,全由他一手包办。
伙计不知姓名,有点傻愣愣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会家子,名叫“阿弹”,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名、来历。
这就够了。
——既不知姓名、来历,就得死。
杀对了,那就是杀对了。
杀错了,那有什么打紧——一条人命而已。
反正,他真正要杀的“正点儿”,也不是他们。
所以沈凄旋打定主意,敲响了门扉。
——店里的人当然不知道,那是死神敲门的声音。
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这本来就是一处酒帘,虽是野店,但决不是黑店,本来说打开门口做生意的,只不过因为江边风大而劲急,故常把门扉掩上而已。
——这就是了,他们也常常作这般“闭门会议”的。
他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在开什么会,但这些参与过会议的人都得死。
这是他所接到的决杀令。
其中有一个人是一定得死的。
方邪真。
他今天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要执行这个指令。
第二回 要钱要命
打开门的是那小伙计。
这伙计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小伙计都是这个样子。反正,有客人来,他也没多赚,没客人来,他也不亏着。担心天刮风地淹水客人不来那全是老板和老板娘的事。
所以分才是小伙计。
小伙计一直是小伙计,就是因为他有这种想法。
“还做生意吗?”
小伙计阿弹,在打哈欠。不,应该说,边打哈欠,边伸懒腰,边点头。
——点头,这是最“顺便”和“虚应事故”的一圜。
沈凄旋却“顺便”往里边张了一张。:
老板在。
老板娘不在——大概在厨房;屋后有炊烟。
客人不多。
只一个。
这客人看似采薪汉,又似名小商贾,下颔一颗大痣,左唇一颗小痣。
——“牛头”不在。
他没来。
他只看一眼。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他已迅即有了结论:
这是个下手的好时势。
要下手,一切都很好控制。他知道东方老板是很有点武功底子,并且很可能便是年前绝迹江湖的独行大盗“轻燕铁拳”——人简称为“轻铁”——的东方德,诸葛詠字同上)辉恐怕也不是寻常妇女。不过,对他而言,都很好解决。
问题在客人。
客人难以控制。
——万一,他杀的时候,野店中有些客人是惹不得、不该招惹的:倒不是他们武功高,武功再高他也可以轻易收拾,而是有些人例如像武林中有头有面、朝廷中有权有势、地方上有名有利的人物,他可不想一并诛杀,而且,就算他照单全杀,大当家和老大查究起来,也不好交代得很。
——他的组织,是只杀要杀的人,无意思要多结仇家;只是,一旦结怨,那就斩草除根,不惜杀个鸡犬不留。
这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特色。
他也很有特色。
他是个杀手。
他本来就有很多个名字:化名。
——一个好杀手最好不要太出名,因为出名就越容易让人留意,而一个好杀手一定会建立他独特的杀人风格,有风格就露痕迹,有轨迹则易防范,一旦让人有了提防就容易失手。作为杀手,失手的代价很高,也很大,往往结果就是:
死。
他可不想死。
他虽然喜欢杀人,但他跟平常人一样,更喜欢活。
——希望活个长命百岁,百子千孙。
不过也很难教一位好杀手不建立自己的风格,正如人很难没有自己习性一样:就像吃一顿饭,喜欢先挟菜肴?爱吃肉还是蔬菜?惯挟饭还是扒饭?饭前喝汤还是饭后?爱不爱吃咸?喜不喜吃辣?嗜不嗜甜?常不常饮酒?总有个习性。
他的特性就是“慢”。
对他而言:杀人是一大享受,他得要慢慢享受。
他这点特性,使他成了大名,何况,他也长相特别:
他的脸特别长。
——是谓“马脸杀手”。
他跟“牛头杀手”袁煎炸在“秦时明月汉时关”是“一对门神”,也是武林中的“地狱使者”:
牛头马脸。
现在这个“阎王使者”,已来到“樵虎亭”门前。
可是小伙计仍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眼前的是个“狱卒”:带他去地狱的使者。
他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哈欠,也是最后一次懒腰。
所以他一面伸懒腰一面问:“客官,请里边……”
说的有气无力。
有精无神。
沈凄旋笑了。
这一笑,更觉得他脸长,长得真像马的脸。
他一笑就出手。
嗤的一声,峨嵋分水刺刺中了阿弹腰间的穴位,他一脚踢开了他,当他就像一口破布袋,再掀帘窜身呼地进入了屋内,那老板马上警觉,叱道:“什么人——”
沈凄旋一跃而至柜台前,峨嵋分水刺在中指间呼呼旋了几个圈,喝道:“道上兄弟讨盘川,要钱要命任君择……”
掌柜的东方德一听,以为是草寇劫掠,登时宽了心,摇手叱道:“你老哥也不打听……”
话未说完,沈凄旋已欺近。
东方德发现不对劲时,沈凄旋已出手。
他马上还手。
他身法轻。
他出拳重。
——一般山贼流寇,二三十个还不是对手。
可惜对方不是山贼。
也不是流寇。
他是杀手。
而且是“马脸杀手”。
——“要钱要命”只是他故意在口头上造成的错觉。
如果他知道来的是绝顶高手,他就会先求稳守,再求逃脱,而不抢攻反击了。
这样一来,就不易一击得手。
沈凄旋的目的是要对方疏失、低估。
现在他的目的已达到。
当东方德知悔时,已失去了悔过的机会:他的峨嵋分水刺已刺倒了他。
他倒地时,店里那客人正在溜,已溜到了门口。
“嗖”地一声,沈凄旋已到了门口,刚好截住了他。
这人一呆,脸上两颗痣,几乎都吓得掉落下来。
第三回 不要钱不要命
“你要干什么……”那小商人吓得颤手跺脚,“你要钱,我的褡裢在桌上,有一些……你……好汉放我一马、饶我一命……”
沈凄旋忍笑,在看桌上的褡裢。
那小商贾似有了一线生机,“大哥要钱尽管拿去,羊某只求活命。”
沈凄旋拉长了脸,但并没有松弛。杀手生涯告诉他,纵然眼前的人无足轻重,一样不可忽视小觑,“我不要钱,也不要命。”
那商人又慌乱了起来,“那好汉大老爷的意思……”
沈凄旋那张怪脸似是马鸣般咧嘴张了张,当是笑颜,“我只要你乖乖的躺一会……”
这时,忽听身后一声尖叫,一声锐响。
那是老板娘的叫声。
他刚好步出,见此情状,碗豆浆裂地而碎,洒得满地皆是。
接下来发生的变化很迅速:
老板娘诸葛詠辉尖叫,失手碎碗。
采薪商霍然回头、分心。
沈凄旋马上出手。
分水刺脱手掟出。
诸葛詠辉已立即恢复过来,正要扎马腾身,但她因腹大便便,腾挪间稍有阻滞,“哧”的一声,利刺已拮入她的腹里去。
她惨呼一声,捂腹,蹲下,血汩汩流出。
那姓羊的小商人猛回首,背后穴道已挨了一刺。
沈凄旋手上可不只一柄峨嵋分水刺。
那羊姓汉子有意要避,正扭身闪腰,但欲闪未闪之间,还是因沈凄旋出手如电,没躲过。给刺着了。
血飞溅。
人倒下。
可怕的不是出手快。
——沈凄旋是杀人慢,但出手可快极。出手不快,如何是一流杀手?但杀人慢,跟出手制人的速度可是两回子的事。
可怕也不是刺利。
——峨嵋分水刺是两头尖利,可在指间旋动的利器,专门打穴刺穴。
但最可怕的还是这刺尖淬有毒药。
——只要见血,立即全身发麻,任由摆布。
这麻药比毒药可怕,杀戮听凭。
这药就叫“无赦”。
——这种药末,若为液体,可涂之于利器上,中人即麻;若为药粉,撒于人身,吸之即倒,武功再高也没有用。
一下子,店里四个人:老板东方德、老板娘诸葛詠辉、姓羊的客人、叫阿弹的伙计,全都给沈凄旋制住了。
那老板东方德现在绝对不相信这样出手和恶客会是流寇山贼那么简单了,颤声问:“你……你是谁!?”
沈凄旋一张马脸笑得像马吃草,“等一下你自然就知道我是谁了,用不着心急。你到阴曹地府,都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保准忘不了。”
那名姓羊的无辜者吓得脸无人色,“好汉、好汉、你说过不要钱、不要命,何不放了我……”
“我是答应你不要钱不要命,”沈凄旋看他们那么惊惧,知道待会儿的兴头可有意思的很,也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可是你想一想:为什么我答应过你的话要算数?你为什么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那是你的不对,不是我的错。”
其实,他凭实力,就可一一将店里的人制伏。
但他偏偏使诈。
因为他觉得:
这样会好玩一些。
这样也刺激一点。
现在他把四个不能动弹的人,又踹又扯,排在地上,然后,他的中指旋转着沾血的分水刺,下次到后堂去:
那儿至少还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童。
这之后发生的事,不足细陈,不便详述。
直至沈凄旋很愉快的自厨房出来踱出来,手上有点血迹,拿着把破旧崩口柴刀,脸上带点疲惫的跟那些受制的人谆谆善诱的嘱咐:
“待一会,你们受不了时,叫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拉屎,一拉屎,我就停一停手,至少我会稍缓行刑,因为你们的粪便味可以冲淡血腥,我可不喜欢血腥味,明白了没有?”
在场当然没有人明白。
谁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想干什么。
所以东方德咆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快把我夫人解穴、止血,你没看见她怀了孩子吗!?”
沈凄旋没有问他到底是谁。
因为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在此布阵、布下埋伏,等一个人来。
他只知道那人这一两天要是不死,一定会来这儿参与“密议”的。
——至于“密议”些什么,这一概不是他范围内的事,他不管,也不想理。
他只负责杀人。
同时报仇。
其余的事,他只管杀人的过程中,让自己享受、愉快、奋亢、刺激。
除此无他。
故此,接下来的事情,也不必细表,不能尽录。
这样沈凄旋便在“樵虎亭”等了一晚,过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中午。
日出。
云闲。
他的拍档果然找上了他,拍响了门,为的是要告诉他一件事:
——方邪真马上就要到了!
然而,他的同伴却闻到了一种令人刲心的味道:
空气中,全布满了屎味。
——粪味中又有肉香,两种气味交杂,犹如尸臭和香水并存的吊诡。
门打开了。
门内是带着诡笑的马脸人。
他手上有一根尖刺,刺上串有一片片、一块块的肉,刚烤熟,很香。
屋内的情景,让人怵目惊心。
一个胖子(本来是),给剥光了衣服,身上的肉,一片片、一块块给割下来,全身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可是他却仍未死绝,血水淌着,他也搐动着。地上有些痕迹,桌椅凌乱、土坑处处,泥泞与血肉四溅积聚。
马脸人吃着肉,问:“找谁?”
沈凄旋打开门,没看到人,却看到一头牛。
牛当然是不会敲门的。
但他却没有意外。
因为他知道他的同伴来了。
——还好及时赶到。
“你来了。”
“你又搞这一套!”
“没办法,习惯了。这是我的乐趣。”
“他来了。”
“几时到?”
“回武曲的‘悲回风’大阵困不住他,一奸大师告诉我,他已在早上出发往‘樵虎亭’来了。”
“还好他来,不然,这一切都白费了。”
“你要杀的是方邪真,又何必枉杀无辜!”
“天下哪有白杀的人。”马脸杀手沈凄旋又嚼了一口肉,还把肉串递到门外,“要不要尝一口,刚烤好,很入味。肥人肉嫩汁多,好好吃。”
可是,外头却没有人。
只有一头牛。
——难道牛也吃肉?
他来了。
一个人,一把剑。
衣上犹沾着血。
——解决了“山海观”的人间惨事后,他立即赶来“樵虎亭”,要通知这些人::远离洛阳,这儿留不得。
洛阳城里杀气重,许是当年八王之乱时皇城屡经屠宰,冤魂历鬼,余忿未消吧?欲以全身,先离洛阳。
住不得。
留不得。
第四回 马不知脸长
方邪真到“樵虎亭”。
他才走近,便闻到了一股怪味。
他心中发出一声浩叹:
——怎么又迟了一步!
如果“樵虎亭”没出事,他想见的人一一都健在,自是最好不过;要不然,只要这片小店全无动静,他也一样会提高警觉,提防埋伏。
可是,而今,“樵虎亭”已溢了异味。
那就是说,凶案已生,只怕,凶手亦已远去。
——如果不是死了人,何来异味?
——若果杀人的人不已离去,又何苦示之于人的尸味?
——杀人应充溢着血腥味,却为何屎味如此强烈?
方邪真曾在前时历经自己迟返一步,父弟被杀的惨事。
这件惨案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寝食难安。
所以他一闻到屎味,、尸味和肉香味,立刻就掠了过去,一面解开了系裹在剑身上重重的蓝布,一脚踢开了门,就看到了这等情景:
死尸!
一具具吊着的死尸!
——四条吊着的死尸,一个伏在血泊中的死人。
还有满地秽物。
其实说是死尸,也不尽然,这儿的人,没有一个是死尽死绝的。
每个人都至少有点气息,还没完全断气,但已失去了移动、说话的能力,进入了弥留状态,毫无疑问的是处于人最痛苦的时段,最可怕的折磨中,可是又决无挽救的余地。
方邪真一入内,就见死尸。
迎面第一口倒吊的死尸,全身赤裸,本来胖嘟嘟的肥肉,给人一片一片的割切下来,血肉都在凄厉的腾动着,眼目凸睁,肌肉还痛得一哆一哆的,胸上贴了一张血字:
“是我干的,有本领渡江来杀我!”
下画了一张马脸。
方邪真忿恨中撕去了纸。
第二个吊着的人,也是全身剥的赤精,是个女人。
她死时遭人开膛切腹,死得令人怵目——不,她迄今偶尔还在喉头“咕噜”一声,犹未死绝!
方邪真也看得睚眦欲裂。
看她身遭毒手的痕迹,是经过长时期的折磨与凌辱。对方简直丧心病狂,既已割开了她的肚子,剜走了胎儿,又割下了她的乳房,切开了她的胸脯,但每次一下刀,割一下,不知何故,又停一阵子,不晓他去做了些什么事,待过一二个时辰,眼看筋肉还挣扎着求生,血水开始凝结,愈合,甚至在慢速度的长肉了,他又偶尔记起来似的,再沿着伤处割一下,或刺得更深,或扯撕得更裂。经长时间、多次数的下手,才把妇人折腾得这样子,而且除了鲜血肉肤之味,也秽渍满身。
方邪真为此发指。
再看第三个尸首,那还是个小伙子!
他也死得甚惨,但心房未完全停止跳动。两支长形尖利的峨嵋分水刺,一自喉咙、一自他肛门刺入,不是一下子扎入,而是每隔一二个时辰刺入一二寸,再多二寸,便在心房会师了。
事实上,方邪真的推测全无离谱,甚至比实情可怕多了。
沈凄旋在下手的时候,的确是每隔一段时候,才下一次手。
他一面吃着肉(当然是胖老板身上割下来的肉),一面下手。
有时候,他刮胡子,刮完了,才去扎一下;有时候,他小憩片刻,醒来后,又去刺深一些;甚至有时他彻底忘了,去大解回来,才又割一两片肉、上下插入一二寸、左右剜开两三刀;然后,他又在孕妇身上自渎,发泄之后,又继续他的“慢杀”。
他杀人一向很慢。
这还不是最慢的。
这些人跟他有仇吗?
没有。
可是,在历史上,所有的屠城、杀戮,针对平民百姓、全都是与人无怨、无仇、无辜、无助的人,一样任人屠宰,让人鱼肉,这好像是司空见惯的事。
至少在青史上是屡见不鲜。
杀人的人有时还用刀(他故意用厨房那把又锈又钝的柴刀,而不去选那柄较锋利的剁肉刀)照照自己的样子:
他仿佛还感到很满意,所以才用刀(这次是肉刀)刮去自己脸上的胡渣子。
剃掉了胡子,他的脸就更长了。
奇怪的是: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脸长。
正如他自己只以为自己在完成一件艺术,而不是个刽子手一样。
方邪真已看见了三个受害人。
他手心发汗、头皮发麻、肺发炸。
他恨极了。
他用手稳住给倒吊着摆动背向着他的第四人,拧转了过来:
那人给转了过来。
那人一脸是血,一转了过来,眼睛一“睩”,猛吐一口血水,怪叫一声:
“救命!”
这人一旦挣动,触活了绳上的结,往方邪真直荡了过来!
方邪真猝不及防,几没给喷了一脸的血。
他急步倒飞,飞退。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就在这时,本来倒在血泊中的人,倏地立起,分水刺无声无息,刺向他的背脊。
不是极快。
而是时机极佳。
出手快有破空风声。
这样子的出手,形同方邪真自行撞向尖刺,风声全无。
眼看方邪真就要撞在刺尖上。
尖刺上淬有“无赦”。
——杀,无赦。
不过方邪真却看见、目睹了这一记暗算。
他背后当然没有眼睛。
但那“第四具尸首”却有。
他从那羊姓商人恐惧的眼瞳看到背后原倒在血泊中的人之异动。
第五回 牛不知角长
那血泊中的人脸很长。
这时候的他,长脸闪烁着狡狯的诡芒。
野店。
血泊。
屎味。
肉香。
——给折磨得只剩一口气未断的活死人。
还有这般恶毒的暗算!
——这像不像是一个人间地狱?
店外秋凉。
阳光美好。
远处有白云。
近处有草坪。
草枯一半,绿犹近半。
坪上有牛。
——牛可通人性?
沈凄旋一动,刺扎出,方邪真在疾退中以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姿态,一折,回了身,一剑,递了过去。
剑深碧。
剑比刺长。
剑也比刺快。
沈凄旋一见剑光,知计不得逞,再见来势,已知不可力敌,一滚,跃起,往门口掠去!
方邪真怎让他走!
他大喝一声,一吸气,长身,飞掠,足尖一点,疾赶追击沈凄旋。
他要在对方出门前截住。
可是,他足尖发力处,猝然下陷。
那是一个陷阱,轰然翻塌!
他猛踏了一个空,眼看就要往下落去。
但他左手一扬,嗖地一声,一条蓝布,如长蟒出洞,钩住柱梁,一借力,飞身急掠,已追到沈凄旋身后。
沈凄旋已掠至门口。
他一步抢了出去。
方邪真跟着便要追出。
忽“哗”的一声,一桶粉末当头砸下:
“无赦”!
这沾着便令人全身发麻的药粉,向方邪真迎头迎面倒了下来!
“马脸杀手”连跌带滚兼扑及爬的翻腾了出来,一见阳光,再闻空气,为之大喜过望,大叫:
“得手了——”
但忽见剑光。
剑光奇亮。
而且奇绿无比,像森林里的魔眼,草丛中的精灵,地底下的碧玺。
——哪有这么亮的剑光!
——哪有这般快的剑招!
——哪有这样可怕的人!
沈凄旋的惊疑是有道理的:
因为那魔星正在他面前。
并且已出了剑!
方邪真是一闪一折,自窗口掠出来的。
就在这时,那坪上的牛,头上一对角,突然增长,它好像自己也不得悉似的,只飞快地向方邪真背部疾撞了过来。
牛角似比毒刃还利,经阳光一照,炸出两道邪光!
——方邪真就算这一刻能刺杀沈凄旋,也必躲不过这只蛮牛一撞:
背后得要洞穿两个大窟窿不可!
就在这时候,方邪真忽然做了一件事:
一个动作。
一个决不会在这时候做的动作!
他猝然趴下。
整个人伏了下来。
伏在绿镶着黄的草地上。
剑自背部划出。
倒划而出。
战局结束。
完全终结。
牛角全力的撞,不能骤止,只眼前一空,双角利刃已刺入沈凄旋胸腹去。
这一对利角,也涂了剧毒:
“大花绿”。
沈凄旋的脸立即扭曲了,除了痛楚,他还有更可怖的感觉:
他是“牛头杀手”袁煎炸之外,最清楚这种剧毒是多么可怕的人。
一刹间,他整张马脸,都扭曲了、都歪斜了、都变形了,而且居然变得花花绿绿、斑斑点点,身体机能倒错失禁,一堆热腾腾的粪也自袴裆里跌落出来!
牛角尖刃映着沈凄旋手上的分水刺,炸出强光——方邪真知道那不是他手上长剑对映出来的效果,因为他的剑光是深碧色的。
也就是说:背后有敌。
然而他背后只有一头牛。
于是他立即作出反应。
他倒下竖出长剑,牛腹遭剖开。
只听一声怒吼。
牛腹剖为二。
牛皮裂开。
一人抚腹飞遁,待方邪真一跃而起,踹开牛皮,他已走远。
皮壳里却有一阵浓烈的尿骚味。
草坪上一行血迹。
方邪真猛回首,持剑而立。
“马脸杀手”沈凄旋捂住伤口,跪了下来,此际,他已失去了求死的能力。
他唯一的能力,只剩下大小二便。
方邪真在离开“樵虎亭”前,先放了吓得几乎已胆破心裂的羊姓商人,再放了一把火。
他临走前看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情景:
他本来仍不死心,去寻找东方德夫妇的孩子。结果,他找到了厨房,打开锅子,发现那儿有一团给煮熟了还冒着烟气的肉,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诸葛詠辉肚里的胎儿,蜷伏在锅里,仿佛还带着笑脸。然后他又发现灶里生火的焦味有异,原来那作柴薪的是一段醮透了黑油的骨骼肌筋,那当然是这对夫妇的孩子的身体。
他只有一把火烧了这个地方。
然后呕。
吐。
看到了远方升起的那一把烟,她知道他将要来了。
她会等到他的。
芦花白了。
荻花飞了。
她仰着雪白的脖子,看云。
她犹记得他问天的神情。
以及施展“天问”剑法的样子。
她在芦苇丛中等他。
溪水是心里欲泣的河。
云在晴空酝酿。
深秋在时间成熟。
她在等他。
第四章:白鼻黄发的九品芝麻官
第一回 念念与礼礼
林乃罪和招展书一前一后,步出了“万胜厅”,走到“妙手堂”的“回回廊”上。
回廊曲折,浓荫绿柳,风景如画,一池锦鲤,点缀穿梭在水波涟漪中。
原本,辈份较高的“贪狼煞星”林乃罪走在最前面,“笑神猴”招展书只亦步亦趋,毕恭毕敬。
他们两人都很清楚一件事。
不管这“回回廊”,还是刚才的“万胜厅”,抑或是待会儿就要走到的“拱宾苑”,这些地方,正埋伏着不知多少高手,正在虎视眈眈,监视着他们的一切。
——只要一有异动,伏兵即刻发动,就算武功再高,也难应付其中布伏好的杀着,只怕都得要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妙手堂”中的“曱甴”负责的保安。
“曱甴”是一个组的代号。
这个小组都是回百应的亲信。
负责这个“组”的人便是:
“廉贞”回千风。
每个人都有他的极限。
——人就算没有别人为他设限,他本身也会为自己设限。
有些人以为自己只擅长于应酬交际,有的人自认为足智多谋,有人自诩骁勇善战,也有人只能在诗书六艺献巧,自知不能弯弓射大雕、驰骋夺城池。
在“妙手堂”,大部分人都已给“设限”。
设限,就是身上有了标签。
——正如虎皮一张十八两银子,羊皮一张一两八,标价不同,也不可能忽然有一天变作羊皮十八两虎皮一两八。
在这儿替他们“标签”也就是跟他们“设限”的人,当然就是回百应。
回百应替手下设限、定价,就凭他的眼光鉴定。
他很少错。
他的手下就算不服气,也没法表示异议:
因为他的确有专业水准。
是以,招展书和林乃罪都知晓自己的“极限”。
——至少,那就是他们在“妙手堂”里的“设限”。
招展书得以重用,但主要还是在办事行动和侦察消息上。
林乃罪得以信重,却主要在堂务财政及智计谋划上。
回千风才是常与总堂主共谋大计的人,保安的工作,只他能负责,招展书和林乃罪都沾不上边。
可是,有些事务,连“廉贞”回千风也沾不了手。
例如膳食、起居、寝寤。
那是由林念念一手承办的。
林念念是林礼礼的妹妹,也是林乃罪的妹妹。
礼礼死后,念念就成了回百应的“发妻”,她做尽“堂主夫人”一切该做的事,作出了一切妻子应作的牺牲,但回百应始终没将她扶正,而且始终恣意淫乐,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就像一个荒淫无道的君主。
只不过,回百应却还是信任这个女人,所以把膳食、起居的事务,都交给念念安排。
念念也一向安排得令回总堂主很满意。
念念好像对自己在其姊姊身后能够“取而代之”的服侍回百应,已感到非常满意。
甚至还很满意。
她满意,林乃罪可感到不甚满意。
甚至还极不满意。
他还极有微言:如果不是这个妹妹太顾忌他,非但不替他在回总堂主面前美言,还时常为表不偏帮而反对他的意见,压制他的功绩,他简直觉得这个妹妹是他前程里的障碍,是他宦途上的小人。
他气得甚至还曾忍不住公开表达了这点不忿。
——人家一家人是互相照顾,互为依傍的,他却空有名分血缘,丝毫讨不着便宜,反而多了顾忌。
他常常语气悲愤的在人前啐道:“我有念念这么一个妹妹,外人以为我裙带关系而瞧不起我,总堂里的人怕我坐大而提防我,我自己却因为有这样一个妹妹,非但没有里应外合,反而诸多阻挠,生怕我在”妙手堂“里的地位比她高。”
“这种妹妹都有!”林乃罪有时愈说愈感慨,“宁予外贼,不予家人——我那妹妹摆明了就是这种人!”
他有时更忿忿不平的加一句:“我与她生为兄妹,是生来不幸,前世造孽。”
回千风也听过林乃罪诉若。
通常,听的人,都会表示同意,不然,也都表示同情,甚至还一起说念念的不是。
回千风则不然。
他只耐心的听他说完,然后加上一名:“你这样说法,要是给她听到了,这辈子,再也结不成兄妹了。兄妹是亲人,一家子的仇易解,到底是家事,但一到了外边,就容易成冤家了。”
林乃罪却余怒未消,总是苦笑着嘲弄了一句:
“人说: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我有这个妹妹,倒是小人、女人都集之于一身了。”
招展书也听过林乃罪的抱怨。
他没有劝。
但他却别有想法。
他曾寻思过:
——会不会这是念念姑娘“自保”的一种姿态呢?
惟有跟自己亲人、兄弟划清界限,然后才能得到回百应的信任、宠爱,始可以留在这个枭雄的身边,享用她那近乎“总堂主夫人”的殊荣与富贵呢?
他有这种想法。
但他却没有说出来。
——对已听不进劝告的人,硬要劝诫,如果对方又是你的上级,而他又不值你卖命的话,还劝来作甚?
自找没趣事小,自寻死路就活不了。
第二回 笑神猴
招展书不问他不该问的。
他问他该问的,想问的。
“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
招展书只好明说:“你觉得总堂主这次急召我们回来的用意是?”
林乃罪耐心的微笑。
他是那种你看到他的微笑便知道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也许他并不是那种相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人,也不一定就是那种相信勤奋的农夫必有丰收的人,但肯定是那种坚信只要好好的长时间守在穴窟外边就可以等到兔子溜出窝来的黄鼠狼。
“你说呢?”
招展书知道他不是不肯说,只是不肯先说。这儿虽然布了不少回百应的亲信、精英,但只要没有异动,说说话还是可以的,如果把声音压低一点,一样不会传到回老总的耳里去。
这点大可放心。
招展书只好说:“我看,总堂主召我们回来,是急于调查响二总管是不是内奸。”
“是吗?”林乃罪只翻翻眼。
不错,一只眼上三白,一只眼下三白。
眼色很漂亮,也很桃花。
却不知怎的,招展书看了,只一陈心寒,不,简直不寒而粟。
所以他鼓起勇气单刀直入的问:“我刚才在总堂主面前,说错了话是吗?”
林乃罪笑了。
他笑的时候,耳朵动了动。
“好历害,”他赞道,“你一定以为总堂主大概不知道袁氏兄弟阋墙的典故——嗯,你错估了这点,我也必定误以为总堂主不知道董卓部下大将李傕、郭汜的故事,哼哼,看来,我犯的错误要比你还大。”
招展书听明白了一半。
只不过,他是那种没弄个透彻明白的时候,决不装懂的人——他目睹过一位外号“无恼上人”梁芜心的同僚,就因为不懂的装懂,结果在执行要事时错漏百出,而给回百应一手捏死了——就像刚才一手倏伸攫向他一般的,一发力就扼死了。就像扼死一只蚂蚁一般,颈骨、头骨都碎了,脑浆流了一地,当真成了“无脑”死人。
他可不想变成“无脑死人”。
他可有脑。
他爱用头脑。
“你是说?”
“回总堂主肯定是知道袁尚、袁谭兄弟相争的故事的;”林乃罪道,“至少有两件事可以印证我这个推测。”
招展书脸色有点变了。
“一,大约是十一二年前,‘妙手堂’里的‘五大金刚’中的老三‘武曲煞星’回兆电跟与我同期入伙的‘七杀星’回一铭起冲突,两人各不相让,两边人马眼看就要对着干起来,那时候,回百应出面劝诫,曾说了一番话,有一段是大致这样说的:‘兄弟,好像左右双手。如果有人在决战前,先自行斫断右手,却断言一定可以取胜,天下焉有斯理!连兄弟都不能相亲相爱,普天之下,你还有谁相爱?小人奸佞挑拨离间,连至亲骨肉都能酿至深仇大恨,而争夺的不过是蝇头小利。智者应蒙耳不听,并杀几个离间宵小之辈,兄弟感情得以恢复,号召四方,横行天下可期。如今,我们大敌当前,正应该摒除成见,联手应敌,先把敌人打倒再说!’前面这番话,是三国袁氏兄弟内斗之际,青州别驾北海王脩率部增援袁谭时相劝的——总堂主若不知道这段史实,决不会轻描淡写就引用出这一段话来。”
招展书频频摸着下颔一丛黄须,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想一气将之拔下。
“还有一段话。”林乃罪说,“那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以前,‘兰亭池家’与‘小碧湖游家’本来交好,后大家因争权夺利而相互攻击,池家落了下风,曾托人向总堂主求援借兵。当时,回万雷大力反对插手池游二家争斗,以免无辜卷入内斗漩涡,回千风却表示应该抓住时机,逐一消灭池游二大家族,然回一铭却力主趁此先行铲平弱势的‘千叶山庄’再说。那时候,总堂主就说:袁谭、袁尚两兄弟互相吞噬之时,曹操一度要暂舍这两只疯狗的战场而先攻克刘表的荆州。荀攸和辛毗都大加反对,认为:刘表坐镇于长江、汉水之间,只求平安,并无大志,不足为虑。但袁氏兄弟坐拥数十万大军,势力横跨数州,袁绍还以宽厚深得人心。现在他的两个儿子正好互斗,互相吞并,正应该趁他们拼命内斗之时,下手夺取,天下便可安定,机不容失。《尚书》有曰:‘取乱辱之’。上天把袁氏兄弟赏给你,你不取袁尚、袁谭去攻刘表,然而荆州正安乐富强,无机可趁。两个姓袁的正互相征伐,对外不一,内乱混扰,居民饥馑,正值忧亡之际,民不聊生,你不去安抚,却要等到以后!总堂主这一番话,就定下了先铲除‘兰亭池家’,再灭‘小碧湖游家’,以后再慢慢收拾‘千叶山庄葛家’的大方略。”
招展书缓缓的吁出了一口气,“所以经彼一役,‘兰亭池家’元气大伤。当时他们的高手折损十之七八,连‘兰亭’的‘四象护法’:陈青龙、孙伯虎、余朱雀、梁玄武,全都在斯役中伤之殆尽。”
林乃罪道:“由于‘妙手堂’的策略是先灭池家再歼游家,游日遮收手得快,虽也折损了‘步兵校尉’何岸发及‘司隶校尉’梁拔罗两员猛将。总堂主当时还有后悔出手早了些,未等到游池二家互拼得两败俱伤就下手出击,使二家猛省的早,不但马上鸣金收兵,还互相联防,又结成一气,使‘妙手堂’不能一并吞并二家,十分可惜,但已把他们打得胆战心寒,锋芒大挫。池日丽还因为受重创,半身不遂,迄今未曾复元。”
招展书的眼睛逾眯逾细,细得只成一线,快要看不到了,只犯扪着他自己的须脚道:“所以,总堂主是一定知晓袁氏兄弟的典故,当然也晓得审配、逢纪、辛评、郭图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流。”
林乃罪微微笑道:“只怕他老人家比我们知晓的加起来都多。”
招展书似已认命了,又在拨自己的须根,说:“看来,我还是加入‘妙手堂’太迟,资历太浅,以致低估了总堂主的学识、底子了。”
看他样子,拨须根是一件又痒又痛,带着自虐的快感,又十分大男人、男子汉的事。
他样子虽沧桑,眉目间还带点诡异,其实年纪甚轻。
所以他才要留胡子。
“很多人都曾小觑过总堂主;”林乃罪撮着唇,撂了撂头发,带点恫吓的道,“但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招展书笑了。
他笑起来很有点诡异的味道。
他不笑的时候很有点苦相,像个白鼻子的九品芝麻小奸官,但一笑起来时,有点滑稽,就像一只戴上皇冠的猴子,一只能忠能奸能刚能柔的大马骝。
他的绰号正是“笑神猴”。
他也真的属猴。
“从来没有人把我拜相封侯,”招展书有时也对人常作自我调侃,“所以就只好自己封自己,封作‘神猴’,只能当当山大王过过瘾。”
“我本来就像只猴子。”他补充道,“大马骝。”
于是,别人就他的自侃前面加上个“笑”字。
他就成了“笑神猴”。
他现在就尴尬的笑着,像一只忽然拾到一只贝壳的猴子。
现在他就笑着问了一句:
“既然你一早便知道总堂主深不可测,学识渊博,那你刚才为何又帮我讲述有关袁氏兄弟的典故,而且还故意加了一把凉州军团李傕、郭汜互斗而殁的故事呢?”
“应总既知袁尚、袁谭,”他悠悠地道,“照理,也一定会知晓郭汜、李傕、樊稠的历史。你明知他知道,为何又照说不误,像他一无所知,而你对他毫不了解一般——我是真的愚呆不识真人高手,你却不怕真的触怒了他吗?”
林乃罪听了,大笑。
只有奸人才会这样笑。
——但真正的奸人才不会笑的那么奸。
林贪狼这样明显的笑法,大概要让我知道他的奸吧?
想着的时候,他们已走到“回回廊”的尽头。
再走,就是“拱宾苑”了。
——重兵布防的要点已过,但这儿仍是“妙手堂”的势力范围。
第三回 贪狼
“我就是因为了解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才故意不去了解他;”林乃罪笑完了之后,才说,带点得意的味道,“他既然要让大家低估了他,我作为他的部属,理所当然低估了他,这才遂了他的心愿,可不是吗?”
招展书这才明白。
他同时明白了。
回百应的用意。
林乃罪的用心。
——难怪回百应所主持的“妙手堂”一直都那么强大,乃至近日给打提几乎一蹶不起,但仍屡仆屡振。
——难怪回百应会那么重用林乃罪,而“贪狼煞星”在江湖上、洛阳城也声名鹊起,此人确有过人之能。
“我本来就曾听过回老总对樊稠遭遇的感叹。”他说,“那时候,回一铭有意要背离‘妙手堂’而另图他展,回万雷十分震怒,扬言要斩除叛徒,回兆电也认为应该门规处理,独回千风为回一铭求赦。回一铭怒恨大家竟不信他,回总堂主就劝诫过回一铭,说:‘你这一去,江湖风险,只怕是易走难回。妙手堂是帮有帮规,家有家法,更不是说回就回。近日洛阳四大世家互相拉拢、倾轧,斗得你死我活,你在这时候离开,难免引人非议。以前凉州兵三大将军:李傕、郭汜、樊稠,互相争功夸耀,几要爆发战争,都幸好给尚书贾诩劝止,骂他们不顾大礼,故尚能对外一致。但当樊稠率凉州军攻打马腾、韩遂时,李傕的侄子李利没有全力以赴,贪生怕死,樊稠骂了他一句:大家都要砍你叔父人头,你还仗什么势?难道我不能杀你?稍后,韩遂、马腾为樊稠所败,樊稠追击至陈仓,韩遂要求与樊稠见面,樊稠撤走卫士,匹马上前,与韩遂道别:我们之间虽然敌对,但非因私人怨仇,而是为了国家。我跟你情属同乡,来自同一地方,请准许见最后一面,从此告辞。两人马头并立,把臂交谈,始行辞别。可是,李利却打了小报告,秘密告诉李傕,说樊韩二人,马头相交,秘谋大计,不知内容,但情义相契。李傕早就起疑且妒樊稠受部属爱戴,故藉召开军事会议而引樊稠入彀,伏兵斩之。樊稠死的甚冤。凉州兵团亦因而互相疑忌。今日我不是不信你,大家不是对你不谅解,而是江湖险恶,大家不想你当樊稠。’”
招展书看看天空。
天色大好。
晴空万里。
只在天的远处,有一朵云,似酿了铅一般沉重。
沉甸甸的,似将要摔落下来。
——掉下来的时候,就算只落在河塘里,也会“嗵”的一响吧?
招展书也不明白自己会因何联想到这些,为何会联到这里。
他就喜欢胡思乱想。
——但胡思乱相,有时候也能想出些大道理,妙点子来的。
云当然没有真的落下来。
可是林乃罪的话已说到了结论:“可见回总一早已知郭汜、李傕、樊稠互斗的史实,并早已援引了这段轶史,来劝告他人了。”
“他完全没有不知道凉州兵团的互斗内哄,”招展书完全同意,“他只是装不知道而已。”
“他既然装不知道,”林乃罪笑嘻嘻地道,“因何我们偏要去道破?”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假装不知他懂。”
“别看他莽烈粗豪,他熟读历史,学识渊博,又能博学强记,诈癫佯狂。”林乃罪道,“所以,我们劝了他也白劝,我们劝的,其实他都懂得。”
“你的意思是,”招展书问,“他只想知道回百响是不是真的内奸?”
“也许他连这个都不必理会,”林乃罪道,“他说不定突然召我们来,试一试我们是不是内奸。”
“你是说,他出奇不意的召集我们回来,只不过是想要考验我们的忠诚?到底是不是内奸?”
招展书忽然想起周幽王褒姒“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林乃罪却一点也不以为忤,“我觉得这是好事。”
“好事!?”
招展书正要跨过“拱宾苑”的月洞门,几乎给门槛绊了一跤。
“对。”
“为什么?”
“如果总主不召集我们来,只暗中怀疑我们,那我们就算死了,也死的不明不白,可不是更糟吗?得通过他亲自验证,才没有后顾之忧。经过前日‘山海观’一役后,回老总更是谁都不相信了。”
说的有理。
“我认为他是怀疑‘妙手堂’里有内奸——而且不只一个。因为近日以来对付池、游、葛三家的计划,全都给识破;对池家的反扑,也无一不给破坏无遗,这恐怕只一个响老二还办不来。他既想听听我们意见,也要试探我们一下。”
招展书打从心里不得不服膺他的意见。
“不过,”林乃罪若有所思、犹有余悸地道:“我看他还是对我们有疑心。”
招展书禁不住问:“你刚才不是说过:已经通过他的试炼了吗?”
“通过了也不见得这就获得他的信任。”林乃罪一面说着,在面在注视他手上的戒指,很珍惜、珍爱、怜惜的看了一看,还不时呵上一口气,好像它是一只猫一只鸟一只宠物似的,要随时赋予爱心和照顾。
“据我所知,他就在这两天发动一项反扑行动。如果他真的完全信任我们,就应该让我们一道参加。”
招展书见已步出“妙手堂”,阳光正好,远方那一朵大大的白云舒卷无定,他站定,问:“行动?什么行动!?”
“就在这个时候,”林乃罪也望望孤零零但又自给自足舒展自如的那一大朵中天的云,“大概就在那一朵云下吧?回老总已设计了一场大报复,方邪真如果不死,只怕池家不覆灭也得饱受重创,一时再难翻身吧!——回老总这时召我们来,也志在看看我们来不来?人在何地?有没有干出卖他的勾当吧?连外三堂堂主都折了,也难怪总堂主步步为营了?”
招展书这时候不禁想到刚才还在胯下呻吟哀号的胴体——可是他还没有得到她!
想到这里,鼠蹊便痒。
好痒。
痒得他忍不住吐了一句:“这么巧?”
“巧?”林乃罪马上感觉到这句话有别的意思,“怎么巧法?”
招展书道:“我也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也有另一股势力,今天就要动手,在‘云起坪’那儿铲除‘兰亭池家’的一流高手。
——目前,“兰亭池家”的第一流高手第一号,不用说谁都知晓是方邪真。
“只怕,今天两股势力将合成一道,不互相抵消,便是方邪真那妖怪应在劫难逃了。”招展书叹了一口气,道:“奇怪,‘兰亭池家’有这么一个人才,偏有不好好保住他,仗仗让他作先锋,事事要他运智计,从前锋、殿后、守中宫,无一不依仗他,万一失手,折损大将,我看池家还有什么法宝重振声威!”
林乃罪低首看了看他那只激针一般的水晶戒指,仿佛那儿隐藏了秘密的答案似的,不一会才抬头笑道:
“你说的另一股势力,是游日遮?”
招展书还没回答,林乃罪已经说了下去,“他派顾佛影出手。顾横刀一向深得方邪真的信任,别人动手,他会提防,顾大总管要杀他,这叫防不胜防。”
招展书悚然一惊,忍不住由衷地道:“佩服。”
“佩服?”
招展书决定奉承这个人,但每一句话都是衷心的肺腑之言,“你一早已打探出‘横刀立马、醉卧山岗’已对方邪真出手,然而我却不知道总堂主召我们来的同时,已对池家发动了袭击。”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林乃罪半回过身子,斜望着在他们身后的“妙手堂”,又笑了几声,这才说道:“该佩服的是总堂主,他才是大勇若怯,大智若愚。我探听得到的,他大抵也一定已探知,问题就只在消息准不准确。”
“不知怎的,”招展书又叹了一口气,道,“每次我离开这儿,都有一种‘终于可以回家了……’的感觉。”
“我不是。”林乃罪又笑道:“每次离开‘妙手堂’,我都有失落的感觉——幸好,总堂主派给我们的事,马上得要布署、开展了。”
临行前,回百应确跟他们一道去探望了回万雷,并对林乃罪和招展书各作了指令。
重要的指示。
行动的指令。
是以,两人都有要务在身,两人都觉得受到重视,接到重任。
这次,是林乃罪和招展书一齐抬头去看已飘到东南方去的那朵云。
那朵目空一切无拘无束的大白云。
他们想着的,大概都是同样一件事。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云那么白,那么厚——方邪真死了没有?他死的时候,可看见那朵舒卷无定的云?
——“樵虎亭”的杀戮展开了没有?
——“云起坪”的计划可进行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