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准备厕纸,老夫出恭。
向来谨慎小心,甚至始终如履薄冰,喘口气都要注意节奏,迈步子都要讲究距离,可就是这样的徐阶,竟然罕见生气了!
此时的内阁,严嵩养病在家,徐阶实领其事,难道是徐阶官升脾气涨?难道是徐阶眼看就要成为“内阁首辅”而终于不再隐忍,甚至开始放飞自己?
明君在位,悍臣满朝,徐阶较之严嵩,甚至更难,因为他不光要面对前面两个难题,更要面对严嵩这位已然修炼成精的“妖怪”!修为如此,段位如此,徐阶当然不会因为“实领其事”就如此这般,更何况,严嵩就只是“养病在家”,嘉靖皇帝从来就没有“倒严”乃至“重组内阁”的旨意!
那么,到底是谁,能让这位“稳如老钟”的老夫子生气?
陈洪!刚刚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陈洪!
徐阶:陈公公,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陈洪:徐阁老。
就陈洪和徐阶的身份而已,陈洪是嘉靖皇帝明确的“掌印太监”,而徐阶就只是暂时署理内阁事务,但官职仍然是“内阁次辅”,所以,“次辅”需要尊着“内相”。
就算徐阶已经取代严嵩,已然成为“内阁首辅”,但陈洪毕竟代表了嘉靖皇帝,拥有天然的地位加成,徐阶仍然需要尊着陈洪。
更为关键的是,内阁和司礼监有着明确的分工,内阁出票拟,决定事情要怎么办,而司礼监代表嘉靖皇帝予以审核,拥有驳回或者责令修改的权力,就此来看,徐阶更是需要尊着陈洪!
但陈洪不但亲自来到了内阁值房,甚至还主动做到了徐阶的对面,将主位让给了徐阶,徐阶自然惶恐,但也马上明白了陈洪的真实意图!
陈洪此来,究竟有着什么目的?
主动示好,意图结盟!
原本,严嵩执掌内阁,吕芳执掌司礼监;现在,严嵩回家养病,吕芳监修皇陵,陈洪便自动认为两人早就结成了联盟。现如今,陈洪成为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而内阁却落到了徐阶手里,所以,陈洪认为两人同样需要结盟,联手掌控最高权力!
但徐阶是何等人物,怎会不懂得嘉靖皇帝的心思,嘉靖皇帝怎么可能允许内阁的一把手和司礼监的一把手结盟?更何况,按照徐阶的脾性,向来都是“大事面前最静心”,圣旨一日不下,自己就永远不会以“首辅”自居,更不会接受别人对自己的推崇!
所以,陈洪今日抛出的橄榄枝究竟会得到何种回应,我们已经能够预见。
当然,陈洪的示好不会直截了当,就现在的操作也会给出合理的解释:
徐阁老,不管怎么说,我都比阁老晚一辈,往后只要阁老在内阁当值,我都过这来批红。
陈洪是吕芳的干儿子,而吕芳曾经和徐阶共事并兄弟相称,陈洪自然就比徐阶晚一辈,就此来看,陈洪的谦恭似乎不无道理!
所以,徐阶也就没再反对,但陈洪直接批红票拟的操作,再次让徐阶找到了拒绝的理由:
请慢,陈公公应该看看内阁的票拟是否妥当,然后批红。
当然,这是陈洪刻意所为,刻意表现自己对徐阶的信任,目的就是结盟!
所以,陈洪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皇上都信得过阁老,我当然也信得过,不管妥不妥当,有担子我和阁老一起担着就是了。
有难同当,有过共担,陈洪给出了结盟的基础,给予了徐阶充分之信任,但还是那句话,徐阶不会同意这般愚蠢的操作,更不会降低自己的标准,沦落到需要和陈洪结盟的地步!
陈公公,这不合体制,以往内阁严阁老拟的票,吕公公都是会同司礼监各位秉笔的公公共同核审,这陈公公也是知道的,这样批红,万万不妥。
你信任我?
我偏就不接受!当然,“不接受”有着两种解释,一种是“不知好歹”,一种是“理所应当”,徐阶当然不会选择前者,那就公事公办,那就讲规矩、讲原则,讲惯例,讲过往。
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办;现在,你偏要那样办;那么,你自己说,这样批红到底合适不合适?
非但没有接受陈洪的示好,徐阶还故意摆出了“内阁”该有的姿态,规规矩矩给出了处理办法:
要不,我一份一份的来念,陈公公听完以后,该批红再批红。
我就是我,我就只是“暂领其事”的内阁次辅,应该如此面对司礼监,应该如此对待批红事宜,我心里有数,更会严格按照规矩处理!
我来念,你来审,这才是内阁和司礼监该有的地位划分!
只是,如果这样处理,陈洪还怎么向徐阶示好,还怎么结成联盟?
所以,陈洪必须推翻徐阶所谓的“惯例”:
徐阁老,严阁老拟的票,吕公公是每次都叫我们几个一同核审,徐阁老知道,哪一次吕公公也没有改过严阁老的票拟,他们那都是在做过场。
注意,陈洪虽然于大事上拎不清形势,甚至压根就不明白嘉靖皇帝只希望司礼监和内阁相互制约,但在进攻别人或者陷害别人的领域,陈洪从来都是行业佼佼者!
陈洪的这句话就有着两层意思:
首先,暗示了严嵩和吕芳之间的联盟关系,强调自己和徐阶合作的合情合理,无可厚非;再者,徐阶一直都在强调惯例,而陈洪就明确以往的惯例,吕芳从来没有驳回,甚至都没有修改过严嵩的票拟,既然只是过场而已,那又何必如此麻烦,我直接批红就是!
更为关键的是,陈洪想要强调吕芳和严嵩之间的合作,并顺势给出自己和徐阶应该建立的关系:
皇上现在将内阁交给了徐阁老,将司礼监交给了咱家,咱们就不来那些虚的,共事一君,对主子讲的是个忠字,对彼此讲的是一个信字,我是打心眼儿里信得过阁老,要不,下午晌在门口怎么会挡着严世蕃,只让张居正进来呢。
要想让别人听话,一般有着三种方式,要么威逼,要么利诱,再或者就是威逼和利诱的有机组合,而陈洪强调张居正的案例,就是最后一种方式的集中体现。
如果你不同意结盟,你还能不能遥控天下,甚至还能不能见到自己的人,希望你心里有数;如果你同意结盟,我会给予你绝对的支持,张居正能够进来内阁值房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如此办法对付别人,或许管用,但面对徐阶这等老江湖,哪会轻易上钩:
徐阶:徐某深谢陈公公信任,可朝廷的体制万不能以私相信任而取代,何况徐某现在只是次辅,只不过因严阁老养病,暂。
陈洪:阁老,眼下这个局势,阁老还认为自己只是暂署吗?
徐阶:皇上,朝廷并没有要调整内阁的任何旨意,徐某当然只是暂署内阁事务。
陈洪:徐阁老,有句话大概听过吧,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阶甚至捂上了自己的耳朵,没眼看,不想听,他想不到能够稳定“内相”高位的陈洪,竟然能够幼稚到如此地步!
严嵩回家养病,就成了前浪?吕芳监修皇陵,就成了旧人?
一切尚未可知,嘉靖皇帝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态度,陈洪就认定自己成为了后浪,成为了新人,如果不是嘉靖皇帝需要一个狠人压制“去严嵩化”的朝廷,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吕芳,陈洪想要上位,简直痴心妄想!
当然,陈洪毕竟是“掌印太监”,毕竟顶着“内相”的头衔,就算要拒绝,徐阶也必须寻找一个更为合适的办法,绝不能直截了当,更不能直接翻脸。
《祭十二郎文》,就此登场:
近日,徐某重读韩昌黎祭十二郎文,韩公有云呐,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韩愈的意思很明确,垂垂老矣,天不假年,但徐阶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呢?
写下《祭十二郎文》的时候,韩愈年仅三十六岁而已,但仍然出现了“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的身体状况,甚至“几何不从汝而死”。
三十六岁,尚且如此,更何况今年六十有五的徐阶:
徐某已六十有五矣,虽不似韩愈当年之齿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刚才竟一阵耳鸣,现在还是一片嗡嗡之声,陈公公刚才两句话,老夫一个字也没听见,望公公见谅,还望公公不要再说了。
六十五岁了,眼昏耳背了,突发耳鸣了,你刚才说的,我没听见;你再想说什么,我还是听不见;意思很明确,你的示好,我不接受;你的结盟,我不参与!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徐阶甚至都捂上了耳朵,陈洪还能说什么?
唯有甩下一句无奈,转身离去:
既然阁老如此不齿咱家,咱家就将阁老的票拟带回司礼监,慢慢核审好了。
陈洪尚未走远,徐阶确定陈洪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
掌灯,准备厕纸,老夫出恭。
为什么要出恭?
污秽入耳,不能不排;
小人得志,甚是恶心;
陈洪,终究是一个小丑而已,终究是一个工具罢了!
更为关键的是,徐阶给自己的定位,始终明确,自己是“臣”,绝非什么“奴婢”,断然不会和陈洪之流结盟,更不允许任何人认定自己是冲着“首辅”的位置而“倒严”,这是原则,更是徐阶稳立朝廷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