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为救皇帝而死。
我死后,他将我弃于荒野,烧成焦炭。
而那位半残的摄政王,却在灰烬里找到我,
抱着我化为黑炭的尸体心痛呕血,一夜白头。
他替我收尸筑冢,杀皇帝,立新君。
最后在我坟前,泣瞎了眼,自刎而亡。
再睁眼,我竟回到了入宫那日。
身旁坐在轮椅上,俊朗矜贵的男人,此时正嘱咐着我:
「宫里不比王府,凡事皆长点心思,莫要……」
我手指覆上他的唇,打断他:「皇后有什么好当的,不如王爷收了我?」
1
再次醒来时,我回到了落水昏迷那天。
王府的丫鬟将我捞上岸后带到府里,
顾重华在榻旁一勺一勺地喂我药喝,后来我便睡着了。
再次睁眼。
看到的便是我雅致干净的屋子。
还有身旁,穿着一身紫色华衣,坐在轮椅上的他。
这位曾权力鼎盛,如今日薄西山的摄政王,正静静地守在我旁边。
顾重华本是越国赫赫有名的战神,三年前的大战里,他被手下背叛,深陷险境,
最后我父亲以自身为饵,
助他突破重围而出,但他却经脉尽断,成为废人。
顾重华深觉心中有愧,将十三岁的我带到摄政王府,
一住便是三年。
辅助新皇登基后,顾重华逐渐放权,不再过问朝政。
他变得阴鹜,脾性阴晴难辨。
对付细作更是残忍暴戾。
剔人骨,剜人眼。
收藏敌军首领头盖骨……
而这么一个疯子,却亲力亲为哄我喝药。
「顾重华……」
我唤了声他的名。
他年长我十岁,我从来没有直呼过他的名讳。
他怔了一瞬,冷冷清清地望向我。
我轻笑一声,明明上一瞬,他趁我睡着,伸手抚摸我脸颊,满眼是毫不掩饰的爱慕贪恋。
可发现我醒后,他又恢复平日里不近人情的冷寂模样。
装三年了,藏得可真牢。
我下榻,贴近他脸。
他睫毛颤了颤,随即别开脸去。
我扶回他的脸,轻柔抚上他双眼。
明亮生辉,完好无损。
不再是哭出血,了无生机的样子。
这时候,他还活着,在王府里做着闲散王爷,安然无恙。
我帮他拢了拢腿上盖着的云丝毯。
只是下一刻,我的手便被顾重华轻轻捉住:
「阿怀,进宫之事早就是先帝御赐的,
你……不必如此。」
他语气小心,夹杂着些意外。
2
我觉得父亲的死都是因为他,
所以三年来我对顾重华始终冷冰冰,更是从未给过他好脸色。
他却因愧疚,深夜里窝在书房,一拳一拳地砸着自己的双腿。
就在前两日,我还背地里与好友一道嘲笑他:
「那王爷整日里腿上都盖着毯子,穿不 穿裤子都无关紧要……」
偏偏这话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隔着毯子轻轻摸着他的腿,不禁心底泛起酸楚。
这个人对任何事皆冷寂如冰。
可就是这样一个表面冷寂,满手鲜血的人,却在暗中护我一次又一次。
思及上辈子我死后,他抱着我烧焦的尸身,心痛呕血的模样,我鼻子一酸。
顾重华不知我心中所想,他咳了一声,装作严肃的模样,冷冷清清道:
「身子恢复好,便进宫去吧。」
在我醒来之前,宫里来人刚传完旨意。
无非就是让我进宫学习宫规礼仪。
其实就是明摆着,是在为我立后做准备。
我望着顾重华低垂的眼睫,看透他不悦的心思,却忍不住想捉弄下他:
「王爷,这么想我入宫?」
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白皙手指动了动,声线清冷沉寂:
「后权隆盛,世人所慕。」
我搭上他不安分的手指,扬眉轻笑,凑到他耳畔:
「后权太累,我想做王妃。」
他终于抬起眼睫,望向我的眸中震了一下,随即便立即恢复平静,薄唇微启:
「阿怀,休要胡闹。」
「宫里不比王府,凡事皆长点心思,莫要……」
我手指覆上他的唇,打断他:「皇后有什么好当的,不如王爷收了我?」
随着我的动作,他上身瞬间变得僵直,耳际染上嫣红,双眼便不再敢直视我。
我从未见过这个活阎王如此失措的模样,
不禁失笑。
3
顺着旨意,我按期入宫。
京都以及宫中,此时正流传着一位传奇女子的盛名。
无人知其来历,
只晓得她精通诗词歌赋,兵法国策,
更会创造各种新奇好物,层出不穷。
提高清洁的顺滑胰皂,还有光影折射的太阳储能……
于是,人人赞她蕙质兰心,聪颖过人。
她标新立异,最初以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之事,闹得满城风雨。
最后竟能让天子,因她才华超群而特设。
不过也是,
初起篇章的大炎国,哪里出过笔落惊风雨的诗人。
更何况是倚马可待,在半炷香之内,完成一篇声讨敌国檄文的女子。
故此,天子惜才,特赦之。
此女传奇到足以让全京都男子为之倾倒,连当今天子也不例外。
因此,天子将此女带入宫里,留在身旁,美名其曰找到了知己。
不过在我看来,不过是天子见色起意罢了。
进宫遇到薛念薇的时候,她正一身月白公子装,手握折扇在花园纳凉。
她的行为举止永远超乎常理,目光中永远带着轻视:
「姜姑娘落水还没缓过来吧,这就上赶着要进宫?」
我差点忘了,上回掉入莲池就是她推的我。
她见我没说话,上前一步,凑到我眼前打量道:
「你们这些大家闺秀个个如提线木偶,当真无趣得很,
或许这就是陛下不喜你的原因吧。」
一边说着,啧啧嘴,摇摇头,似乎很鄙夷除她以外的所有女子。
话说,也不知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份优越感。
我不愿招惹是非,只是因着准皇后那层身份,
可这一回,我心中自有定数。
我目光扫过她身着男装仍难掩的曼妙身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自是比不上薛姑娘这股子率性而为的俏丽,
即便是男装加身,那份独有的韵味也藏不住啊。」
听我这般说,她非但不气恼,竟意外地受用,语气中满是得意与倨傲,
「陛下说他最喜洒脱不羁,肆意潇洒的女子,而我恰好在她审美点上。
可惜,这些你都给不了他。」
若是上一世,听了她这话,或许我会东施效颦。
可眼下,我只想看她表演。
5
「近闻越地刚敬献数位丽人,妙宛若舞姿曼洛水之神,确为陛下一时之选。
不知与薛姑娘的潇洒相较,哪类更为出众一些。」
话音落下,她神色出现几分异样,可势力依旧不减:
「陛下的心可容不得这么多人,我要嫁的人,必须此生唯我一人。」
她倪了我一眼:
「莺莺燕燕,庸脂俗粉,陛下怎会入眼。」
我扬了扬眉,果然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她终究是错估了男人专情的稀缺程度。
我整了整衣袖,颇为惋惜地叹:
「憾矣,陛下身为储君,只怕薛姑娘的愿景要落空了。」
她眉眼微挑,似乎是被激起了胜负欲,她嗤笑一声:
「前人未竟之事,后人未必不可为。大炎国若无此事载录,那我便做这个先例!」
她习惯了众星捧月,怎么可能容得下她人。
果然,几日之后,薛念薇因陛下收下舞姬一事,与其大闹一场。
并大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陛下夜夜宿在舞姬的金兰殿,薛念薇心中醋意泛滥。
怒不可遏地杀到金兰殿,将丽人寝殿里的花瓶悉数砸得粉碎。
喝骂越国舞姬——
翻山越岭来大炎国以色侍人,恬不知耻。
越国使臣得知后心中忐忑。
两国交好的礼物,若不能讨得陛下欢心,
反而引发后宫纷争,将使两国关系蒙上阴影。
顾烨也陷入了两难之境。
此事甚至传到太后那里,引得宫中上下一片哗然。
太后本不喜薛念薇,经此一闹更是心生厌恶。
传其问话后,便罚她禁足在佛堂抄经,收敛脾性。
顾烨纵然再喜爱她,可经她这般管束,却也心生不满,
与之不依不饶地陷入冷战中。
自她入宫以来,哪里受过这等冷遇。
薛念薇将佛珠扯断,撒了一地。
将气全撒在佛堂侍奉的宫女身上。
她极力呼吁男女平等,行动上却对女子加以踩踏贬低;
她极力声讨人无贫贱高低之分,却又一边肆意打骂下人。
谜一般的行为,不得不让众人对这位才女的看法,
从由衷敬佩演变为强烈不满。
一连几日都不见薛念薇来倒胃口,终于享得一份清闲。
6
那日,午后暖阳融融,刚好洒在宣纸上,给墨迹染了一层金。
我在书房画画练字。
我的心境,是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曾为做好顾烨的皇后,不断揣摩他喜好,在画技和练字上吃了许多苦。
只盼能得到他的一声夸赞。
可不管我如何苦练,顾烨都能挑出些毛病来。
我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练,一遍一遍画。
后来他拿着我的画摇了摇头,终于说了真话:
「姜怀,你没必要东施效颦,与阿念争个上下。」
那时我便懂了,原来我拼命学这些,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和薛念薇比赛的小丑。
他厌弃的不是我的字和画,
而是我这个人。
哪怕是薛念薇画个王八,他都能捧成蛟龙。
为此我难过地整整哭了一夜。
如今想起,恍若如梦。
「冬 日 柔 絮 」我落笔写完最后几个字。
「姑娘,陛下来了。」
我笔尖一抖,收笔不完美。平静的心情荡然无存。
我拿起手旁纸卷将画蒙住。
一如上一世发展,在太后催促下,
我进宫没多久,新皇顾烨就亲自来了。
7
上一世,我念及父亲的牺牲,不忍朝堂动荡,安安分分进宫,嫁给了顾烨。
可顾烨心心念念只想着他所谓的灵魂伴侣,薛念薇。
利用完我后,很快便将薛念薇封了贵妃。
诚然,顾烨其行径与君王尊荣,相去甚远,他德不配位。
为了把军权夺回手中,找各种由头打压我父亲的旧部。
那些为大炎国洒热血的叔伯,纷纷被贬,被迫害。
因顾重华出手,他才收敛一些。
他的能力跟不上他的野心。
顾烨不懂,虽军权在手,可将帅难求。
战乱爆发时,他派出去的那些个心腹武将,皆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敌寇一路南下,若不是顾重华携我父亲旧部出手,大炎早已落入敌寇囊中。
更有刺客潜入皇宫。
当时薛念薇那颠婆,执意要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敌寇。
不料丢失最佳逃跑时机,最终将我和薛念薇掳走。
后来,顾烨以顾重华他们拼尽全力夺来的六郡为代价,换回了薛念薇。
却将我向敌寇,拱手相送。
我绝望地质问他何至于此?
他却捏着我的脸,笑容似淬了毒:
「姜怀,怪就怪你抢阿念的皇后之位,容不下她,害她流产,你最该死!」
我难以接受。
薛念薇污蔑我的事太多,我从来隐忍。
更何况,明明我已将所谓的皇后之位相让。
顾烨何至还要亲手将我推上死刑台。
后来,没死透的敌寇一刀砍过来,直直砍向顾烨。
我拦过他,替他挡了一刀。
我在他面前倒下去,直到最后一秒,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待战场硝烟散尽,薛念薇轻描淡写一句:「烧了吧。」
顾烨决绝地将我与那些为他英勇捐躯的战士遗体,放了一把火。
连同魂归故里的最后愿望,一同化为灰烬。
如此血泪,我怎会忘?
顾烨瞥了一眼案台,神色明显变得有些沾沾自喜。
不用想,他一定以为我还在为讨好他努力。
「今日难得晴朗,朕带你去摘星楼观景如何?」
「摘星楼有什么意思?」
我只想摘他脑袋。
我自顾自踱步回到案几,拂了拂袖,提笔在手,姿态间尽显送客之意。
顾烨瞬间拉下脸来:
「姜怀,还是少费点功夫吧,你的手只会握刀,哪里握得住秋毫。」
若说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吧。
他丢下这句话后便拂袖而去。
7
到底是情牵初会爱也浓,薛念薇白鸽飞去一封情诗,
第二日顾烨便去常琉殿求请。
太后摆了摆手。
顾烨与薛念薇又出双入对地出现在宫里各处。
那日,我正独自练骑射。
靶子上扎了数十根木羽箭,根根正入靶心。
顾烨阴沉着脸。
他向来不喜女子舞刀弄剑。
果然,我下马后,他就走上前一把夺过我的弓箭:
「阿怀,以后不准再练这些,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
这个自负的男人,长得不怎么样,管的倒是挺宽。
我没理会他,望了望他身后的薛念薇。
她依旧那副眼高于天的模样。
是啊,被天子捧在心尖上的人,骄傲一些也是应该的。
薛念薇今日一身雪白纱衣,如云如雾,轻盈飘逸,仅以一只朴素木簪绾起青丝。
的确,她在宫里一众彩衣当中,脱颖而出。
可怎么瞧,都好似刚送完丧回来。
毕竟,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
我无心与他们言语,拿起弓继续练箭。
顾烨蹙起眉头:
「阿怀,你把兵器都收起来,文雅一点。」
我随手又射了一箭,语气冷冽:
「陛下抱歉,我本将门女,文雅不了一点。」
可薛念薇不高兴了,
她将双手抱在胸前,蹙起眉头:
「世代皆为武夫,到底只会逞匹夫之勇,有勇无谋之辈,难登大雅之堂。」
嘶~ 你说这俩人,贱不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