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企鹅吃喝指南
很多来过上海的人,可能都有这样的疑问:
上海街头,为什么有这么多“黄山菜饭骨头汤”?
这些低调小店,只卖菜饭、汤加各种浇头,装修近乎简陋,网上也几乎看不到什么点评、推广……但就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上海各处,开出一千多家店,数量跟沙县小吃、兰州拉面有得一拼。
更神奇的是,你要是去问黄山人,他会告诉你,黄山本地并没有“黄山菜饭”店。
就连附近的苏州、杭州等地,出现黄山菜饭的时间都比上海晚,数量也远远不及上海
上海人又会说,上海有自己的传统菜饭做法,跟“黄山菜饭”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么,遍布上海的黄山菜饭,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为什么只有上海拥有最多的黄山菜饭店?
它跟上海本地的菜饭,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们查阅资料、实地走访,总算搞清楚了这些问题。今天就来揭秘一下,菜饭行业背后鲜为人知的演变故事。
01、百年前,菜饭如何风靡上海滩
最早的菜饭是什么样的?清代钱塘(今杭州)人夏曾传,在《随园食单补证》里记载了当时的菜饭做法:
用油菜心最妙,否则霜后白菜心,用油锅炒熟。乃以白米搀少许糯米,入锅煮,以菜极烂为妙,用荤油尤佳。
“荤油”就是我们熟悉的猪油
换句话说,这样的猪油菜饭,在江浙一带很早就有,并不限于上海一地。
毕竟在生产力落后的时代,柴火也是珍贵物资。把饭菜一起做熟,比起分别煮饭、炒菜,能省不少柴火。不仅仅是江浙,在很多地方菜系里,都能找到相似的蔬菜焖饭。
比如云南的豆焖饭,闽南的咸饭,湘西的社饭……食材随地域和时令各有不同,但先炒后焖,饭菜一锅出的思路,几乎如出一辙。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上海人,对菜饭会有特别的情结?
这是因为,菜饭第一次在餐馆里出售,做成专门的生意,可能就是从上海开始的。
民国《上海鳞爪》竹枝词里,已经有描绘上海菜饭行业的记载
这事得从民国说起。1920年代,有人在租界的烟馆、赌场里卖起了菜饭。一碗热腾腾的菜饭拌上猪油,味道家常,价格实惠,兜里没什么余钱的烟客赌客也买得起,当夜宵最是妥帖落胃。
图/纪录片编辑室《菜饭那些事》
1931年的长江洪灾,导致江淮一带很多农民流离失所。有些人逃到上海,发现菜饭生意的商机,就跟风开店,以此谋生。
所以,当时的菜饭店老板,大多来自苏州、无锡、常州等地,还以地域划分派系,卷得花样百出。
连当时的收容所,都借鉴菜饭做法,来节省烧饭的人力。1931年9月《申报》
当年,光是五马路、六马路(今广东路、北海路一带),就开出了十几家菜饭店,甚至连路边的棺材铺,都划出一部分店面卖菜饭,跟《繁花》爆火时,黄河路上争卖排骨年糕的场景有得一拼。
上海人称菜饭为咸酸饭,所谓“咸酸”,沪语里是“略咸而有味”的意思。你还能在当时的报纸上,读到“咸酸饭”的食评:
菜饭虽然好吃,但单独售卖,未免单调,商家就开始在配菜上动脑筋。
最流行的浇头,是排骨、脚爪和四喜肉(酱油香料焖煮的五花肉)三种。有些店还推出了鸡腿、鸭腿、烧划水、炒虾仁之类的花样,任君选择。
单吃饭太干,还得搭一碗面筋百叶汤、骨头汤或是咸菜汤。餐后奉上一杯清茶,有些店还赠送咖啡、香烟之类,把客人伺候得服服帖帖。
就这样,原本家常面貌的菜饭,被逐步完善成荤素搭配,有汤有饭的丰盛套餐。饭不够可以续,价钱还比常规饭店便宜一半,很受老百姓欢迎。
菜饭、浇头都可以预先烧好,点单后两分钟就能上齐。无论是干重活的工人,还是格子间里的忙碌上班族,都爱来这里迅速解决一餐,江湖地位堪比今天的沙县小吃。
在经济不景气的年头,有些小情侣甚至把约会地点也选在菜饭店,说是既能省钱,还有“温暖的亲切感”。
这么一来,菜饭店越开越多,到了1940年代,上海“专营或兼营猪油菜饭的菜饭馆”,足足有四五百家,也算是沪上餐饮的一个重要派系了。
02、咸酸饭的厨房演变
建国初期,物资有限,菜饭行业自然也不复往日光景。但自家烧的咸酸饭,依然在上海人的餐桌上占据重要地位。
1950年的一篇文章,历数了自家烧菜饭的种种好处:
多混些菜叶进去,可以省米;饭菜同煮,可以省火;比起单独的白米饭+炒青菜,还更好入口,小孩也愿意吃。
蔬菜原本常用青菜,这时也换成了更便宜的卷心菜或莴笋叶。莴笋叶略带苦味,但在饭里久焖之后,苦味反而变淡,散发出独特清香,也构成了很多上海人对菜饭的难忘记忆。
图/纪录片编辑室《菜饭那些事》
焖煮后的菜叶会有些发黄,颜色不鲜亮,却是更家常亲切的味道。
图/纪录片编辑室《菜饭那些事》
这时候的菜饭,很难配上排骨、脚爪之类的“奢侈”浇头,但六十年代后期,物质条件略有好转,菜饭里就渐渐增加了咸肉,带来更丰富的咸鲜香气。
民国时期的菜饭店,较少有加咸肉一起烧的记载
自家烧的菜饭,还有一个重要元素是饭糍!
无论是农村的柴火大灶,还是当年城市里的煤球炉+镬子,都会在底部烘出一层饭糍,铲下来焦黄酥脆,比零食还香。
再后来,经济好了,卖菜饭的餐馆重新多了起来。这时候的菜饭店,渐渐形成几个分支:
一种是依循传统的老店,比如民国菜饭老字号“美味斋”,后来合并入“老半斋”。如今老半斋的菜饭,依然是不放咸肉的做法,老客也常点黄豆骨头汤相配,颇具民国遗风。
图/纪录片编辑室《菜饭那些事》
一种是主打“柴火土灶”的郊区农家乐,在锅里烘出来的饭糍是最大卖点。虽然都说家里的菜饭最好,但土灶越来越少的时代,想念这股烟火气的上海人,也愿意为了一碗柴火菜饭,穿越大半个城市去怀旧。
图/青浦文旅
还有一种,就是街头巷尾,主打实惠的菜饭小店。门头简陋,做最家常的咸肉菜饭,配点汤,加上大众化的几样浇头,周围的居民不想烧饭,就来这里快速解决一餐。
这种小店,就是后来遍布上海的“黄山菜饭店”的前身。
03、黄山菜饭,是上海自己的“沙县”
发源于上海的“咸肉菜饭”小店,是怎么变成“黄山菜饭”的?
留意一下店里的信息,一个经常出现的关键词是:休宁。
这个故事可以追溯到2003年。来自安徽休宁县的汪荣发和妻子,当时在浦东开小吃店谋生。那一年,他们盘下了一个老板转让的菜饭骨头汤店,卖5元一份的菜饭套餐。
他们发现,这个生意虽不起眼,在上海却很受欢迎,开业半年,足足赚了10万元。
前文提到,蔬菜焖饭的做法全国很多地方都有,安徽也有类似的笋焖饭、菜焖饭之类,但不会像上海这样,专门开店做菜饭生意
次年春节一过,他们就把老家的亲戚也带来上海开店。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休宁人在上海做起了菜饭生意,也叫响了“黄山菜饭骨头汤”的名气。
也许因为黄山是旅游胜地,休宁人开的菜饭店,都以“黄山”特色招徕顾客。如今在上海开菜饭店的黄山人有近万名,休宁人就占了90%,年产值高达数亿元。
给大家划个重点:最早开店的汪荣发,是在一家已有的菜饭店基础上做起来的,并不是从无到有,发明了“黄山菜饭”这个派系。
但,为什么现在的黄山菜饭,口味跟上海菜饭并不一样?
在浦东开了十几年店的休宁老板告诉我们,他们早年做菜饭,也采用上海传统做法:先炒青菜和咸肉,再放生米和水同煮,二十分钟才能出一锅。
当年的配菜,也只有蹄髈、排骨、猪爪几样,和本地菜饭店别无二致。
但是,面向大城市的快节奏生活,生米下锅的做法有些缺点:菜饭出锅时间太长,来不及现烧现卖。如果提前煮好保温,又难以预估份量,几小时没卖完,就容易发馊变质。
做传统菜饭的本地老店,经常得赶早去吃,去晚了就可能估清,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休宁店主们改变了菜饭做法。白米饭预先蒸熟,蔬菜现炒,再把蒸好的米饭拌入。卖一锅炒一锅,出餐够快,又不易浪费,大大提高了效率。
图右的白色机器,就是菜饭店后厨的蒸饭机,一次可以蒸几大盘米饭。
菜饭原本用的青菜,久焖易黄,切洗也麻烦。如今也都换成荠菜,供应商统一切碎了送到店里,能省不少人工。
为了丰富菜单,有些店开始引入自己熟悉的安徽菜式。比如这张菜单上的干豆角、野竹笋、梅干菜,都是店主夫妻从家乡带过来的。
黄山菜饭虽然没有明确的连锁组织,但店主相互之间都是亲戚、朋友。做法怎么改良、哪些配菜卖得好……一家店有新发现,其它店也会同步跟上。
经过多次迭代,黄山菜饭里的“含沪量”越来越低,就渐渐有了自成一派的模样。
在秉承正统的上海人眼里,这样的菜饭堪称异端:
饭和菜最后才拌到一起,没有焖煮到微黄的酥糯青菜,也没有吸饱菜香的Q弹米饭,更没有焦脆的灵魂饭糍。浇头选项里,居然还有口水鸡、小炒肉这样的“叛徒”。
一旦有人把它跟上海联系到一起,一定会有上海人来极力撇清关系:这跟上海菜饭不是一回事!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样“离经叛道”的简化,黄山菜饭店才能在物价高涨的上海,长年供应十来块钱一份,有菜有肉有汤的平价套餐。
行色匆匆的快递员、外卖小哥进门,点单后半分钟就能上齐,吃完可以抓紧时间奔赴下一站。
还有做体力活的工人师傅,消耗大,饭量多。这儿的菜饭和汤都能免费续,配上自家做的辣酱和小菜,绝对不让人饿着肚子出门。
很多开了十几年的菜饭店,都是夫妻档自己操持,生意有80%来自周边熟客。来固定的菜饭店打卡,已经成了老客的生活习惯。
对他们来说,这碗菜饭是焖还是炒,用青菜还是荠菜,也许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它能为城市里千千万万的打工者,提供便捷、实惠、饱腹的一餐,也让无数菜饭小店的经营者,得以在大城市立足谋生。
一百年前,菜饭凭着便宜亲民的特色,在上海滩打出了一片天地。
一百年后,虽然时代巨变,味道也不似当年,但街头巷尾的朴素小店,依然从早到晚亮着灯,为城市里奔波的人,提供一碗平价的菜饭配热汤。
这可能就是草根食物,最值得传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