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一个外号叫“老绝户罗锅”的老头，按街坊辈分，我喊他罗锅叔。

我很喜欢罗锅叔，村里和我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小伙伴也喜欢他。喜欢他的原因是他会“说曲儿”，我们老家人把讲故事叫做“说个曲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农村连电都还没用上，一个会说曲儿的人受到孩子的欢迎程度，是今天看动画片、玩电子游戏的孩子难以理解的。

罗锅叔在村里威信不高，我爹就不止一次训诫我：今后不准往大绝户罗锅跟前凑，更不要听他胡咧咧。我反问：为啥？罗锅叔说的曲儿挺好呀。爹狠狠瞪我一眼，别问恁多，罗锅腰子不是好东西。

也可能那时我正处于成长的逆反期，在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眼里，在自己眼里挺温和也能说会道的老人，咋就不是一个好人了呢？

罗锅叔有文化，脸白白净净，身上穿得褂子和裤子也干干净净，不像我们生产队其他人穿的邋邋遢遢。每当看到他，使我为他深感遗憾的两点也都被人们赋予了他外号之中。一是他罗锅。和他白净脸庞极不相对应的是他驼背，且腰弯得很低，走起路来常常累得吭哧瘪肚。二是他没有儿女。我们这里把没儿没女的人家叫干啪绝户头，老绝户的意思更甚。罗锅婶子个头高挑，浓眉大眼，看样子年轻时也是个美女，咋就嫁给罗锅叔了呢？咋就没生一男半女呢？

因为他背驼得厉害，干不了重活，常被队长派去看护庄稼地头，这轻松的活头更给了我们这些孩子和他接触到机会。下午放学后，我们几个孩子聚在一起，㧟着篮子下地把篮子割满草，就围坐他身旁，听他给我们“说曲儿。”

夏日的一天下午，他正给我们讲“王小打柴”的故事，突然天阴了下来，从西北角来了黑压压一片乌云，刹那遮住了日头。

罗锅叔见状，神色立马慌乱起来，他从地上起身，弯着腰说：快走，快走，要下雨了。

我嬉笑着说：叔，讲完呗，天又下不来雨。没想到这简单一句话惹恼了他，他大吼一声：滚！说罢，弯腰向家匆匆走去。

我们几个小伙伴也被吓住了，都不敢吱声，看着他身影慢慢消失在我们眼前。

1974年，我上了初中。在学校里看了《艳阳天》《金光大道》《林海雪原》几部大部头小说后，心头萌发出当作家的念头。随着这种念头的产生，罗锅叔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曲儿越发在脑海里变得生动起来。那时，我的作文写得好，老师多次在课堂上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读给同学们听，语文老师还说：他今后能当作家。

老师的话愈发让我的作家梦变得浓烈，我决定把罗锅叔作为一个人物，写出我的第一篇小说。于是，决定深入挖掘采访一下他遗留在我心中的两个遗憾。没想到，随着我不经意的一次聊天，罗锅叔在我眼前的美好形象轰然坍塌。

解放前，罗锅叔家家境殷实，在村里属大户人家。到了罗锅叔父亲这一辈身上，情况发生了变化。父亲沉迷赌博，还染上抽大烟的恶习，先卖地，后卖房，把家里倒腾了个精光，贤良的母亲管不住彪悍的父亲，只能暗自抹泪。

及至罗锅叔长到十几岁时，也是对父亲恼怒不已。一次，父亲去村里水井打水，他跟在父亲身后，待父亲弯腰提水时，他把父亲猛然推在了井里。就这样，父亲被活活淹死在水井里。

父亲死后两年，解放了。土改划成份时，因为罗锅叔的爹败光了家产，被划为贫农。这时，母亲才说：儿啊，看来你爹做得是对呢，不是他咱会是贫农么？

十八岁那年，罗锅叔突然患了腰疼病，去了好多地方医治都不见效，疼得整天呲牙咧嘴大呼小叫不止。

母亲无奈，就找村里一个会烧香的香婆去看。香婆点燃香，望着袅袅飘浮的烟雾说：你这腰疼病好不了啦，往后切记打雷时不要出门。

回到家里，母亲含泪在死去的丈夫像前点燃香箔，拉着儿子跪下来祷告说：他爹，看在孩子还小不懂事的份上，你就别折腾孩子啦，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你饶他一回吧......

村里人说：自从听了香婆的话，罗锅娘活着时，每逢雷雨天气，都会拉着儿子跪在丈夫遗像前焚香祷告，求他不要带走儿子。娘死后，罗锅更是害怕，夏天一变天，不管能不能下来雨，都会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后来，把媳妇娶进家门，硬是没生一个孩子。村里人又说：这都是他自己做的孽啊！

把亲爹推井里活活淹死，这人心肠如此狠毒，在村里能有人挨边儿？

也是在这时，我才理解了我爹不让听罗锅叔说曲儿的缘由。

1986年，是我们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的第二年。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罗锅叔提着一个小铁桶去家边水井里提水。因为那时还没自来水，人们都家里用水都是从井里拔水挑回家。平时，井台上有人打水，罗锅叔提自家小桶来，人们会拔出来倒给他，让他提回家。

那天井台上没有打水的人，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觉得一桶水也就十来斤重，自己也曾打上来几次，就拿着井绳把小铁桶续进井里，想自己打出来。也不知是没招呼好，还是头突然发晕，把小水桶续进井里，他也一头栽了进去。

后来，等有人去井里打水，发现有人落水急忙喊人，大家把人捞出来，才发现是罗锅叔。这时，他脸色青紫，已无生命气息。

罗锅叔下葬后，村里人把这口水井给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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