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逍遥(读史专栏作者)
01
公元714年,大唐开元二年,这是一个平静的年头。
这一年,14岁的李白正在青城山刻苦练剑,3岁的杜甫还是洛水边一个普通的萌娃。
一年之中,唯一值得一记的事,似乎就是一个即将年满15岁的少年,背着一把琴,提着一支笔,昂首从山西蒲州漂入首都长安。
这少年能写一手好诗,书画琴棋样样精通。两年后,他以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震撼整个诗坛。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盛唐伊始,以少年才俊之姿,独步诗坛。
这就是王维。
15年后,30岁的王维状元及第,更是名耀整个大唐。
人生的前30年,特别是在京的十余年间,王维可谓集万千宠爱、仰慕于一身,加之得到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的赏识,使他的路走得格外轻松写意。
据说,王维初见玉真公主时,一曲《郁轮袍》,轻拢慢捻抹复挑,如泣如诉,满座皆惊。
奏毕,公主问他:除了琵琶你还会什么?
王维答道:我还会作诗,绘画,书法。他当场呈上事先准备好的诗集,读得公主双眼放光,啧啧称奇。
这是一个开局领先、风生水起的人生上半场。
可惜,下半场哨声一开,王维就遭遇了滑铁卢。
02
作家烟罗说:人生下半场,最大的敌人只剩自己。
太认真,你就输了。
状元及第后,王维出任礼部太乐丞,前途一片光明。
有一次,宫中乐队彩排舞蹈。
本着艺术欣赏的初衷,王维认认真真在旁边将这支名叫“黄狮子舞”的舞蹈看了一遍。
他完全没料到,这支舞即将给他的仕途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王维不知道,这舞他不能看,最起码不能先看,只有皇上能看,最起码皇上必须先看。
原因何在?
就在于舞蹈的名字——黄狮子舞。
前来降旨问罪的宦官说得很清楚:“黄”与“皇”同音,皇上能看,你不能看,你竟敢先看,此乃不尊圣上之大罪!
就这样,悲催的王维还未在官场站定脚跟,就被淘汰出局。朝廷降旨贬王维为济州司仓参军。
粮仓管理员,和弼马温一边大的官。
这么个小到没品的官职,对全国高考状元王维来说,简直是从山巅跌落谷底。
03
不同于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轻舟”的洒脱,王维才气虽盛,却难以放下功名,纵情山水,这时的他,还当不起“诗佛”之名。
去地方就去地方吧!还很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粮仓管理员总归不是仕途的终点。
济州司仓参军任上刚满半年,王维就向上级请了年假,赶回家中照看即将临盆的爱妻。
此时,妻子已怀胎十月。谁也想不到,临盆之际,他的儿子却因头大难产,很久都生不下来。
王维颇感无奈,保险起见,他只得嘱托产婆,倘若母子俱危,务必先保住妻子的命。
然而,命运却再次给他开了个大玩笑,妻子难产而亡,儿子也没保住。
那一夜,王维彻夜无眠,他并未用诗纾解胸中刻骨的悲痛。
悼念亡妻,元稹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苏轼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纳兰性德写下“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王维虽未留下只言片语,却用余生践行着对亡妻的忠贞:孤居三十年,终生不娶。
往后余生,王维孤居终老,再未提及婚配之事,并潜心修习佛学,渐渐的,王维变了,他的诗画少了性情,多了禅意;他的人生少了固执,多了佛系。
04
开元二十三年(735年),34岁的王维等来了机遇,张九龄担任宰相,将半工作半休养的王维提拔为右拾遗,一年后转为监察御史。
此后20年,王维曾奉命出塞,担任河西节度幕判官,后又重新回朝任职。
这20年,在仕途上不温不火,王维特地在长安东南的终南山上修建了一座别墅,周围有山有湖,有树林有溪谷,还散布着若干馆舍,王维长居于此,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
这20年,又是王维创作的黄金时期。
在塞外,他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送别元姓友人,他写下“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送别好友李龟年,他写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终南山上,他更是写出“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等诸多名作。
诗坛盛赞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这20年,足以让王维学会如何去做一个佛系中年,在钻研佛学的过程中,逐渐领悟人生的真谛:不强求,不偏执,不羡慕谁,也不嘲笑谁,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什么都别错过。
步入人生下半场,守住初心,淡然处事,吾心安处,便是归途。
05
王维的母亲临终前曾问过他一个问题:知道你为何字摩诘吗(王维字摩诘)?
王维自然明白,“维摩诘”是印度得道高僧,印度语翻译过来就一个字:净。
母亲要他看开物我境界,看淡是非成败。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时候,越是执着追寻,越是容易失去。与其执着,不如佛系。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
至德元年(756年),长安被叛军攻陷,王维被捕后被迫出任伪职。
战乱平定后,朝廷开始清算为叛贼效命的官员,王维被下狱,交付刑部审讯,按律当以投效叛军罪斩首。
生死关头,其弟刑部侍郎王缙拿出王维被俘时曾作《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此诗表达了王维亡国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证明王维并非真心愿为叛贼效命,加之其弟愿削籍为民,替兄长赎罪,王维才得宽宥,降为太子中允,后迁中书舍人,官至尚书右丞。
此时的王维,早已不再关心官场上的是是非非。
他完全变成一个佛系的官员,有事上朝,无事还家。
无论是写诗作画,钻研佛学,还是悉心整修在终南山的辋川别墅,特别是接连失去三位挚友——孟浩然病危,崔希逸遇害,张九龄病逝,更让王维坚定了自己余生的信念:不畏将来,不念过去,随心而动,随性而为。
06
去世前两年,王维主动上表,请求将辋川别墅改为寺院,并将自己种的粮食拿出来为灾民施粥。
他真正做到了身在朝堂,心在山水。一首《终南别业》道尽人生的洒脱。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人生的最后两年,王维或是一叶扁舟,乘兴游览;或是渔樵江渚,随性赋诗,亦仕,亦隐,亦人,亦佛。
再后来,王维索性将多年来精心经营的辋川别业,全部捐给寺院,供其救助世人。
两年后,王维临终无病,遗亲故书数幅,停笔而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终,一笑而泯。这是属于“诗佛”最好的结局。
王维这一生,恰恰印证了小说《活着》结尾处那句: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人生上半场,没人不想去拼搏、奋斗、进取,当你经过中场休息,看透上半场的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就能明白人生的下半场该怎么去度过。
正如金庸先生《神雕侠侣》中程英对陆无双说: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别,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
好好经营人生的下半场,与其偏执,不如佛系。放下心中的执念和不平,才能看到人生不一样的景色,这当是人生应有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