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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前两年突发脑梗，我在医院里面陪护了20多天，终于把父亲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但自从那之后，父亲好像就开始糊涂了，说话说不清，走路也走不稳。有时候也会喊错人的名字。

他偶尔也会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会说自己年纪大了，老了一点用都没有，糊涂了。而糊涂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

这天，他忽然间哭了，跟我说姑姑家没有粮食吃，没有钱让孩子上学，他说要给姑姑送点钱。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就知道父亲又糊涂了，因为姑姑好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而这个时候，父亲说什么都想要去姑姑家一趟。

我拗不过，只好带着他去了。可是刚进家门口，父亲又哭了起来。而到了坟地里，父亲拿出他背的包裹时，我们也都哭了。

1.

我姑姑是嫁到四川去了，离我家有1000多公里。在那个交通还不是很发达的年代，来回一趟要好几天。

转火车、转大巴车、坐小车等等，一系列下来，没有两天是来不了我们家的。

每次来了之后，姑姑就像是没了精气神一样，累的不行。

姑姑刚结婚的时候平均两年会回来一次，但自从有了清河清凤两个孩子之后，就很少再回来了。

我印象中有一年，她带着清河和清凤来到我们家里，刚下车清河就吐的不行。姑姑也很心疼他。

更严重的是清河水土不服，吃什么都吃不下去，在医院里面打了好几天的针。说是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来过个暑假，但其实两个孩子在我们家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姑姑也很心疼，实在是没有办法，他们都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父亲还从兜里面掏出来一些粮票，还有一些零碎的钱都给了姑姑，粮票是我父亲干活偷偷攒下来的。

他知道姑姑家里面也挺困难的，可我们家情况也不是很好，所以能拿出来的东西也不多。

2.

姑姑比我父亲晚结婚两年，有我的时候，我姑姑还没有结婚，听我父亲说那个时候我很小，也很闹腾，母亲嫌弃的不行，常常都是我姑姑背着我，抱着我。

有时候我淘气不睡觉，姑姑背着我在村子里面走一遍，再走一遍，一直把我哄睡着了，就那么弯着腰，让我趴在她的背上睡觉。

父亲说，他就这一个妹妹，以前家里面穷，没有什么东西吃，但他兄妹两个从来没有因为吃的而吵过架，或者是打闹过，总是相互礼让着。

后来，彼此都有了家庭，又因为距离比较远，相见一次不容易，所以每次相见的时候，都格外的珍惜。

父亲曾不止一次的去四川看望姑姑，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带很多东西，不是带一些粮票，就是带一些家里面吃的，背着一路给送了过去。

后来日子稍微好了一点点，父亲在外打工，有时候会专门买一趟去四川的车票，在姑姑家里面住上两天，再把兜里的工资给姑姑留下来一部分，这才回到我们家里来。

后来我们县里修了高速公路，交通也就方便了很多，我们家买了车之后，那一年父亲特别高兴，开着车带着奶奶带着孩子都去了姑姑家。

那一次，我们在姑姑家住了15天。

父亲说，这是自从姑姑结婚一直到后来好多年，是唯一一次相聚超过10天以上的日子。

那段时间姑姑真的很开心，每天都跟奶奶在厨房里面给我们做饭吃，而父亲呢，就带着我们几个小孩拿着鱼竿去各种水沟里面钓鱼。

我记得那还是个夏天，天非常的热，我们几个打了地铺就睡在地上。

姑姑拿着一个扇子给我们扇扇子，给我们讲她和我父亲小时候的事情。

讲着讲着，姑姑就哭了起来。

她说现在离得远了，不像别的家庭那样，想回娘家就回娘家了。

父亲劝她想开一点，毕竟现在路好走了，家里面也有小轿车，想见面其实也是挺容易的。

3.

往后的好多年，父亲几乎每年从外地回来的时候，都会先去姑姑家一趟，不是给姑姑留下一点钱，就是给姑姑买两身衣服。

父亲说以前家里面穷，什么都没有，他们两个就那么两件衣服，两个人替换着穿，甚至小姑结婚的时候，我们家也没啥好陪嫁的，就简单的给她弄了一点布料，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的还是邻居大娘家女儿的。

父亲表示以前苦日子过多了，现在不想过，而又觉得姑姑身边没有娘家人，觉得姑姑比较困难，于是父亲每年过年回来之前都会去一趟她家，并给买些衣服，或者是留下一笔钱再返回老家。

清河和清凤两个人考上大学的时候，我父亲都给他们拿了2000块钱。有时候母亲也说当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姑姑却一分钱都没有给我拿。

其实，姑姑给我拿钱了，只不过被我父亲拦下来了。他说姑姑一家都是务农，手里面没有那么多的钱，而且家里有两个孩子，都在读书，压力挺大的，让我们不要跟姑姑那边的人要钱。

慢慢的，大家都开始忙了起来，相见的时候也很少了。哪怕是我结婚，小姑也没来。

父亲让我们理解小姑，说她距离实在是太远，而且家里琐事比较多，想来一趟，各方面阻力实在是太大，也是无能为力。

父亲都这么理解小姑，我们作为晚辈的，自然也表示能够理解。

往后的日子里，在爷爷奶奶去世之后，小姑也来过我们家两趟。清河有一次开着车拉着小姑来了。

我也忘记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小姑了，只是再见到的时候，小姑头发已经白了。那天下午父亲带着她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小姑就跪在坟前一直哭，我们几个人都没有拉动她。

小姑说自己不孝顺，这么多年都没有来过。

父亲说家里面人没有怪她，只是说距离太远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小姑何尝不后悔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呢，可是没办法，当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的就跟我姑父结婚了，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后来想后悔也是没有办法，毕竟有了两个孩子，再之后，两个孩子结婚，孩子也有了孩子，她作为奶奶，就更没有空出来了。一直照顾着孩子，从坐月子开始，一直到孩子上了幼儿园等等，都一直盯着。

想要回来一趟，发现比登天还难。

以前交通不方便，但好像每个人也没有那么多事情，想回来一趟也很容易。可后来交通方便了，甚至修到了家门口，家家户户也都有了车，可想见一面却如此的不容易。

4.

那次清河带着他老婆孩子，带着小姑来到我们家住了几天，父亲日常带着小姑转悠，还偶尔带着小姑去集镇上给她买衣服。

小姑就笑说，现在孩子们也经常给她买衣服，衣服多的穿不完。

但我父亲说那是孩子们买的，而他买的是作为大哥买的。

那几天，他们两个人时常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面，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院子发呆。

我想，他们两个一定是在回忆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也在回忆小时候吧。

那次小姑走，还带走了我父亲给她准备的东西，就是关于爷爷奶奶的遗物。

这些遗物是奶奶的衣服，还有两个相册、以及当年姑姑给奶奶买的拐杖。再就是一个本子，那个本子应该是我上小学的时候给奶奶准备的，上面是我给奶奶写的电话号码。

那些电话号码是我父亲的，小姑的，姑父的等等好多人，这些电话号码应该是从很早很早之前，奶奶就让我一直记得，上面好多号码已经是多年前就已不再用的了。甚至还有邻居家座机电话，这些号码，都是当年我们两家联系的关键。

小姑看那泛黄的纸，看着那上面被划线的电话号码，也哭了起来。

那次来我们家之后，小姑就没有再来过我们家。

直到有一年小姑病危给我们打个电话，可我父亲身体不舒服，也走不动道，最后为了安全考虑，我们并没有让父亲去参加小姑的葬礼，而是我们这些晚辈作为代表去了。

小姑去世3年之后，这一年，父亲突然间脑梗，住在医院20多天。

自从出院之后，他人就糊涂了很多。

有时候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完之后他自己也笑笑。

他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会唉声叹气，说自己的时候快到了，糊涂的时候说的什么东西都有，只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父亲说他一直梦到小姑他们家没有粮票，没有饭票，没有任何吃的。

清河和清凤两个孩子饿的在地上爬来爬去，嗷嗷叫。

小姑也很发愁，就坐在家门口一直望着村口的方向哭了起来。

父亲说小姑在等他，要不然的话，不可能一直坐在家门口望着村口那个方向。父亲还要收拾东西，收拾粮票什么之类的，要给小姑送过去。

5.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几次我们都拦下来了，但现在看着父亲如此苍老的样子，而且他这脑梗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最后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我就跟清河打了电话，于是决定开着车带着父亲去四川了。

出发之前，父亲把他最得意的衣服拿出来穿上，还穿上了自己的小皮鞋，戴着帽子。

而且他还拿着一个包坐到了车里。

我说要把包给他放到后备箱去，父亲说什么都不肯，就一直抱着包，抱着一路。

到小姑家的时候，刚到家门口父亲看着眼前的房子就哭了起来，他说这不是小姑的家，说我们骗他。

因为在父亲记忆里，小姑的家是三间土房子，门口朝南，南面就是一条小河，小河旁边都是树。

他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父亲说的没错，他说的那是以前小姑的房子。

清河结婚的时候，在另一处宅基地盖了房子，尽管后来小姑不止一次的跟我们家里人说她搬到新家去了，可现在父亲稍微有点糊涂，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过去。

这个房子父亲没有来过，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以为我在骗他，说什么都不肯去，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我不孝顺，不把他带到小姑家里。

直到清河清凤两兄妹出来迎接我和父亲，父亲看到他之后似乎也清醒了很多。看着两个人，他瞬间就哭了起来，也似乎想到了小姑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6.

当天下午，我们就跟着清河拿着火纸去到村外的坟地，给小姑上坟去了。

我们穿过一片庄稼地，走过杂草之上，走到一条小路，慢慢的走到了小姑的坟地，坟周边的庄稼长得很好，我们小心翼翼的走着。

到坟跟前的时候父亲就哭了起来，而且他是抱着那个包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只见父亲慢慢的打开了包，我才发现包里面放的都是衣服鞋子，还有照片什么的。

父亲说这些衣服都是他给小姑买的，还有一些鞋子。

而我更没有想到的还有一些馒头。

父亲说以前他们小时候没有吃过什么白面馍，甚至汤都吃不上，经常饿肚子。他还说小姑结婚之后，家里面也没有粮食吃，父亲就给她邮了钱，邮了粮票什么之类的。

他这次来，也是担心小姑没有东西吃，甚至还装了好几个馒头过来。

父亲一边哭，一边把馒头放在坟前。

又从包里面掏出来两个橘子，两个苹果，全都放在了坟前。

我慢慢的烧着火纸，眼泪不停地往下流，而父亲似乎也沉默了很多。

他缓慢起了身，慢慢的处理着坟周边的杂草，嘴里说着一些话，大概就是说家里面都很好，孩子们都很好，不用小姑挂念等等之类的。

还说他年纪大了，来了这次之后，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了。

他说，这次来，就把坟周边的杂草处理一下，以后这些事情都交给孩子们了。

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嘱咐什么，也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

7.

晚上吃过饭，父亲坐在床上，手里面抱着三个相框，一个是小姑的，另外两个是爷爷奶奶的。

其实下午进了屋，我们就看到清河在屋里面放着四个相册，爷爷奶奶和姑姑姑父的遗像。

那个时候，父亲就看了好久好久，一直没有缓过来神。

此刻，父亲把相片都抱到了床上，一直用手抚摸着。

良久，他说，老了，我们都老了，以前都分开了，马上又要见面了。

说着说着，父亲眼泪又流了下来。

说实话，我很少见父亲流眼泪，甚至当年在奶奶葬礼上，父亲也没有哭，可是现在，他看着小姑的遗像却哭了起来。

我想这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小姑是他的妹妹，远嫁之后很少见面，他想自己的妹妹了。

尽管很多时候父亲也说路好走，见面也容易，就算不见面，打个电话也是可以的，但这终究是1000多公里的距离，小姑终究是他的亲妹妹，说是不思念，那是假的。

只不过父亲也知道，小姑来一次不容易。

他如果说想见面，而小姑来不了的话，只会让两个人更加的痛苦，那不如不说，让他一个人痛苦好了。

可是，父亲在这边痛苦，小姑在那边痛苦，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每到家里团圆的时候，小姑何尝不想回家呢？

可是她终究是身不由己呀。

以前都说有时间了如何如何，有钱了如何如何，可是有多少钱才算有钱呢？什么时候才算有时间呢？

将就着，将就着，等再见面的时候，一个人在坟里头，一个人在坟外头。

相见，怎么就这么难？

离别，怎么就这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