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七十七岁，住在湘西山寨，闲不住，每天都很忙，忙来忙去主要还是喂那两头猪。
他常说，坐到山寨要是没有喂猪，屋里不会有烟火味，慢慢地，家也就散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屋里条件差，他认为再差也要喂头猪，快过年了，没有年猪杀，说明父母懒。
还有，看到别人家杀年猪，他总觉得一年到头，自己孩子都没年猪肉吃，也抬不起头。 所以即便在困难的日子里，因为家里过年有年猪肉吃，我们总觉得生活有盼头，一切都会好的。
渐渐地，我们兄弟姊妹四人都走出了山寨。父亲又说，希望大家快点成家，他没别的，要办喜事，猪还是喂到的。
后来，我们都成了家。母亲帮着一个个带孩子，进城了。大家也希望父亲一起来，可他却说，还是住在山寨好。
在父亲眼里，木屋是他建的，孩子们从屋里出生、长大、走出，留下太多记忆。城里房子再好，他都没感觉，住不习惯。
这种不习惯，说来说去，城里也没有田地，他无法耕田犁地，吃了吃了玩，心里慌。
他说在城里还有个不习惯，就是没什么熟人，不像山寨，人再少，也可以串串门、聊聊天。
说服不了父亲，我们只能顺着他。
为了让他住得舒适些，大家齐心协力把木屋整改好了，可以洗热水澡，可以看电视，还安装了空调......
父亲为孩子们操劳了大半辈子，大家希望他安度晚年，享享福，最好别再干农活了。
他却说，干农活是锻炼身体，农民要是不干农活了，也就说明这个人快不行了。
父亲身体好，劳动量大，每天两餐，每餐都要吃斤把米的饭，让我们自愧不如。
所以当他提出想干农活时，前些年，我们还傻乎乎地买了两头水牛，目的是好帮他耕田犁地。
耕田种点稻谷，是为了解决人的吃饭问题。种地多为玉米、红薯之类的，主要是为了养鸡、喂猪。
湘西山寨坐落在山坡上，没有灌溉，靠天吃饭，这天就是天上要适时落雨，田地则丰收。
按农作物需要下雨，谁也掌控不了。运气好，雨水好，稻谷还有点收成；运气差，干旱了，常常颗粒无收。
谁知道禾苗什么时候需要雨水呢，当地老百姓讲，只有天知道。
多少年来，敬天、祭天在湘西民间热闹非凡，还有复杂的仪式，我想神秘湘西之神秘，大都应该和劳动有关。
父亲种了几年田，且不说劳动力付出，算算种子、农药、化肥等投入和微薄的收入，根本划不来。
更重要的是，父亲都七十多岁了，岁月不饶人，一个人在山寨干重体力活，万一有什么闪失，追悔莫及。
种田累，收成低，父亲也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接受了我们建议，把水牛卖了，不种田了，买米吃。
但他认为，不管怎么讲，猪还是要喂两头的，鸡也要有几十只，不然孩子们回山寨，什么都靠买，这还叫家吗？
为什么要喂两头猪？父亲解释到，一头猪肉留在家待客，一头是给孩子们带到城里吃。
喂几十只鸡也是如此。每次有客人来山寨，可以捉只鸡下酒，可以用鸡蛋下饭。
当然，鸡鸣狗吠，猪朋狗友，六畜兴旺，也一直是他这位老农民所想要的生活。
见我们不作声，他摊开双手笑着说，自己没有任何病痛，干农活会适可而止，请大家放心。
答是答应他喂猪喂鸡了，可我觉得，种玉米也还是太累，不如到镇上购买现成的方便些。
父亲却坚持要自己种，还说山寨抛荒的田地很多，距离公路又不远，这点农活，就当锻炼身体。
看他态度坚决，我们也就不好再讲什么。没有牛耕地，他就用锄头挖土坑。
除了玉米，他还种了些红薯、土豆、油菜、辣椒、茄子等等，一年大大小小的地，加起来有五六亩，也都是靠锄头挖种的。
蔬菜是自己吃，有时也给孩子们带些。红薯和土豆一般喂猪，玉米不是喂猪，就是喂鸡。
除了猪和鸡，父亲还喂了三只狗，一只母狗，两只公狗。外出时，母狗守家，公狗们一前一后跟着。
父亲外出，不是离开山寨，而是干农活。这些农活，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就是扯猪草。 在他的认知里，要想猪肉好吃，务必得扯猪草，而猪草呢，多为猪娘藤、鱼腥草、车前草和葛麻叶等。
这十多年来，我每个月都要从长沙回湘西山寨看他，也经常一起扯猪草，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现在市场上的猪肉为什么越来越不好吃了？父亲认为主要原因还是喂饲料多，猪长得太快，肉香味淡了。
他说，肉香味淡了还不要紧，关键是城里人缺乏运动，吃了这种猪肉，就会变胖，甚至可能得些疾病。
父亲没学医，也不是营养师，就是纯粹的老农民。在他认知里，只有吃草和玉米、红薯等长大的猪肉，才是最好的。
他总以为万事万物成长需要过程，人有人的奋斗历程，猪有猪的成长周期。
说得具体点，父亲喂猪，一般都得喂上一年，让猪也经历春夏秋冬，那猪肉才好吃。
除了对喂养时间有一定要求外，父亲还在猪们饮食结构上有自己的看法。
他说，人光吃荤菜和油腻食物不行，要多吃素，猪也如此，光吃玉米和红薯太单一，得加上些猪草。
湘西生态环境好，满山遍野都是猪草，一年整个春天和夏天里，父亲仿佛都在满山遍野扯猪草。
我有时也背着背篓跟着他。他告诉我如何辨别猪娘藤，有时摔倒出血了，他随手扯把野草，告诉我怎么止血......
更多的时候，我们一边扯猪草，他还一边给我讲些山寨的故事。
他会告诉我，身边这丘田五六十年前是谁在种，农村责任制后又分在哪个名下？如今荒芜了，这些人又去了哪里？
前不久，我们在刘家坡上扯猪草时，他给我讲了幺伯伯的故事。
幺伯伯是山寨非常勤劳的人，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幺伯娘死得早。
幺伯伯含辛茹苦地把孩子们带大，虽没有读多少书，可都成了家。
幺伯伯儿孙满堂。
山寨靠天吃饭的日子毕竟艰难。多年前，幺伯伯的儿孙们就外出打工去了。
幺伯伯舍不得山寨，没有跟着孩子们出去，一个人在家，种了些田地，还喂了猪，养了鸡。
孩子们像南飞的大雁一样，一年回来一次。每年过年，幺伯伯家都很热闹，打粑粑、推豆腐、杀年猪，忙得不亦乐乎。
幸福的日子持续了几年。
不知是哪年，幺伯伯和大儿子吵了一架，从此，他的笑脸少了，见人也不怎么说话了。
后来他告诉我父亲，说是吵架，还不如说是争观点：大儿子希望他跟着进城，可帮带孩子，不要干农活了，他没有听。
儿子心意是好的，幺伯伯为大家小家吃了一辈子的苦，是该歇息了。
可他不愿意进城，他在山寨有他的快乐。譬如说喂头猪，养些鸡，种点菜，农闲时和老伙计们喝杯小酒，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还有个原因，幺伯伯六七十岁了，不会换尿不湿，不会喂牛奶，也根本不晓得怎么带孙子。
争也争了，吵也吵了，父子之间应该不会记气。可吵架那年，儿子没有回山寨过年，幺伯伯有些不习惯了。
儿子儿媳们没有回，女儿女婿也没有来，幺伯伯一个人在山寨过了年。
满桌子饭菜，满火坑腊肉，一个人就那么坐着，又好像等着谁。那年大年三十，据说幺伯伯彻夜未眠。
一年没回家，可能是工作忙。慢慢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孩子们仍没有回来，幺伯伯心里慌了。
他给儿子们打电话，大儿子远在广东那边打工，就说你不要干农活了，跟我们进城。
儿子在电话里跟他诉苦，现在打工，赚钱不容易，还要养家糊口，每年回来花费不少，今后再说。
小儿子在浙江打工，因为偷东西还打人坐了牢，儿媳带着两个孙子不容易，多年没有回了。
电话里，小儿媳也希望他在山寨别干农活了，照顾好自己，万一有个三病两痛的，她根本无能为力。
幺伯伯说，自己年纪大了，进城是不可能的事，住在山寨很好，既然你们都不要我干农活，不干就是了。
幺伯伯似乎很听孩子们的话，第二年真不干农活了。经常到处玩，渐渐地，自家的田地荒芜了。
也不记得是哪年，大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回到山寨过年，幺伯伯高兴啊，可大年三十那天，他们又吵了。
大儿子说他太懒，连小菜都没有种一点，回家过年，这也要买，那也要买，这哪里像个家？
幺伯伯说，不要我干农活，是你们说的，现在家里没有东西吃，你们又抱怨，我左右不是人。
那年过年，幺伯伯到父亲种的菜地扯了些菜，后来又送回来了，说儿子一家大年初一就走了，他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没多久，幺伯伯病了。儿子们只是在电话里说说，都没有转来。
还好，幺伯伯还有女儿。
女儿带他到县医院看了病。后来，幺伯伯病好像是好了，可每次碰到人，他总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
讲到这里，父亲颇有感叹地说，人还是要劳动，人与人相处，特别是家人之间，千万莫强求。
这些年回家，我偶尔碰到过幺伯伯，还给了他一些钱，可自从去年以来，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父亲说，幺伯伯可能住在女儿家里，也有人讲在敬老院看见过他，总之，我有一年多没见他了。
父亲认为，幺伯伯就是太在意孩子们的话了，不干农活，身体垮了，不喂猪养鸡，没有烟火味，家也慢慢散了。
希望晚年不要劳累，孩子们的心意是好的，可对于农民来说，又不会跳舞，更不会打牌，不干农活还能干什么呢？
吃了吃了坐，吃了吃了玩，吃了吃了睡，那人和猪又有什么区别呢？
父亲像是说别人，又像是问自己，自言自语的，还不时地叹气。
明显感觉得到，他这些话，也是说给我听的。（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