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爱玩的女人遇上爱玩的男人，没有赢家

“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

张爱玲在她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这几句话，描述男人对漂亮女人的心理，不可谓不透辟。

面对好看的皮囊的时候，我们不少男性总是要说服自己，看中的是她有趣的灵魂，历史上秦淮八艳的出名不外乎此，先是好看，再是有才，好看、有才再加上有气节，那就近乎完美了，像柳如是，几百年后还让国学大师陈寅恪念念不忘。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主角是男主佟振保，全篇大部分也是描写他的，女主呢，就比较多了，因为爱玲开篇就说，一个男人至少要遇到两个女人。

事实上，张爱玲对男性心理的描摹与揣测，大部分是对的。

佟振保的“爱玩”，就像大部分普通男性一样，其一来自于原生家庭的压抑，和社会对男性克制自我念头的要求。

这种要求是从传统而来的，君子之风和圣人都是如此，目的是为了维持宗族体系的成长和运行，但客观上也保护了女性。

作为女作家，不用说张爱玲对女性的理解和批判，几乎无人能及，在描写到艾许小姐的时候，她写道：

“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没有准的杂种姑娘。”

能够对古代的贞节观，有一个比较客观的理解，是颇为难得的，当然贞洁观本质上是为了保证宗族血脉的纯洁，保障传宗接代的正当性，但客观上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女性，因为女性确实在生理上很吃亏，对男性的“君子”要求，对女性的“贞节”要求，大部分是保护了女性。

不然看那些爱玩的男女，爱玩的女人大多要承受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亏损。

佟振保的设定是出身寒微，由母亲拉扯大成材，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在普通人眼里，俨然是个从寒门逆袭到中产的“成功人士”，也是，如果他不是成功人士，那不要说没钱娶到白玫瑰，红玫瑰也只是梦想。

爱玲对男性的理解让人遍体生寒，佟振保这样的在周围人看来的“好人”，居然也是私底下找过街角“衣不蔽体的女人”，还是在外国找的，和不少做过这种事的男人一样，佟振保对此表现得矛盾挣扎。

有了第一次之后，再有了玫瑰，然后佟振保就很克制了，拒绝了玫瑰，使得他成为了周围人眼中“坐怀不乱柳下惠”的好男人。

佟振保这个形象，正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相当一部分普通男人的代表，他的一生，都困在家庭、周围社会关系的评价之下。

在面对朋友王士洪的娇妻王娇蕊的几番挑逗和暗示时，佟振保仍然是清醒的，固有的良知伦理教育，让他告诫自己不能越轨，他甚至想方设法逃避，尽量避免和王娇蕊再相遇。

之前的“玫瑰”只是小插曲，王娇蕊才是佟振保一生中真正的“红玫瑰”。

王娇蕊也是个爱玩的，而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在外求学时名声就不好，所以才赶紧找一个“老实人”王士洪嫁了，聪明的佟振保也看出来，王士洪根本驾驭不住王娇蕊，娇蕊的生活也很讲究。

因为经验老到，几个小手段，佟振保就完全被拿下了，在王士洪出差之后，他和王娇蕊陷入了爱河，没错，王娇蕊最后也爱上了他，娇蕊本来和王士洪结婚后也是勾搭着好几个男人的，此时就只选择了佟振保。

为了嫁给振保，她写信向王士洪坦白离婚，佟振保被吓到了，也遭到了因果反噬，疑神疑鬼地住院了，王娇蕊选择了悉心照料他，但是传统的振保母亲明显不同意，振保自己也不同意。

一个是母亲的阻挠，还有一个是，振保也是从传统男人的角度出发，认为娇蕊这样爱玩的红玫瑰，是不能娶回家的，娶女人还是要老实本分的“白玫瑰”，柔顺顾家。

但白玫瑰真的会顾家么？

振保的态度，让为爱不顾一切的王娇蕊一瞬间心冷了，她和王士洪协议离婚了，也和振保越来越远。

成功人士佟振保很容易地，就遇到了母亲介绍的“白玫瑰”、女学生孟烟鹂，看起来很柔顺本分，两人恋爱都没谈多久，就结婚生女了。

但是，家庭的矛盾和难以预料纷至沓来。

首先，佟振保并不喜欢和孟烟鹂的夫妻生活，因为孟烟鹂是万年不变的冷淡样子，毫无情趣的，这方面就使得佟振保更怀念他在外国时遇到的女人，还有王娇蕊。

正应了开篇的几句话：“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其次，白玫瑰孟烟鹂说不上贤惠，而是向上兼容的被迫的卑下，她与振保是完全不对等的夫妻关系，因此和婆婆、丈夫、佣人多有龃龉，振保母亲也气得搬出去住了。

因为夫妻关系的不对等，便会有怨气，积年不散，孟烟鹂频繁换保姆，不过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还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也只有面对更低一等的保姆佣人，她才能找回尊严。

文中有很多细节来描述孟烟鹂的可悲，一个是她经常听无线电收音机，振保认为她这样很好，可以学普通话，殊不知烟鹂只是为了听到一点人声而已，她在这家已经闷得不像话、透不过气，由于大男子主义的振保完全让她隔绝了社交，包括和其他女人、太太的来往。

她连基本的排忧解闷的渠道都没有，这也就为孟烟鹂和裁缝的出轨埋下了伏笔。

另一个细节是振保弟弟笃保来拿玉器去送礼，烟鹂笨手笨脚，半天包不好，振保烦躁地骂她，他们的气氛显得很压抑，可见烟鹂是不太惯会做活的，读书毕业就嫁人，也无多少社会阅历，便过早地进入了婚姻，欠了很多考虑。

最后是烟鹂也不太会做人，虽无她原生家庭的描写，但多半不太好，婚后，凡是来家里的人，烟鹂都要诉苦说振保怎么老实吃亏，他的朋友怎么忘恩负义，弄得振保所有朋友都不愿意来了，振保请人吃饭也只会在外面，绝不会带回家。

如此不和谐的夫妻关系与生活，让烦闷的振保选择了老路，隔三差五地宿娼，就只差把那些女人往家里带了，家门口都带到过，而他也遇到了报应，他发现烟鹂出轨了，出轨的对象还是一个又穷又丑、长着癞疙瘩的裁缝。

这时候，佟振保又遇到了他的红玫瑰王娇蕊，分离多年，各自成家，王娇蕊抱着孩子看病，她回答振保：

“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

“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

红玫瑰并没有面目全非，王娇蕊还热爱着生活，甚至说，她比孟烟鹂还要幸福。

此时，振保表现的是妒忌，张爱玲在这里就不是很理解男人的普遍心理，大多数男人此时更多的应该是遗憾，因错过的遗憾美，她以女人的思维去理解，终究会有点偏差，但对佟振保的婚后生活、活在他人评价与家庭责任之下的囚笼困境，则是大部分都显得很真实的。

和王娇蕊多次越轨后，在她的床上，佟振保是这样想的：

“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不止有一贯母亲，一贯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

爱玲对从古至今的传统孝道、社会责任对男性的要求，还是看得比较透彻的，假如一个男人不管这些孝道、责任，那他基本就会被主流社会所抛弃，佟振保的半生，有过乱来、越轨等等，但绝不敢辜负孝道，他是为了孝道离开了有夫之妇的红玫瑰，同时，她也是为了责任，容忍了孟烟鹂的出轨，只当是看不见，没发生过。

当振保越来越堕落之后，烟鹂忽然有话语权和尊严了，逢人就诉苦，但她终究需要振保来养家，于是在振保堕落得腻味了之后，一个晚上的枕边风，振保叹气着，又变成了好男人，为养家奔波一生。

有人说，张爱玲是为薄情男人立传，其实，只看到薄情男人，那格局还是小了，张爱玲在《红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格局还是很大的，全篇的立意和主旨，也不比开篇的饭黏子、朱砂痣的论述低，只不过人们只记得她开篇的名句。

《红玫瑰与白玫瑰》明显做到了看见众生相，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分明地写出了“众生皆苦”的感觉。

佟振保、王娇蕊、孟烟鹂，主要的三个人，都各有苦处，张爱玲都无一偏袒地说出来了，他们的行事都有充足的理由和动机，不是单纯的是非对错能够界定的。

佟振保是爱面子的男人的代表，有时候为了面子可以不顾家人的感受，为了周围人说他好、成器、昌盛而奋进，对母亲和兄弟姐妹也极尽责任，但他并不是个君子，他有基本的克制，但没有极大的自制。一旦做尽好事得不到更多回馈和夸奖，他便会痛苦。

王娇蕊是美貌和聪明兼具的女人代表，有了美貌，让她从不会缺男人，而有了聪明，即使她多次犯错，最后却也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不至于过得太凄凉太苦，她是老实人的反面，是男人们想接近又不太敢娶回家的梦中情人，玫瑰很美，但是带刺，因为有刺，也能保护玫瑰本身。

孟烟鹂是比较软弱、讨好型人格、缺乏一定阅历、不太会做人的女人的代表，这样的女人，是活得比较苦闷的。

足见张爱玲是看透人性、精通男女心理的高手，佟振保的婚姻，既有点钱钟书《围城》方鸿渐的悲凉味道，也有点金庸《天龙八部》“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感觉，但张写得更细腻和真实，这又是男性作家极少能做到的，除了曹雪芹。

只能说，这本书里的人，没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