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国蹲在院子里修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手指沾满了黑色的机油。五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他宽厚的背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十五年了,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早起,做早饭,送女儿上学,然后去镇上的机械厂上班。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表,精准而乏味。
"建国,擦擦汗。"林淑芬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她总是这样,温温柔柔的,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对待他。
杨建国接过毛巾,在额头上胡乱抹了一把,没有说话。他很少说话,在这个家里。作为上门女婿,他深知自己的位置——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完全的客人。林父林母待他不薄,但那种客气中总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距离感。

"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点排骨?"林淑芬蹲下身来,与他平视。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盛满了星星。
"随便。"杨建国简短地回答,继续低头摆弄自行车链条。链条锈得厉害,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林淑芬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回屋。杨建国知道她失望了,但他就是无法强迫自己多说几句话。十五年前,他为了给母亲治病,答应了入赘林家的条件。林家在镇上开着最大���杂货店,家境殷实。而他那年只是个刚从部队退伍的穷小子,除了满身力气和一张还算周正的脸,一无所有。
自行车终于修好了。杨建国站起身,腰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三十八岁的年纪,身体已经开始发出抗议。他推着自行车出门,准备去菜市场买点菜——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
菜市场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杨建国熟练地在摊位间穿行,买了一把青菜、两块豆腐。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苏晓梅。
二十多年了,她的背影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那纤细的脖颈,微微内扣的肩膀,还有扎马尾时总喜欢留出的一缕碎发。杨建国的心脏猛地收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晓梅?"他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女人回过头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苏晓梅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她先是一愣,然后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建国哥?"
两个小时后,他们坐在镇边一家小茶馆里。杨建国的茶杯已经见底,他却浑然不觉,眼睛一直盯着苏晓梅的脸。她变了,又没变。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是新的,但那种羞涩低头的样子,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离婚了,"苏晓梅搅动着茶杯里的菊花,"带着女儿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妈妈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杨建国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脑海里全是二十年前的画面——他们躲在村后的小树林里偷偷牵手,苏晓梅把刚摘的野花别在他军装口袋上,还有那个雨夜,她在车站哭着说"等我回来"。

"你...过得好吗?"苏晓梅轻声问,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上。
杨建国下意识地把手缩了缩:"挺好。淑芬对我很好,女儿也乖。"他说的是实话,林淑芬确实待他极好,甚至好得让他有些愧疚。
"那就好。"苏晓梅笑了笑,但那笑容没有到达眼底,"我听说你入赘了林家...当时很惊讶。"
杨建国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道:"我妈那时候病重,需要钱。"他没有说更多,但苏晓梅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睛湿润了。
"我也是被迫嫁人的,"她低声说,"妈妈查出癌症,需要手术费...他给的彩礼刚好够。"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杨建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原来他们都被生活逼着放弃了彼此。他想起那个雨天,苏晓梅说要进城打工,让他等她回来。他等了整整一年,等到的是她嫁人的消息。
"明天...还能见面吗?"临走时,苏晓梅小心翼翼地问,"我有很多话...一直想对你说。"
杨建国想拒绝,但当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点了点头,约好了第二天同样的时间。
回家的路上,杨建国骑得很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乡间小路上。他想起林淑芬温柔的笑容,想起女儿叫他"爸爸"时甜甜的声音,又想起苏晓梅湿润的眼睛。一种深深的罪恶感涌上心头。
林家的大门敞开着,林淑芬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他回来,她立刻迎上来接过菜篮子:"怎么这么晚?我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了。"
"车链子断了,修了一会儿。"杨建国撒了谎,不敢看她的眼睛。
晚饭时,杨建国比平时更加沉默。林父问他厂里的事,他也只是简短应答。林淑芬不时给他夹菜,眼里满是关切,但他只是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
"爸爸,我们明天开家长会,老师说必须你去。"十岁的女儿林小雨突然说。
杨建国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为什么必须我去?妈妈去不行吗?"
"老师说这次是关于男孩教育的专题,希望爸爸们参加。"小雨撅着嘴,"你可一定要来啊。"

杨建国想起和苏晓梅的约定,内心挣扎了一下,但看到女儿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好,爸爸一定去。"
晚上,林淑芬给他端来洗脚水,这是她十五年如一日的习惯。杨建国看着蹲在地上的妻子,突然感到一阵心疼。她是个好女人,真的很好。可为什么他的心还是会为另一个人悸动?
"淑芬..."他犹豫着开口。
"嗯?"她抬起头,灯光下她的眼睛清澈见底。
杨建国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早点睡吧。"
夜深人静时,杨建国轻轻起身,从衣柜最底层摸出一个铁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他和苏晓梅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已经褪色的小字:"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第二天,杨建国先去了小雨的家长会。班主任讲了很多关于青春期教育的知识,但他心不在焉,时不时看表。家长会一结束,他就匆匆赶往茶馆,迟到了将近半小时。
苏晓梅还在等他,面前的茶已经凉了。看到他进来,她眼睛一亮:"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答应过的事,我一定会做到。"杨建国坐下,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他们聊了很多,关于过去的回忆,关于这些年的经历。苏晓梅说她嫁的那个男人酗酒家暴,她忍了十年才离成婚。杨建国则简单讲述了自己在林家的生活,刻意略去了那些孤独和压抑。
"你知道吗,"苏晓梅突然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分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杨建国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也许...我们会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种些蔬菜,养条狗。"他轻声说,眼神飘向远方。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苏晓梅的眼睛闪闪发亮,"在小河边,你差点掉进水里..."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杨建国不由自主地笑了:"是你推我的,还说我像个木头。"
"因为你那时候连我的手都不敢牵!"苏晓梅咯咯笑起来,那声音像一串银铃,唤醒了杨建国心中沉睡已久的东西。
他们聊到黄昏,直到茶馆老板开始收拾桌椅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分别时,苏晓梅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建国哥,明天...还能见面吗?"
杨建国应该拒绝的。他知道这样不对,知道自己在玩火。但当苏晓梅用那种眼神看着他时,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那个"不"字。
"老地方。"他低声说,然后匆匆离开,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做出更逾矩的事。
回到家,林淑芬正在厨房做饭。杨建国走过去想帮忙,却被她温柔地推开:"你去休息吧,马上就好。"她的眼神依然那么温柔,没有丝毫怀疑。
晚饭后,杨建国主动提出洗碗。林淑芬惊讶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去辅导小雨做作业了。站在水池前,杨建国机械地刷着碗碟,脑海里却全是苏晓梅的笑容。他感到自己正在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尽职的丈夫和父亲,另一个是重逢初恋的痴情男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每天杨建国都会找各种理由出门与苏晓梅见面。他们走遍了镇上每一个有回忆的地方,聊着过去和现在,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于未来的话题。杨建国知道这样不对,但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无法放手。

第七天的傍晚,他们坐在河边——当年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微风拂过柳枝,一切都美得不真实。
"建国哥,"苏晓梅突然认真地看着他,"你还爱我吗?"
杨建国僵住了。这个直接的问题像一把刀,剖开了他这些天来刻意回避的真相。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这样问很自私,"苏晓梅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我必须知道...这些天,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停止爱你。"
杨建国感到心脏剧烈跳动,耳边嗡嗡作响。他应该否认的,应该告诉她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但当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晓梅,我们..."他艰难地开口,却被手机铃声打断。是林淑芬。
"建国,你在哪?小雨发烧了,三十九度多..."妻子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杨建国立刻站起身:"我马上回来。"他挂断电话,歉疚地看着苏晓梅:"我得走了,女儿病了。"
苏晓梅勉强笑了笑:"去吧,孩子重要。"
回家的路上,杨建国骑得飞快,冷风刮在脸上生疼。小雨很少生病,这次突然高烧让他慌了神。同时,他也为刚才的犹豫感到羞愧——当妻子女儿需要他时,他却在河边与初恋谈情说爱。
林淑芬抱着小雨在门口等他,脸上写满了担忧。杨建国停好车,立刻接过女儿。小雨的小脸烧得通红,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
"我去卫生院请医生。"杨建国说。
"不用,我已经打电话了,李医生马上到。"林淑芬轻轻按住他的手臂,"你别急,先抱她进去。"
李医生很快来了,诊断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热,开了药打了针。半夜里,杨建国和林淑芬轮流守着孩子。凌晨三点,小雨的烧终于退了,呼吸也变得平稳。
杨建国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精疲力尽。林淑芬给他倒了杯热水,在他身边坐下。
"这些天...你看起来很累。"她轻声说,目光柔和却洞察一切。
杨建国心里"咯噔"一下,握紧了水杯:"厂里最近活多。"
林淑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建国,我们结婚十五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事。"
杨建国不敢看她的眼睛。林淑芬太了解他了,或许早就察觉到了什么。他应该坦白吗?应该告诉她关于苏晓梅的事吗?但看着妻子疲惫却依然温柔的脸庞,他说不出口。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他再次撒谎,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林淑芬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我们是夫妻啊。"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杨建国心里。他想起这些天与苏晓梅的约会,想起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心动,羞愧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杨建国没有去见苏晓梅。他留在家里照顾小雨,尽管孩子已经退烧了。林淑芬去杂货店帮忙,临走前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下午,杨建国的手机响了。是苏晓梅。他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接。电话响了三次后,一条短信进来了:"建国哥,我知道你在躲我。明天中午,老地方,我会等到你来。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
杨建国盯着那条短信,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自己应该彻底结束这段关系,但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渴望见到苏晓梅。这种分裂感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晚上,林淑芬回来得比平时早。她看起来心事重重,但在杨建国面前依然强装笑颜。晚饭后,她说要去邻居家借东西,让杨建国照顾小雨睡觉。
小雨睡着后,杨建国坐在院子里抽烟——这个习惯是他最近才重新捡起来的。月光如水,照在他疲惫的脸上。他想起十五年前答应入赘时的情景:母亲躺在病床上,林家提出的条件,还有他签下那份婚书时的决绝。那时苏晓梅已经嫁人两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
铁门"吱呀"一声响,林淑芬回来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杨建国立刻掐灭烟头站起来:"怎么了?"
林淑芬摇摇头:"没事,沙子进眼睛了。"她匆匆走进屋里,留下杨建国站在原地,满心疑惑。
夜深人静时,杨建国轻轻起身,来到院子里。他拿出手机,看着苏晓梅的那条短信,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回复什么。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打,只是默默删除了短信。
他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去赴约。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苏晓梅,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淑芬。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
月光下,杨建国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独而沉默。就像这十五年来,每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