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的政权更迭,确实令人震惊。
阿萨德父子二人54年的统治,竟然区区十天就给终结了。推进之顺利,别说咱们这些旁观者,连反对派武装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全程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开进了大马士革。以至于他们一时间都没有足够的行政人员来接手阿萨德政府,只得命令前政府公务员和警察等强制力机构雇员继续上班。
有关这次巴沙尔·阿萨德政府的倒台,相对于专家们的那种联系地缘政治和经济环境以及宗教传统的解析,很多网友们则更喜欢激情满满的打上那句咱们非常熟悉的话——这是叙利亚人民的选择。
客观看,巴沙尔·阿萨德政府的倒台,直接标志着阿拉伯复兴党在中东地区最后的政权不复存在,甚至可以说,这代表着阿拉伯世俗化和民族主义运动的失败。
阿萨德政府,它在我们的宣传语境下,是一个包容且非常世俗化的政府,而欧美对巴沙尔·阿萨德的指控也多集中在“独裁”方面,几乎没人说他不文明、不现代。
相反的是,阿萨德最强劲的对手,除了美军支持的库尔德人武装,剩下的几乎都源自宗教极端主义组织,搞的是圣战。
难道,这是叙利亚人民毅然抛弃了世俗化道路,选择拥抱宗教?
事实上,这个问题背后的东西非常复杂,真的不能简单的用“是”或者“不是”来作答。
历史是由人民群众创造的,战争要想打赢,就必须打“人民战争”,这确实是经久不变的真理。
然而,你如果再简单了解一下世界近现代革命史,就会发现,人民群众强大的力量,并不是摆在那里就可以直接用的,而是需要进行思想动员和组织集结,经过等一系列的努力后,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巨大作用。
比如,法国大革命宣传的是自由、平等、博爱,诞生了《人权宣言》和1791年宪法。咱们中国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等等。
在中东,很多时候,就是伊斯兰教。
特别是长期处于一盘散沙状态的阿拉伯世界。如今的这些阿拉伯国家,像埃及、约旦、叙利亚等等,它们都并非自然形成的民族国家,而是一战后,英法等西方殖民者在奥斯曼帝国的遗产上强行划出来的势力范围,并以此为基础,被安排建的“国”。
而那些阿拉伯国家的基层民众,普遍都是以村庄、部落、宗教和教派、族群、血缘为纽带来维系的,相比之下,国家认同反倒是次要的了。
再看伊斯兰教,它不仅是一门宗教,还自带政治军事和社会治理功能。
在叙利亚这种地方,工业基础被战争摧毁,大量的精英和城市中产都跑到了国外,唯一能产生价值的油田和良田,全被美国资助的库尔德武装控制。
这种情形下,原教旨势力往往比世俗政府更能动员人力,吸收群众基础。
比如,增加自我价值,减轻对死亡的恐惧——几乎所有宗教都许诺人们有来世,死亡不是终点,而是转折点——从此生到来生的一个过渡,或者是一种直接升天的途径。尤其是伊斯兰教讲究的“圣战”,从小被反复教导为真主战死上天堂后将得到丰厚的奖赏(具体有啥,大家肯定都懂的)。
更重要的是,在贫困和混乱中,中下层群众的生活主要就是围绕社区、部落、清真寺展开的。那些清真寺和宗教社区,总会为信众们提供育婴、教育、医疗、饮食救济等最基本的物质生活保障,并附带持续的精神慰藉。
而世俗社会要想战胜保守宗教,就得提供远比宗教组织更好的公共服务。
显然,这正是阿萨德政府几乎做不到的事情。除了接近免费的阿拉伯大饼外,他似乎无法提供更多。
被战争掏空的叙利亚政府年GDP不如咱们这边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靠这么点东西要扛住土耳其、反政府武装、极端组织、库尔德分裂势力、美国封锁,还能拿什么去发展国家。况且,他手底下又养着不少贪官。
另外就是,在这个圈子里,通过宗教和教派矛盾来煽动仇恨,也往往很容易在短期内积聚大量人气和群众支持。
典型的还是叙利亚。
在叙利亚两千多万的人口中,80%属于阿拉伯民族,剩下的少数民族有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土耳其人、切尔克斯人和犹太人等等。
叙利亚的阿拉伯人中,又有85%信奉伊斯兰教,14%信奉基督教。
叙利亚的穆斯林中,逊尼派占了八成(约占全国人口的68%);什叶派是少数群体。
而且,叙利亚的什叶派,主要就是阿萨德家族所属的那个阿拉维派,只占叙利亚总人口的11%-12%左右。
长期以来,阿拉维派一直被主流穆斯林视为“异端”,甚至是“该下火狱的叛教者”。因为他们的教义被认为“十分不清真”——
不封斋,不行割礼、不朝圣,并严格执行一夫一妻制。阿拉维派祈祷的时候还引入了很多基督教仪式。比如,会念福音书的段落,进圣餐饮圣酒,不但过圣诞节,还过复活节!
最开始的那一千多年,阿拉维派甚至都不被认可是真正的穆斯林,直到1920年代,才被什叶派承认,并勉强收归旗下。
但即便如此,在那些保守的什叶派看来,阿拉维派依旧非常“不清真”。据说,当年伊朗派去援助阿萨德政权的圣城旅的士兵,就曾对阿拉维派叙利亚人过于西化和世俗化的生活颇有微词。
少数统治多数,还严重脱离了群众,这样的政治军事架构,原本就是非常脆弱的。很多时候,也就只是给老大装装样子罢了。
于是我们看到,联合造反的几乎都是逊尼派,临阵投降和那些出工不出力的政府军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非常说明问题的就是,你看这是黎巴嫩的叙利亚人在上街庆祝阿萨德倒台。然而,他们抬出来的竟然是萨达姆的画像。
这就让人很疑惑了。
毕竟,相比巴沙尔·阿萨德,萨达姆其实更像是一个独裁者,一个暴君。
可为什么要抬出萨达姆他老人家呢?
原来,跟叙利亚的情况类似,在当年的伊拉克,也是少数统治多数。
伊拉克什叶派人口占比高,但萨达姆却是逊尼派,他在位时压制住了伊拉克的什叶派。因此被认为是整个逊尼派群体的大英雄。
你看,这就是阿拉伯世界的宗教观和国家认同。
说了这么多,最后还是总结一下。
在中东地区,宗教势力,特别是极端宗教势力往往能用超低的成本进行超高强度的动员,甚至能为世俗社会眼里的一点小事(比如你来自哪个教派)就可以跨国界、地域的发动数以万计的人,其中还包括了大量死士(圣战者)。
在这方面,宗教的威力确实是一般世俗政府所很难抗住的。
只是,那些在困顿生活中挣扎的群众,他们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阶级矛盾,而中东的民族主义的力量又太过分散和弱小。结果,他们唯一能形成合力对现有社会制度和分配体系表达不满的方式,也就只有宗教和保守主义了。
但这样的战争,充其量也只能被叫做国民战争或者是民族宗教战争。只有“无产阶级为主,动员社会各个阶层的进步力量”的战争才有资格叫“人民战争”。
无产阶级,进步力量?目前似乎还找不到。
至于是不是“人民的选择”,这个确实也很不好说。
接下来咱们就得看,宗教武装主导的新政府会不会把极端原教旨那套用上来,造成社会的倒退;还是能顺利恢复秩序,尊重和团结各民族宗教和教派,并逐渐解决饥荒和战乱问题。
所以,说这是叙利亚人民的选择,或许还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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