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载,我在夫君常看的兵法书里。
发现了他珍藏的女子画像,落款是:挚爱骄骄。
而他有个外室,正好叫沈骄。
1
嫁给顾长烨的第三年,京城来了一位沈姑娘。
她叫沈骄,人如其名,骄阳似火,热烈非凡。
自此,她便成了顾长烨常挂在嘴边称赞的奇女子。
他们一起赏灯游湖、谈天说地,一起挽弓射猎、蹴鞠驰骋。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笑话的时候。
他为了沈骄与人争风吃醋。
当街将人打了一顿,还闹到五城兵马司。
消息传回府中,我失手打碎了平日最爱的琉璃盏。
琉璃锋利,立刻就见了血,伤口深可见骨。
当晚,顾长烨就将人带回了府。
沈骄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对我漾起一个极甜的笑,犹如盛开的扶桑花。
「这便是将军夫人吗?好漂亮,姓顾的,你骗我,还跟我说她是什么蒲柳之姿。」
她翘起嘴巴,不满地扯着顾长烨的衣角轻晃,眼神里带着依赖。
顾长烨眉眼温柔地落在她身上,低声慢哄。
「哪里的话,我自然更看重一个人的内在。」
我在一旁听了,心头刺痛。
突然想起我和他成婚那晚。
顾长烨动情地将我拥入怀中,细细地描摹着我的眉眼。
我打趣他没个正经。
他贴我更紧,道尽羞人情话。
「我的阿意就是哪哪都好看,我便是见色起意又如何。」
红烛摇曳,他的唇覆上来时,我心如擂鼓。
可如今,我在他口中,却已成了供人随意谈笑的蒲柳之姿。
2
「姐姐,你的脸色不好看,是不舒服吗?」
沈骄明知故问,话落,嘴角勾起一丝得意。
但她惹错了人。
我被娇养长大,从未学过什么是忍气吞声,当即冷了脸,看向顾长烨。
「夫君是要纳妾?」
没人想到我会突然这么问,就连顾长烨都没有料到。
他下意识看了眼沈骄,沉声回我:
「阿意,不是你想的那样。」
得了他的话,我点点头,朝身侧的福珠使了个眼色。
她立刻会意,卷起袖子就将沈骄往府门外赶。
沈骄怕是没想到,会受到如此羞辱。
「顾长烨,你求我跟你回府,便是为了折辱我吗?」
福珠直接打断,厉声训斥:
「郡主身份尊贵,你毫无礼数不说,还妄想跟郡主攀姐妹。」
话刚说完,福珠就挨了顾长烨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他将沈骄护在身后,与我怒目相视。
「郡主身边的婢女真是好大的威风。」
「今日,我倒是看看,谁才是这个家的主子。」
挨打的是福珠,实际上打的是我的脸。
我站在那里,整颗心如坠冰窖。
3
我娘是长公主,当朝天子是我亲舅舅。
爹爹虽然去世得早,可我也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
自小阿娘便告诉我,只要我肯,随时都能请封公主。
可我为了顾长烨的仕途,拒绝了。
他当街斗殴的事,早就由阿娘在五城兵马司的亲信传话于我。
我用力掐着手心,冷着脸道:「今日你因为她,当街与人逞凶,若再把她带入府,明日朝臣便会参你一本,你可想清楚了!」
若被闹到朝堂之上,打的便是皇家的脸面。
这其中关窍,我猜他当然明白。
顾长烨最终还是妥协了。
将沈骄送走后,福珠为我的伤口换药。
伤口血肉翻飞,顾长烨却像没看到似的眉头紧皱。
他一如既往地柔声哄我,只不过眸中毫无温度。
「沈姑娘她孤身一人,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只是想帮帮她。」
「她这样一个豪迈的性子,自然容易得罪人,你多担待些。」
「阿意,她对你造不成威胁的。」
「你才是将军府的正头夫人,我唯一的妻。」
他这是先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
以为这样,便能哄得我心甘情愿被他驱使,为他说上几句好话。
我想笑,伤口却疼得钻心。
从前,便是路上的一颗石子滚到我的鞋面上。
他都心疼不已,生怕伤到我。
顾长烨知道我最怕疼,就连情动之时都分外克制。
如今,我被琉璃割开这么可怕的伤口,他却视而不见。
最后,顾长烨还是走了,他放心不下沈骄,急着亲自去给她安排落脚处。
走之前,撂下一句:「我很快回来。」
从始至终,他没有问我一句:「疼不疼。」
明明,他也曾说过,我是他一生挚爱。
原来,他口中挚爱,不过短短三年。
我死死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等到彻底融入黑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我眨了下忍得酸涩的眼睛,一滴泪砸到手背,缓缓沁入伤口,灼热刺痛。
「福珠,我手疼。」
可是心更疼。
他好像,突然就不爱我了。
4
顾长烨口中所说很快回来。
足足过去了五天。
可他人虽然在温柔乡,对我却如往常那么好。
城东的糕点出锅了,总能第一时间摆上我的桌案。
岭南的荔枝成熟了,等我睁开眼日日都能吃上最新鲜的荔枝。
……
可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只我一个人有。
沈骄比我的还要好。
我日日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去听那些流言。
以为这样,我和顾长烨,还如同恩爱夫妻般,能白头偕老。
阿娘知道我心中苦闷,特意命人送来两颗葡萄大小的夜明珠。
她是想告诉我,对她来说,我是掌上明珠,不用受任何委屈。
我和福珠用被子蒙着头,任夜明珠的光辉洒落一床,孩童般笑得开怀。
福珠鬼主意最多。
「郡主,回头把这夜明珠绣在绸缎鞋面上,这样晚上走路就能看清脚下的路啦。」
我和她同时沉默了。
因为我体弱,晚上看东西便不甚清楚。
顾长烨便让匠人在花园小路旁,每隔一段距离设置一盏油纸灯笼,方便我行走。
他大概忘了。
以前,他从军营回来,总要先来我院子中坐一坐。
我怕他也看不清,每每命人点燃灯笼。
火龙似的烛光连成一片,照亮一方天地。
他一出现,便能让我轻易看到,再扑到他的怀里。
可笑,他一个习武之人,怎么会看不清夜路。
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顾长烨已不大来了,大部分时间宿在书房。
灯笼也许久未曾燃起。
我就像被困在黑暗牢笼里的人。
这一刻,竟无比渴望逃离这里。
5
夜明珠绸缎鞋缀好的时候,我去书房找顾长烨。
以前,我得了什么稀罕玩意,总要跟他分享,再听他说一句,「夫人开心,为夫便开心。」
为了这句话,我能开心一整日。
可惜,不巧。
等我来到书房,顾长烨却不在。
桌案上只一本卷了边的兵法书,说明他定是常看,我随手拿起翻了翻。
一纸小像意外滑落。
我慌乱地接住,一抹熟悉的倩影就这么突兀地映入眼帘。
是沈骄。
而我的目光,被底下的小字吸引。
即便浑身都在叫嚣着不要看,我仍麻木地举至眼前。
苍穹有力的落款处,写着:挚爱骄骄。
笔势绵延,犹如落笔之人无处宣泄的爱意。
那一刻,我胸口发麻,几乎站立不稳时,屋外响起通传。
是跟在顾长烨身旁的长随。
他来传话。
近日北蛮动作频繁,随时可能开战。
顾长烨事务繁忙,吃住军营,无暇归家。
「将军特意命小的传话来,叮嘱夫人不必忧心。」
我点点头,努力压制住眩晕回他:「将军走得匆忙,我收拾几件贴身衣物给他送去。」
出发前,我命人送了信去往长公主府,请阿娘做主和离。
等我出了将军府,马车走上官道后,我便命马夫掉了头。
「去永霖巷。」
沈骄便是住在那里。
马车停在了一处私宅附近,透过车帘。
我看到刚刚报信的长随疾步而入,不久,顾长烨便走了出来。
他的身后,跟着衣钗凌乱的沈骄。
那一瞬间,我耳畔轰鸣。
看着顾长烨餍足地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依依惜别。
我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原来不是公务繁忙,见不得我。
而是他有更重要、更想见的人,才不能见我。
我的心头就像破了个大洞,刺骨的凉风呼呼地往里灌。
等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府时,夜色已深。
府外人头攒动,火把照亮了半条街。
顾长烨看到我,微微一愣。
「阿意,你去哪了?」
他快步走过来,霸道地将我拥入怀中。
甜腻的荔枝香味无孔不入地钻入我的口鼻。
我憋着气,一把推开他,目不斜视继续朝院子里走。
顾长烨大约是察觉出不对,低头一看,面色大变。
不由分说拉住我的手腕,迫使我停下。
「阿意,你的脚……」
「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我顺着他的视线朝后望去,身后是一条蜿蜒的血痕。
绸缎做的鞋子,早就被血水浸透。
上面的夜明珠被尘土包裹,早已失去了光彩,犹如我干枯的心。
可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明明,我和他也是有过甜蜜时光的。
可是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这出戏我不想演了,我不想做一个自欺欺人的蠢货了。
我用力抽回手,僵硬地从怀里掏出那本兵法书递过去。
然后轻声开口:
「顾长烨,我们和离吧,从此两不相欠。」
6
我把话说完,直接将书塞进他的怀里。
顾长烨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可眼下,白日里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这双手,也曾捧着沈骄的脸,一声声唤她「骄骄」吧。
我心头涩然,却看他低头打量着本子,眉目沉沉,看不出情绪。
良久,顾长烨才勉强扯了下嘴角,轻声道:
「阿意,别闹脾气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有什么事,咱们回屋再说吧。」
「我是不会和离的。」
隐约带着一丝讨好。
我从永霖巷一路走回来,双脚流血,已是浑身虚脱。
但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直到此刻,他还在考虑自己的名声,并且还认为是我在无理取闹。
我只觉得好笑又悲凉。
倾心爱过的人,如今再看,竟是如此陌生。
我忍不住嗤笑,然后麻木地提醒。
「顾长烨,我都看到了。」
「现在的你,面对我,应该觉得很累吧?」
他神色莫名,眼眸中似乎无端有种痛意丝丝绕绕。
一股无名怒火顿时从我心中蹿起,灼烧着我的四肢百骸。
那一刻,我很想撕破他的伪装,看看他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
可良好的教养,让我仅仅是负气般抬手挥落那本兵法书。
书页翻飞中,沈骄的小像,毫无防备,飘落在地。
四周安静到落针可闻。
而我手上的伤口再次开裂,崩出血珠。
这次,他终于看到了我的伤口,面色大变。
「快去请太医。」
话落,抬手就捞过我的手。
反倒是沈骄的小像,他一眼未看。
我懒得去思虑他到底要做什么,轻声提醒:「你弄疼我了。」
他绷着脸,嘴角嗫喏,最终什么都没说松开了手。
由福珠扶着我朝内室去。
书是好书。
只不过,看书的人,我不想要了。
7
这么一闹,顾长烨大概想起了我们的好时光。
故意往我眼前凑讨我心软,他惯来会这样。
我憋着气,拍开他的手。
「今日不用陪着永霖巷那位吗?」
「她既然喜欢抢我用剩下的,都送给她好了。」
他嫌我说话难听,蹙着眉心劝。
「阿意,你不该对她有这么大敌意的。」
「你出身高贵,自然不懂她无依无靠的艰难。」
「沈骄善良,却也不是没有脾气的泥人。」
在他眼里,我竟如此不堪,一股难言的屈辱涌上心头。
我站起来,声嘶力竭地推搡着将他往外赶。
「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你是现在才知道吗,既然你喜欢她,又为何不肯跟我和离?」
「顾长烨,她不是泥人,你便要我做泥人,忍气吞声。」
「我告诉你,你休想。」
他身量高,我用尽全力,脸涨得通红,却也只是堪堪将人推着后退两步。
顾长烨任由我捶打到筋疲力尽。
最后沉着脸,一把将我捞过搂在怀里,厉声呵斥: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一定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响亮的巴掌声穿堂而过。
仆从们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皆心惊胆战。
顾长烨头被微微打偏,却还维持着抱着我的动作。
我感觉到他的手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颓然地放手。
「阿意,你冷静一下吧。」
「你这样拈酸吃醋,可还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8
「我女儿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一声熟悉的娇喝骤然传来。
阿娘手里握着鞭,气势汹汹而来,身后跟着数百府兵,将满院子都填满。
她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隔开我和顾长烨的距离。
顾长烨伸出手,想拦又不敢拦。
一见到阿娘,我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哭得好不伤心,连日来的委屈倾洒而出。
阿娘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撂下狠话。
「顾将军既然无法兑现当初的诺言,便好聚好散,写和离书吧。」
当初为了娶我,顾长烨连着三日斋戒,徒步上下邙山祈福。
只为阿娘能答应我下嫁于他。
出嫁当天,他来接亲,曾当街跪拜,许下重诺。
「若有朝一日,有负所托,便让我永失所爱,蚀骨焚心。」
诺言仿若仍在耳边,可人心已然变了。
顾长烨愣了一瞬,表情变得极其难看。
「和离是不可能的,阿意永远是我将军府的正妻。」
阿娘神色未动,反手就朝他甩了一鞭,接着将鞭子塞进我的手中,狠声道:「意儿,抽他。」
我泪眼蒙眬,胸腔突然涌起一股愤恨,一下下甩动着手。
长鞭在我手中被甩成了虚影。
可我似乎完全不知道疲倦,顾长烨毫不闪避的态度更是激怒了我。
最后一鞭,我甩上了他的脸,直接抽掉一块皮肉来,鲜血潺潺而出,湿透了他的衣衫。
我怔在原地。
手一松,沾染鲜血的长鞭坠地,爱意也如风过,再不留任何痕迹。
顾长烨眼角洇着水意,浑身紧绷,沉默良久,而后嘴角含着血水艰难吐字。
「除非我死,否则只有休书,且是三年无所出,犯了七初之条的休书。」
我心头震颤。
女子若是以这种理由被休弃回家,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他看出我的不可置信,又踉跄转身,改成温声细语地向阿娘解释。
「殿下,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你说对不对?」
「动不动就闹和离,总归让他人看了笑话。」
阿娘冷笑,讽刺地看着他,牙根咬得咯吱响:「好好好,顾将军好大的威风,竟然敢威胁本宫。」
转而心疼地抚上我的脸。
「囡囡,你告诉娘,想不想和离?」
我抹了把眼泪,笑得酸楚:
「阿娘,女儿一刻钟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9
当天晚上,阿娘请出了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打算强制带我回府。
凡阻拦者,就地格杀。
顾长烨梗着脖子,拦在车驾前,任鲜血结痂,一步不肯让。
我掀开车帘,迎着他期待的视线,吩咐福珠:
「你带人去清点我的嫁妆,还有所有从公主府带来的仆从,尽数带走。」
车帘落下,阻隔了他寸寸灰败的脸。
次日,皇帝舅舅当朝训斥了顾长烨,骂他宠妾灭妻。
甚至那沈骄,连个妾室都不算。
顾长烨不肯和离,求皇帝舅舅给他做主,却被打了十大板,赶出了宫。
要不是看在边境动乱,不能没有主帅,三十大板他都跑不掉。
而阿娘这边,听说那沈骄在外到处叫嚣自己独特,永不为妾,当即命人找了唢呐班子,吹吹打打去了永霖巷。
福珠帮我捏着肩膀,兴奋不已地念叨着。
「小姐,你是没看到沈骄的脸色,实在太精彩了。」
我挑了挑眉。
既是为我出气,我也任由阿娘把阵仗搞大。
据说当时,沈骄一改柔弱,凶狠大叫:「别吹了,都别吹了。」
带队前去的嬷嬷,朝着看热闹的众人高声解释。
「我奉顾大将军府当家主母之命,今日,麻烦诸位做个见证,此番特来为顾将军纳沈骄姑娘为妾。在场之人,见者有喜。」
一个养在外面,见不得光的妾室,注定受人指指点点。
话落,立刻有仆从开始散发铜钱。
一时间,热闹非凡,道喜声夹着嘲弄,声声不绝。
只有沈骄尖细的嗓音极其不和谐。
「我不做妾的,顾长烨,我跟你没完,你竟然骗我。」
福珠说完,小心地瞧瞧我的神色。
我被她的样子逗乐,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打趣道:「我脸上开花了?一直看我。」
她嘴巴翘得老高。
「真是便宜这两个人了。」
「不过,这顾将军也不老实,都挨了板子了,还守在咱们府外,惹来许多指点,一点不顾及郡主的脸面。」
我吐出口中的葡萄籽。
「他在府外做什么?」
福珠没好气道:「还能做什么,想求见小姐,求得小姐原谅呗。」
我想了想,安排她帮我去办点事。
到晚间时,顾长烨匆匆回了府。
福珠愤愤不平地来回话。
「小姐,那沈骄本就在到处找顾将军,知晓他在公主府,直接冲了过来,顾将军无奈下只能带她先回将军府了。」
我惬意地歪在榻上。
「两只臭虫在一起,只会更臭,谁还会在意他是好的还是坏的。」
10
连续半个月,顾长烨被沈骄缠着,都没有再出现,我自然乐得自在。
夏日炎炎,我又贪凉,每日在凉亭中流连。
阿娘见我懒散,苦口婆心地劝:「你这以后可怎么办,阿娘若是没了,谁来给你作靠山。」
「不行,是时候选夫了。」
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当回事。
结果,两日后,公主府就搞了一场赏荷宴。
打着宴会的由头,邀了不少世家公子来,只为了给我选夫。
「阿娘,女儿才刚和离啊。」
求你不要太荒谬啊。
阿娘不以为意:「我的女儿绝世之姿,和离也是香饽饽。」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八卦。
宴席刚刚开始,就有人起了头。
「听说了吗?那顾将军的外室,凶得不得了啊,当街追着顾将军讨要什么说法。」
「对哦,真是家门不幸啊。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逼着要坐上正室夫人的位置。」
「也不知道这顾将军到底被人拿了什么把柄,男子骨气都没了。」
这群人专拣对方不好的说,无非是说给我和阿娘听的。
但我也确实没想过,沈骄竟如此不知礼数。
而顾长烨还肯纵容。
太奇怪了。
我正思索,小厮的通传声响起。
毫无意外,是顾长烨,他一脸怒气冲了进来。
今日,阿娘特意吩咐了家丁,只要他来,不准阻拦,任其畅行。
宴上气氛正浓时,他一步踏入,脸色沉痛。
他脸上的伤仍触目惊心,犹如一条蜿蜒的蜈蚣,将好好一张脸给毁了。
一开口说话,便疼得龇牙咧嘴。
「阿意,你要选夫?」
众人纷纷停杯驻筷,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高。
我捏着酒樽晃了晃,语气疏离且客气:「顾将军是来道喜的吗?」
哗啦!
距他最近的桌案被掀翻,酒水果盘散落一地,宾客尖叫着散开。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真是个武夫!
「我们还没有和离,你怎么能选夫?」
「阿意,你不能这么对我。」
一个大男人,此刻眼眶通红,摇摇欲坠。
我忍不住拍手:「顾将军戏唱得不错,入戏挺深。」
「只不过,难不成将军府没有接到圣旨?」
有不明真相的夫人,开始窃窃私语。
阿娘端着公主之威扫视一圈,私语声渐渐消失。
顾长烨神色迷茫。
我唔了一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瞧我这记性,休夫的圣旨怕是这会儿刚从宫里送出,差不多,快到将军府了。」
「阿意……」他声音颤抖,像是被休夫这个词给震惊到委屈至极。
我平静地和他对视,直逼得他难堪地错开眼。
府里至今还藏着外室,哪里来的脸委屈。
「这世上,并不只有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一样可以。」
我将那日他的逼迫尽数奉还。
下一瞬,一道爽朗的笑声从外传来,打断了凝滞的气氛。
「本王来晚了。」
11
我探出头朝外望。
镇北王萧牧阔步而来,虽然年逾三十,可是保养得极好,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儒雅贵气。
我兴奋地朝着阿娘挤眉弄眼。
「阿娘,阿娘,靠山来了。」
许是我太过兴奋,阿娘一言难尽地按住我。
「你不会看上镇北王了吧?」
我点头,数着手指头认真分析。
「阿娘,你看啊,镇北王实力、容貌、家世、品性可都是上乘啊。」
「顾长烨跟他完全没办法比。」
阿娘木着脸点头。
「可他的年龄大你不是一丁点儿啊。」
我无语地叹了口气,悄悄指向镇北王。
「阿娘,你这么说,镇北王可要生气了。你看啊,其实只要你嫁得好,女儿的靠山就会永不倒!嗯!」
「你觉得呢?」
阿娘罕见地脸红了,小声骂我。
「让你找夫婿,你倒是给我相看起来了。」
我嘿嘿一笑。
「阿娘,你耳朵都红了。」
我就知道,他俩有猫腻,真不愧是我。
京城八卦小能手。
12
镇北王常年带兵驻守凉州,轻易不会回京。
这些年,没少给我阿娘写小情书。
在我未出嫁时,就达到了两天一封的程度。
为了帮他送信,跑死了多少良驹。
更重要的是,他爱慕阿娘多年,对我自然也是爱屋及乌,各种珍宝送得毫不手软。
眼下,他看我时还是春风拂面,待到转到顾长烨身上,当场来了个乌云罩顶。
「顾大将军,莫不是欺我意儿无人撑腰?」
堂堂镇北王,身居高位多年,气势非同一般。
顾长烨扛不住,狼狈伏低:「不敢!」
最后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方才匆匆离开。
听说是赶去宫门口拦截圣旨去了,可惜天不遂人愿。
圣旨早就送进了将军府。
等他领了圣旨,再赶回公主府,宴会已经散了,府门紧闭,拒绝他入内。
阿娘为了帮我出气,用免死金牌换了这道休夫旨意,又做了这么一场戏。
现在满京城都是对顾家的指指点点。
不过,顾长烨却丝毫不在意般,日日都来公主府门口守着,只为见我一面。
而那个沈骄,陪伴在侧,在公主府门前,两人拉拉扯扯,争吵不休。
毫无体面可言。
京中谣言四起,令我不胜其烦。
正当我思来想去,准备把人喊进来,当面说清楚时。
镇北王阻止了我:「让本王去会会他。」
我以为他是去讲道理了。
谁料,他随手捞过一根木棍就冲了出去,将顾长烨打了个屁滚尿流。
彼时,我陪阿娘坐在靠近府门的亭子中嗑瓜子,一边听着外面的惨叫,一边偷偷瞧她的神色。
然后状似无意地开口:
「阿娘,听说凉州可有趣了,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看看。」
阿娘睨了我一眼,面无波涛,从荷包中取出一颗东珠递过来。
「镇北王用这个贿赂你了?」
我瞧着在日光下,泛着莹润光彩的明珠,心里恨不得把镇北王骂死。
有钱是吧,到处送东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富可敌国是吧。
面上却尬笑着趴在阿娘膝盖上,极其狗腿且卖力地细着嗓子撒娇。
「也没有啦,不过就是几百颗……几千颗罢了。」
我说不下去了,我放弃了。
「阿娘,呜呜呜,他给得真的好多啊。」
阿娘叉着腰,怒目而视:「所以,你就为了这么点东珠,这就把我给卖了?」
我低着头认真想了想。
「阿娘,你误会了,主要我想多吃几年软饭。」
趁她发火前,我拔腿就跑,边跑边喊:「阿娘,你就说该不该卖吧!这靠山可不可靠!」
在拐角处,和刚揍完人回府的镇北王打了个照面。
他弓着背,双眼冒光地扒着我:「怎么样,怎么样?」
「你阿娘要不要跟我回凉州?」
我眼珠子一转,伸出五根手指左右翻看,为难地叹着气。
「最近啊,这个手啊,有点干巴,好像缺点什么,啧!」
镇北王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哗啦就塞进我的手里。
「闺女,看看还缺点啥,去凉州府库自己拿!」
我顿时喜笑颜开。
「好嘞,爹!」
「这就去收拾行李。」
……
阿娘得了皇帝舅舅的特诏,出京疗养。
出发那天,顾长烨早早等在城门口。
公主府的马车刚转过街角,我便瞧见了他。
他脸上的疤已经结痂,正长新肉,时不时要抓挠两下。
见我来了,挡在马车前,恳求跟我说两句话。
阿娘点点头。
我也没下车,只撩开窗纱。
顾长烨骑在大马上,微微垂眸,嗓音沙哑。
「阿意,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伸出手。
掌心那道被琉璃划伤的口子,已经变成粉色。
他不解。
我盯着他的眼睛,耐心解释:
「你脸上的伤还在痛吧,但我当初比你痛百倍千倍。」
「可是你看,它已经愈合了,还长出了新肉。」
「顾长烨,痛过便忘了吧。」
无视他崩溃的神色,我退回马车内。
视线透过窗棂落向远方,暖阳倾洒,我会朝着属于自己的未来走去。
这次,我的未来里,不会再有他。
13
【顾长烨视角】
顾长烨对温婉意说,他去去就回。
结果他足足过了五日才回来。
开始时,他只是打算将沈骄安顿好就走。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有点慌,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受控制了。
所以,他想尽快回府,多陪陪温婉意。
可沈骄却说,她的那个武器设计图画出来了,还有些细节要跟顾长烨讲讲。
他只犹豫了一个呼吸,便留了下来。
沈骄柔弱无骨地贴着他的手臂,细细讲着图纸构造。
顾长烨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女子如此侃侃而谈的模样,心脏不可抑制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便是心潮澎湃。
因为她所展示的东西,如果真的做出来,应用到战场上,一定是所向披靡。
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中途的时候,沈骄端上饭菜和一道奇奇怪怪的点心,贴心地为他布菜。
「将军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
「这是我家乡的糕点,名叫奶油蛋糕。」
顾长烨很欣喜,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主意来讨他欢心。
不像温婉意还要哄……他愣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暗暗在心里比较她们两个。
沈骄切出一块递到他嘴边,顾长烨收回思绪,尝了一口,甜丝丝的。
也许是那天晚上的烛火迷人眼,也或者是那个叫作奶油蛋糕的东西太过甜腻。
他任由自己将沈骄当作了温婉意,一不小心陷入了温柔乡。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
沈骄所图谋的,一直是他,抑或者是将军府正妻之位。
他的阿意这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忍得下他的敷衍。
但顾长烨实在明白得太晚。
一时沉沦,他足足拖了五日。
直到边境传来战报,他才从温柔乡醒过神来。
可还是迟了。
阿意她,都看到了!
14
顾长烨匆匆回府。
那种慌乱空洞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阿意不会生气的,他只要哄一哄。
对,每次惹她不开心了。
只要他扮惨卖乖去哄,温婉意肯定心软。
然而,当他看到温婉意拖着血淋淋的脚,魂不守舍地走回府时。
顾长烨的心快碎了。
她还是提出了和离,她不肯原谅他。
也就是说,他的阿意都知道了。
鞭子落在身上的痛,都不及心痛。
他目送着长公主府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小成一颗黑点,彻底消失在黑夜中。
顾长烨恍然惊觉。
那天晚上,他抛下阿意离开那刻。
她又是如何失望心痛。
如果当时他多留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了。
15
顾长烨受了鞭打,再加上十个大板,身体受不住之下,偶尔开始呕血。
大夫说是旧伤郁结,要好好养养。
可满京城都在传,温婉意要选夫了。
这次,她要选一个靠得住的。
他顿觉荒谬,他们俩还没有和离,温婉意怎么敢选夫?
顾长烨怒气冲冲地赶过去,本想质问,话说出口就变成了哀求。
那一刻,他的心底浮上一抹不安。
才算是真正意识到,自己爱的,始终都是这一个人。
沈骄,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
他后悔了,想挽留。
温婉意却说:「女子也可以休夫。」
一口腥甜涌上来,他死死忍住了。
那天,他丑态毕露,用休妻来威胁。
这是阿意对他的反击,是他的报应。
她是真的放下了,还离开了京城,去了凉州。
最后一次,她温和地对他说:「痛过便忘了吧。」
自那起,顾长烨身子衰败得厉害,开始日夜呕血,就连头发都斑白了许多。
再加上沈骄自入府以后,府内后宅没有一天安稳日子。
她甚至连中馈都打点不来。
家中来客,也没人接待;衣服破了,也不知道着人修补;仆从们懒惰,她便讲什么人人平等,谁也不是生来就要伺候人的。
全然没有阿意的能干周到。
将军府因为她,彻底沦为了京城笑柄。
顾长烨一边日夜被后悔折磨,一边迫切地想要造出沈骄的那个武器。
他已经失去温婉意,不能再失去光耀门楣的机会。
没想到意外却发生了。
半年后,武器做了出来。
野外测试武器威力的时候,几位皇子也在。
射击的准头发生了偏移。
顾长烨为了救四皇子被炸断了一条腿,再也上不了战场,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
而四皇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耳朵被炸掉了一只,自此无缘大统。
不巧的是,四皇子是陛下最为满意的皇子之一。
圣上大怒,沈骄被斩首,临死还求着顾长烨救救她。
可顾长烨也自顾不暇了。
他被押入了天牢,成了死刑犯,铁链穿透琵琶骨,受了极重的刑罚。
皇上最终念在其战功在身,只夺去职位,贬为庶民,赶出了京都。
这个惩罚,已算格外开恩。
顾长烨半身残废,已是强弩之末。
可他强撑着一口气,一路行了上千里,走了两个多月,来到了凉州。
想再见见那个人。
可他没想到,自己刚到凉州,就遇到了温婉意大婚。
十里红妆,漫天绯红。
她一身大红喜袍,这么艳丽的颜色,也依旧遮盖不住其灼灼风华,笑着和新郎官隔着人海相望。
那一刻,顾长烨竟无比庆幸自己形容枯槁,衣衫破烂。
仿佛只有这样,温婉意才认不出自己。
似乎只有这样,才看不到他的落魄。
自己依旧是她记忆中,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下一瞬,一道温软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福珠,把喜饼给这乞丐一些,还有喜钱。」
有人按照她的吩咐递过来。
顾长烨将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接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听到自己说。
「望你终得良缘,余生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花轿已经走了很远了。
一道极轻的叹息顺着风遥遥传来。
「珍重。」
16
顾长烨死在凉州城外的一处破庙。
一群乞丐盯上了他手中的喜饼和银钱。
可他护得紧,打到呕血都不肯松手。
最后实在太过混乱,有人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乞丐们见闹出人命,将他全身搜刮干净,扔进了乱葬岗。
他咽气的那刻。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簌簌地落在他的眼上、脸上。
顾长烨的视线中,只余一片白茫茫。
一道红衣走近,朝他伸出手。
是他和温婉意大婚那日,女子笑得娇俏,满眼爱意。
顾长烨朝她伸出手,在即将碰到前彻底没了声息。
他曾许诺,若有背叛,蚀骨焚心。
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算诺言灵验吧。
番外
大婚当晚下了一场大雪。
次日,夫君非要拉着我起来赏梅花。
他怕我冷,特意弄了手炉,又用狐裘将我裹成了白球。
身形几乎要和这漫天大雪融为一体。
这时,阿娘匆匆而来,欲言又止。
夫君说自己有事,去了书房。
阿娘这才拉着我的手,面色沉重。
「顾长烨,死了。」
我愣了一瞬,而后平静地点了点头。
窗外红梅依旧傲放,奈何斯人已逝,不可追忆。
【本篇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