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Evelyn和雇主梁昌荣在公交车站告别。阿莲含泪,要还钥匙给他,他说不用了。片刻,他将轮椅转向,默然离去。阿莲朝着远去的背影喊道,“昌荣,我黐乸線你!” 近景,轮椅上的男子泪目而笑,虽然胡茬皆白,此时的他却似并不苍老。
这是《沦落人》片尾一幕,片中二人之间唯一一次告白,却是个失误的表达。阿莲表达的完全是另一个意思。因为她曾经问昌荣,广东话Love怎么说,昌荣说“钟意喽”,她说“不一样,Love比钟意更多”,昌荣故意搞怪,回了一句“黐乸線”(音cee na seen,粤语中“神经病”之意),阿莲信以为真,牢记在心。
如此真情流露,发生在一对主仆之间;如此灰色幽默,大概也只有百炼成精的黄秋生能拿捏到最佳。
《沦落人》描画了两个处于身心低谷的边缘人物,在人生际遇中重新点燃希望。一个是因工伤而半身不遂的独居老人,一个是为逃离受虐婚姻而背井离乡来到香港的菲佣。阿莲的尽心照料,让昌荣对她信任有加。他想尽办法帮她实现了摄影师的梦想。
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何不能相逢相惜?
《沦落人》的生活场景几乎波澜不惊,足以让看惯劲爆港片的观众轻度不适。若不细看,很难领略其中况味。妙处不仅仅在于淡然而克制的主仆情感,它同时触及了世俗社会和家庭中值得探讨的伦理。
李灿森饰演的工友,是唯一时常探望和帮衬昌荣的朋友,替他选佣人,给他带家人煲的鸡汤,帮他买相机,陪他看情色动作马拉松,陪他下棋聊天,和阿莲三人共享欢聚时光。因为他年轻时到香港,全赖工地上昌荣的照顾。如此看来,昌荣依然算是幸运,他有这么个知恩图报的小兄弟,还遇上个善良貌美的好佣人。
家人不能陪伴左右,反倒是佣人成了最为亲近的人。李灿森和阿莲有段对话,“没办法,家人比我们更像陌生人。”这其中有一些无奈,也有一些促发我们深刻反思的触点。
昌荣妹妹(叶童饰演)是个有意思的角色。昌荣长兄为父,在她年轻时阻止她和洗头仔(后来的发型师)恋爱,兄妹情一直有些拧巴。昌荣和阿莲同桌吃饭同路说笑,她对此极为反感。不仅因为兄长曾经对他的“过度”关爱,也折射出尊卑有别的主流市井观念。
但亲情始终不能割舍。昌荣因伤残而影响儿子学业,常心怀歉疚。儿子跟随继父生活,虽互有视频联络,很少和昌荣聚首。直到儿子毕业式的邀请,令他喜极而泣。
阿莲多次参加几个菲佣同行的聚会,这一层场景设置映射出香港社会的一个特有现象。菲佣对于香港市民家庭的职业化服务,以及港人和菲律宾人之间的固有关系,并不仅仅停留在经济层面。主仆之间的情感纽带,或浓或淡,不乏催人泪下的故事。昌荣和阿莲的际遇,并无刻意煽情,恰是诸多现实的一个缩影。
影片中最为正能量的部分,以及昌荣的高光时刻,是在阿莲的摄影展的颁奖礼上。昌荣成为阿莲作品之一“予梦者”的主角。能够帮助身边人实现梦想、能够成为镜头主角,毫无疑问,自认为废人的昌荣以此重新拾得成就感。
正如本片英文名,其来自阿莲作品集扉页的赠言Still human,Still dream(仍是人,仍有梦)。Still还有静止之意,一语双关的妙笔。
《沦落人》赢得第38届金像奖(2019)最佳男主角(黄秋生)、最佳新演员(菲裔艺人姬素·孔尚治)和最佳新导演(陈晓娟)一老二新三黄蛋。由此或可见,香港影坛对于提携新人的重视。曾经的“东方好莱坞”,在产量质量趋于低迷的今天,时时期盼着新人新作新视野。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黄Sir主演,这部导演处女片恐怕难以成功。作为本人最爱的两大演技派香港老男星之一,黄秋生挑战了一个残疾者全新角色类型,肢体语言大减,而倚重于面部表情(或无表情)和粤语对白。他以零片酬应允出演,却满足了一个影帝级演员又一次的自我延展。
《沦落人》一角,是其第三次获得金像奖影帝。在他长达30多年的从艺生涯中,黄秋生饰演了无数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从早期以《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而成名的变态杀手、色情狂,到《野兽刑警》中亦正亦邪的烂鬼东,到《无间道》中铁面柔情的金牌配角黄Sir……近一次出镜,在老拍档邱礼涛的《家和万事惊》2019中,他饰演一个为旧情人一家维权的政府公务员,只要他一出现,你就会看到,真有戏。
演什么是什么,这无疑是职业演员的标杆。
人们将《沦落人》和另一部法国高分影片《触不可及》相提并论。若称它为低配版《触不可及》,并不过分。后者呈现了一对残疾富翁和黑人护工的经典搞笑搭档,而《沦落人》则是关于一个工人阶层残障老人和年轻菲佣之间的温情故事。
如果一定要比较,《沦落人》略显稚嫩,情节画面显然要寡淡许多,剧设缺少节奏感和高潮。黄秋生对于半身不遂者的演绎逼真度,似乎也略逊于法国明星克鲁塞。
不过,作为一部小成本新人新作,《沦落人》堪称诚意之品。所有一切,也可以看作是主创班底的风格化处理,香港艺术电影怪咖陈果担任监制,功不可没。
虽然影片中后段正能量有过度之嫌,却远远好过某些自带流量却三观混乱的哗众取宠之作。有没有真诚之心,这也许是好片们和烂片们之间的一道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