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妈妈面前。

班主任看不下去，劝说道：「安晓妈妈，在同学们面前给孩子留点面子，不是什么大事。」

妈妈充耳不闻，声音冰冷：「继续跪，跪到你肯认错为止。」

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响起：「妈妈，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不应该和男生交朋友，也不应该为了他顶撞您。我知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我不够孝顺，我真的知道错了，对不起。」

妈妈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在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中，我麻木地盯着地面，不知该如何抬头。

高考后，被B大录取的第二天，我坐上了高高的顶楼。

只要轻轻一跃，我就能粉身碎骨。

1

我被反锁在了厕所隔间里。

一盆腥臭的水「哗啦」一声，猝不及防地倒在了我的头上。

我从头到脚都湿了个彻底。

一部分水不慎被我吸进鼻腔中，带着淡淡咸腥味的液体瞬间侵入了我的呼吸道中。

我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隔间外传来阵阵被压低的嬉笑，笑声掺在一起，我一时分不清门外到底有多少人。

「我真想打开门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你在说什么？她把路书阳害得那么惨，她就是个害人精，你还同情她？」

「对！这都是她活该！」

我呆愣愣地听着她们说话，喉咙里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只默默受着。

她们要怎么样都好……

只要记得把我放出来，让我不至于错过下节课老师讲评试卷。

见我没了动静，几个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没声音了，她不会是出事了吧？」

「一盆掺了点姨妈血的洗脚水能出什么事？你别大惊小怪。」

掺了姨妈血的洗脚水？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胃却还是抽搐了几下，从喉咙深处涌上来一股恶心感。

上课铃适时地响起，在她们匆忙离去的脚步声中，我难以抑制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吐了一地酸水。

但我却来不及清理。

这节课的内容很重要，我不能缺席。

隔间门依旧打不开。

我吃力地踩上马桶，翻到了另一个隔间去。

濡湿的液体早就浸透了我的头发，正顺着头发丝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

我知道，此时我全身一定都散发着那盆水的腥臭味。

可我毫不在意，没什么表情地推开了教室的门。

教室内安静了一瞬，所有同学都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也有人在暗地里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我看向讲台上的老师，声音平静，面上毫无波澜。

「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请您继续上课吧。」

科任老师犹疑地看了我一眼，终究是没有开口，转过身接着讲起了课。

今天的事，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但，只要不影响到我的成绩，就都没关系。

其实，她们说的都没错，我就是个害人精，我不配拥有朋友。

我害了一个最好最好的人。

后来，他彻彻底底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成了我埋藏在心底里，最深刻、最难以释怀的遗憾。

2

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朋友。

可突然有一天，她开始躲着我，还交了新朋友。

我很伤心，找到她，想问问为什么。

女孩眼神躲闪，不想多说，她的新朋友却直言道：「你妈妈嫌弃她学习不好，让她离你远一点，不要耽误你学习。」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

看着女孩冷淡回避的双眸，我只能干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回应我的，是她朋友嘲弄的神色。

「专心学你的习吧，好学生，没人有资格做你的朋友。」

我忍住泪意，回到家里和妈妈大闹了一场。

妈妈当场发飙。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本来就不应该跟那种不学好的孩子玩！我辛辛苦苦把你送到市重点去，是让你跟小太妹出去鬼混去的吗？」

可她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小太妹。

我几度想要辩解，却被妈妈摁在爸爸的牌位前。

她要我在爸爸面前赌咒发誓，永远不再顶撞她，永远不再和成绩不好的孩子玩，努力地学习，考上重点大学，为她争口气。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爸爸的照片，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从爸爸走后，妈妈就很多年没笑过了。

妈妈性格要强，不愿意改嫁，就一个人撑起了我们的小家。

她不仅要应付亲戚们的算计，还要时刻监督我的功课。

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她对自己和对我的要求都愈发严苛。

但我知道，她爱我。

我嘴唇颤抖着，一句一句按照妈妈要求的发誓。

发完誓，妈妈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转身出去温柔地招呼我。

「晓晓，快来吃饭，妈妈今天放了不少肉。」

我揉了揉僵硬的膝盖，一瘸一拐地朝着餐桌走去，惊喜地发现今天的菜里真的有很多肉。

我尤其爱吃肥肉，于是专挑肥的下手，妈妈不多一会儿便皱起眉头。

「晓晓，肥肉油脂太多了，会发胖，你多吃点瘦肉和青菜。」

我手中的筷子一顿，转而去夹瘦肉。

还没吃几口，碗里却突然出现了小山一样的青菜堆。

「晓晓，妈妈都是为了你好，你就听妈妈的话，妈妈能害你吗……」

我的同学们的妈妈偶尔也会这么告诫她们。

我想说，我知道的，妈妈。

可这话我真的听过太多太多次了，现在我一听到这些话就条件反射地喘不过气来。

我喉咙像哽着一块石头一样，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也没有了接着吃饭的欲望。

「妈妈，我吃饱了，回去学习了。」

3

我每天都来和大树说话。

有时候，我不太知道说什么，就对着大树背课文。

每次背完课文，我都轻轻摸摸它的裂痕。

「大树大树，我可把我会的都教给你啦，你现在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树啦！」

树上面传来「噗嗤」一声笑。

我吓了一跳，朝着树上望去。

一个模样俊朗的少年动作敏捷地跳下来，站在我面前，声音带着笑意。

「想不到学霸还会对着大树说话啊？」

我被他带着点轻佻的语气弄得很不舒服，再加上地盘被人入侵的不悦，毫不客气地回敬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少年愣了愣，有点歉意地挠挠头。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很有趣，想和你……交个朋友？」

少年说话的语气也带着点不确定。

朋友？

我抿抿唇，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背过身去。

「这地方是我先发现的，你不许说出去。」

少年点头如捣蒜，眼里有亮光闪闪。

「我叫路书阳，你好。」

我不敢看他真挚的眼睛，只是匆匆地道了句：「我要上课了，先走了。」

「喂，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路书阳朝着我的背影大声喊。

4

路书阳并没有再来，我毫不意外。

他是我们年级的风云人物。

他说想和我交朋友，恐怕只是一时兴起。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秋，后花园里天天刮着冷冽的寒风，草木凋谢的凋谢，泛黄的泛黄，一幅枯败的景象。

大树的叶子也散落了一地，铺了好厚的一层。

我轻轻抚摸大树的裂痕，跟它道别。

「大树，冬天就要来了，我们来年春天再见，好吗？」

一阵风吹过，一片火红的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手心。

这是大树今年的最后一片落叶。

身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我回头，却看见许久不见的路书阳正气喘吁吁地站在我身后。

我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直起身子。

「我怕我今天不来，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我困惑地眨眨眼，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少年语气诚恳：「抱歉，我并不是故意失约的。事情太多了，我实在有些走不开。」

路书阳看着我冷淡的眉眼，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今天晚上似乎有流星雨，我借来了天文台的钥匙，你愿意和我一起看吗？就当是，给朋友的道歉礼物。」

道歉礼物，我不需要。

可我很想看流星雨。

我犹豫了一下，抿着嘴点了点头。

路书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眉眼弯弯。

「那，今晚八点，天文台，不见不散。」

5

我没能去看成流星雨。

我忘记了，只要是课余时间，我就都没有自由。

在家里，我很少能够停下来休息。

妈妈早早地给我排好了时间表。

除了她给我安排的各科学习的时间，还有什么时候吃饭睡觉，什么时候上厕所，什么时候刷牙洗脸，都事无巨细。

我躲在卫生间里给路书阳发消息，跟他说明了情况，无奈地表示我可能没有办法赴约了。

路书阳消息回得很快：【没关系，我能理解。】

我叹了口气，接着打字：【我真的很想去的，抱歉。】

对面没再回。

当晚，我在日记里写道：

【路书阳约我去看流星雨，我没能去成，真的很遗憾……我已经很久没好好看看星空了，总觉得一直被什么禁锢着，一点都不自由。】

写着写着，我就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

明明也没什么委屈的事，今天的一切也与往日无异，可眼泪偏偏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日记本被泪水浸湿，留下一大片的水痕。

抬头看了看钟表，快到妈妈进来检查学习进度的时间了，不能再哭了。

我匆忙地擦了擦眼泪，将日记本放进了抽屉里。

6

我以为路书阳会因为我的爽约而生气。

第二天，他却偷偷趁着课间把我拽走了。

我瞪大眼睛，问他要干什么。

少年神秘地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跟他来。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往常的这个时候，我应该按部就班地去操场跑操才对。

但路书阳确实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路书阳把我带进一间很大的放映室。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放映室内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窒息般的黑暗，下一秒，却被一只温热的手牵引着坐到了座位上。

路书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像遥控器一样的东西，按了一下，大屏幕亮了。

大屏幕里正是让我魂牵梦绕的星河。

随着背景音乐的响起，一场盛大而璀璨的流星雨开始了。

起初，星群们害羞得很，只匆匆地窜过去零星几颗。

慢慢地，流星雨大部队赶来了。

它们争先恐后地用身上那斑斑耀眼的光辉在深蓝色的银河背景板上划出一道又一道银亮的线条，随后自由地奔赴向无穷无尽的彼岸。

直到放映结束，灯光亮起的那一刻，我还久久不能压抑内心的向往与震撼。

我想，这一定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特别的一场流星雨。

良久，路书阳轻轻地拍了拍我：「怎么样，喜欢吗？」

我回过神来，眼含热泪地看向他。

「真的太美了，谢谢你，路书阳。」

路书阳显然对我郑重其事的语气有点招架不住，他连忙摆摆手。

「你不是昨晚没看成吗？我想，这应该也能弥补一些你没能亲眼看到的遗憾了吧？」

我用力地点点头。

路书阳松了口气，语气轻松了不少：「太好了，你喜欢就好。你很喜欢这些关于天文的东西吗？」

「我是很喜欢，但我妈妈不喜欢，她从来不让我多关注这些。」

可能是星空太美好了，也勾起了我倾诉的欲望。

那天，我跟路书阳说了许多许多，他也跟我说了许多许多。

我们真的变成了特别好的朋友。

我突然没那么孤单了。

7

路书阳建议我和妈妈好好谈一谈。

妈妈太严厉了，她甚至想要每分每秒都监控我的生活。

我理解她爱我，可我真的快被逼疯了。

路书阳说：「安晓，人是不能长期处在这样高压的环境中的，一直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的。」

我有点困惑地问：「出什么样的问题？」

路书阳挠挠头，不太知道怎么表达，只是神情很严肃：「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人的承受能力就像是一根橡皮筋，如果一直绷得紧紧的不松开，会怎么样？」

「会断掉。」我下意识地答道。

路书阳点点头。

我觉得路书阳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想和妈妈谈谈心，跟她说说我的想法。

可刚开了个头，就被妈妈不耐烦地打断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最近是怎么了？少想那些没用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做几道题。」

妈妈的眼睛里没什么温度，她只要注视着我，我的心就会紧张地扑通扑通跳。

但我也突然想要做一些改变，我想……让自己活的更恣意、更鲜活一些。

就像路书阳那样。

于是，我开始委婉地进行一些小的反抗。

我说：「妈妈，我不喜欢喝牛奶……」

妈妈眉毛一横，她将牛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桌面跟杯底摩擦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就喝一杯牛奶为难你了？为什么别人家孩子没有你这么执拗？我每天工作已经够累了！你也这么大了，能不能懂点事！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我是真的很讨厌喝牛奶，所以只是沉默着。

但我又觉得难过，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有一点和妈妈意见相左，妈妈就会暴跳如雷，然后开始指责我不懂感恩。

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感觉很无力。

可面对妈妈的指控，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

能改变什么呢？

我讨厌喝牛奶？

我也想吃一次同学们口中的汉堡？

抑或是，您别再控制我了，给我点个人空间吧？

我心中重新燃起的那束火苗再次熄灭了。

我沉默着，端起牛奶，一饮而尽。

8

随着成绩进步的同时，我和路书阳关系也越来越好。

他作为我唯一的朋友，出现在我日记里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有时候也在想，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男孩子。

他总是能一眼就看出我的不开心，然后变着法子逗我笑。

后来，他还送了我很多有关星空的书。

男孩鼓励我时眸子总是亮闪闪的：「你以后一定可以去追求你的梦想的，等你考进B大天文系，我送你一个天文望远镜。」

听见天文望远镜，我的心不争气地「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点点头，眼里全是憧憬和向往。

路书阳太好了，我想，我们一定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在那些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日子里，还好有这么一个如同太阳一般的人存在于我的生活里。

日子破破烂烂，书阳缝缝补补。

这样形容好奇怪，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9

可一切的美好都破碎在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