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生死约定

都市快报橙柿互动 2023-12-11 11:10:32

白天爸爸埋头翻译,妈妈串门聊天。黄昏,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携手散步

2017年10月8日,是妈妈人生的分界线。这天下午,妈妈搀扶爸爸上厕所。爸爸一个踉跄,推着妈妈一起倒去,妈妈的脑袋撞在门框上。

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妈妈颅内出血,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

此时距离父母搬进养老院一年不到,这也是他们最温馨、最安宁、最幸福的一段岁月。

长年忙碌的爸爸终于卸下工作重担,毕生为家务忙碌的妈妈,也不用再操持家务。养老院有食堂,我们还请了一个保姆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同时约定,三兄弟每人一周,轮值陪护。

养老院环境好,春天樱花夹道,满园青葱翠绿。白天爸爸埋头翻译,妈妈串门聊天。黄昏,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携手散步,沐浴在霞光里。

轮到我陪护时,我就睡在爸爸妈妈的隔壁。每天凌晨4时左右,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对话声,他们会聊上一个小时。那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声,是世上最美的情话,又如催眠曲,听着听着,我又沉入梦乡。

然而,美好的日子是如此短暂。10个月后,妈妈便遭厄运,虽抢救脱离危险,但大脑损伤导致失忆。

爸爸几次掉泪,不断自责:“是我害了她!”

“我们商量好了。一个人活着没意思”

此时,94岁的爸爸罹患骨髓瘤,病情正在迅速恶化。他的背部插了引流管,每天导出胸腔积液。后来服用一种草药,情况才好转。

妈妈撞伤,爸爸坐立不安,身体很快垮下去,原本还能行走,现在只能坐轮椅。我们担心父母的现状,只能分头在医院和养老院照顾。

爸爸牵挂妈妈,巴不得每天去医院陪伴,可妈妈入住的医院在城东,养老院在城西,去一趟要横穿整个杭城。爸爸平时不愿求人,对儿女亦然。

一天,我陪着爸爸,见他焦躁,试探着问:“要不,我们去看妈妈?”其实他前一天刚去探视过,此时却目光灿然,神情急迫地点头:“好!好!”

一到医院,爸爸的轮椅被推到妈妈床前,他握着妈妈的手轻声呼唤。但陷入昏迷中的妈妈没有任何反应。

2017年11月初,妈妈终于脱离危险。高烧退去后,她脑子清醒地问我:“你爸爸呢?他是不是不在了?”我感到震惊,妈妈何出此言。

她又说:“如果你爸爸走了,我也马上走,我们俩约定了。”

我又惊又悲,追问缘由。她说:“我们商量好了。一个人活着没意思!”

三个月后,妈妈出院,回养老院的护理院做康复治疗,从此与轮椅为伴。

就在妈妈情况好转时,爸爸却出了天大的意外:医生开给爸爸泡脚的中药,外包的煎药公司错标成了内服,爸爸连服了5包。

2018年6月13日晚,我接到电话赶到护理院时,爸爸已溘然长逝。他双目半睁,是不忍离开这个世界,还是牵挂着妈妈?也许他记挂着那个约定。他是希望妈妈赴约,与他携手黄泉,还是希望妈妈继续活下去?

我们决定,永远向妈妈隐瞒爸爸去世的消息。

爸爸正在读林语堂翻译成英文的《浮生六记》。越看越觉得,妈妈便是书中的芸娘

我爸爸叫叶光庭,是大学老师;我妈妈叫成霞,只有小学肄业。一个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是半文盲,却相亲相爱60多年。

这样的感情,世上少有。

我爸爸1923年出生在浙江临海尤溪一个叫温家岙的小山村。他20岁考入暨南大学英语系。患肺结核休学养病时,认识了同为病友的我舅舅。

是舅舅邀请我爸爸去家里一起养病,他才认识了我妈妈。

我妈妈出生在临海一个富商家庭,比我爸爸小六岁。她性格温顺,服侍病中的哥哥和哥哥的同窗好友,成了责无旁贷的义务。

接触中,妈妈的温柔体贴让我爸爸渐生爱意。当时他正在读林语堂翻译成英文的《浮生六记》。越看越觉得,妈妈便是书中的芸娘。

其实,妈妈并不符合爸爸最初的择偶标准。外公重男轻女,笃信女子无才便是德,五个女儿只有小学文化,而妈妈才初小学历。

更何况她早由父母作主,与同城富商之子订了婚。妈妈开始有意识地躲避我爸爸。但我舅舅却鼓动他最心爱的妹妹大胆寻求真爱。

妈妈一辈子胆小、谨慎、顺从,遇事宁肯自己吃亏,绝不与人相争,但在人生关键时刻,表现得坚强、有主见。

她鼓起勇气去找了律师,在当地报纸上刊登解除包办婚姻的启事。外公暴怒,却没奈何。

妈妈不知道的是,爱情的胜利就如飞蛾扑火,不留半点退路。她的人生将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对爸爸说:死很容易,生却很难,我们死了,三个孩子怎么办

1949年,他们结婚了。此时爸爸肺结核痊愈,先后在临海和黄岩的中学教书,1954年调到浙江师范学院,就是后来的杭州大学。

我们在西子湖畔有了一个温馨的家。

从小锦衣玉食的妈妈,靠爸爸微薄的工资,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1957年,父亲被错划成“右派”。很多相同境况的家庭,婚姻都破裂了。母亲也面临抉择:离婚,带三个儿子留在杭州,生活可无虞;随丈夫回老家,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苦难。

爸爸的好友、中文系教授马骅伯伯悄悄找到我妈,言辞恳切地说:光庭是典型的台州人,性格刚烈,让他独自回乡,恐怕凶多吉少。

其实,妈妈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此时她更感激马伯伯。事后证明,这个预见是何等正确。

爸爸不事稼穑,靠体力劳动,本就难以养活一大家子。家里缺粮,奶奶和爸爸又生病了,妈妈带我们四处捡菜叶,拾稻穗,连掉在地上的红薯叶都捡回来,浸泡后吃。妈妈用瘦弱的肩,扛着这个家前行。艰难岁月里,凡需向外求助的事,都由妈妈出面。

有一段时间,爸爸情绪非常低落。细心的妈妈觉察出爸爸的异样,她温言相劝,爸爸上山下田,她都设法陪同。妈妈的体贴打开了爸爸的心锁,他吐露了想自杀的念头,并希望妈妈和他一起赴死。

生死关头,妈妈冷静而坚强。她对爸爸说:死很容易,生却很难,我们死了,三个孩子怎么办?

爸爸打消了念头。我们这个家才没有破碎。

我一下子理解了爸爸教我这首诗的深意,那是他对妈妈的一往情深

不得已,父母决定把弟弟送给一位远亲。事到临头,妈妈却后悔了。她紧紧抱住弟弟,不让他被带走,“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为了活下去,妈妈竭尽所能,把能吃的东西都让给我们吃。她病倒了。医生说,她患了严重的肺结核,治不好了。

但同样当医生的叔叔和舅舅都认为,妈妈的病主要是因为身体虚弱,如果增加营养,康复还是有可能的。

也许是妈妈命不该绝。一天,同村的堂叔设法搞到一罐肉汤,给妈妈送来。妈妈喝下后,奇迹发生了:躺着等死的她坐起来了。

几天后,堂叔又端来一罐,妈妈的身体逐渐硬朗起来。

严酷的生活没能击垮我们这个家。爸爸适应了重体力劳动,并因祸得福,身体也强健起来。他学会了大部分农活,能挑180斤重的担子,工分也涨到8分。

1965年,“摘帽”后的爸爸回到杭州大学。而妈妈和我们继续留在农村。

1966年,我去杭州和爸爸生活了一个月。他住在杭大宿舍,与一位姓顾的老师合住。杭州夏天酷热,爸爸便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搭一张简易床,四根竹竿支起蚊帐,我在其中露天而卧。

一夜,明月高悬,爸爸和我漫步在校园中,他开始讲解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他诵读这首诗时的神情我印象深刻:微微仰头遥望明月,目光若有所思。我一下子理解了爸爸教我这首诗的深意,那是他对妈妈的一往情深和深切思念。

很奇怪,我一生能背诵的古诗词很少,杜甫的这首诗,经历半个多世纪,我却依然牢记。

爸爸发奋工作。他是老一代知识分子中最早使用电脑的

好在一年有两个假期,爸爸能回乡与我们团聚。

那时,我们一家已经摆脱了物质上的困境。只是我们三兄弟因为无法读书陷入了精神苦闷。

爸爸不断来信鼓励。他说,知识在任何时代都有用,即使做农民也要做一个有知识的农民。正是爸爸的教导,我们弟兄从未间断学习,最终因知识而改变命运。

1979年,爸爸“右派”平反了,妈妈也落实政策回杭。在爸爸的鼓励下,哥哥叶扬考上宁波师专,毕业后成了教师;我考上了杭大,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弟弟叶抒考上夜大,后来成为出版社编辑。

爸爸一直在教材科打杂,是地理系陈桥驿教授把爸爸调去从事翻译工作。落实政策后,爸爸感念陈先生的知遇之恩,决定留在地理系当英语教师。

此后40年,中国进入辉煌的发展阶段。爸爸为弥补荒废的岁月,围棋、象棋、书法等消遣和写英文小说的爱好都一概停止,发奋工作。1980年后,他完成出版了20多部译著和专著,如《地理学的性质》《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他和陈桥驿等翻译的古典名著《水经注》也由中华书局出版了。

爸爸是老一代知识分子中最早使用电脑的。20世纪90年代起,他便用电脑进行翻译和著述。陈先生离世后,他回归英语本业,翻译并出版了文学作品《朗费罗诗选》《鲁滨逊漂流记》《马丁·伊登》。

爸爸性格内向,话少,偶尔喝一小杯酒,最大的爱好是读英文原版书。用陈桥驿先生的话说:我爸爸的英文是“英国式的古典英语”。陈先生英语很好,但与国外交流的来往信件还是喜欢由爸爸帮他完成。爸爸口语不好,乡音难改,在一些学术活动中也担任口译,但那是一口浓浓的“台州腔”英语。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们宁可减少一些工作,陪妈妈好好聊天

妈妈回到身边后,爸爸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们每次去探望,他从来都是在伏案工作,妈妈则是忙里忙外。

与爸爸不同,妈妈喜欢聊天,只要有对手,就会聊个没完。她百聊不厌的话题之一,是我们小时候的轶事。

我2岁时有一次掀开马桶盖,把里面的粪便舀出来倒在地上。妈妈惊呼赶来,我却兴奋极了,咯咯笑着加快速度。我的这一劣迹,竟成了妈妈半嗔半喜的话题。

饭菜凉了,天凉加衣,妈妈的唠叨,爸爸有时会烦。催多了,爸爸便吼:“知道了!”妈妈并不生气,至多说一句:“就知道朝我吼。”

那是父母生活最安定的30年。

我们偶尔回家,就成了妈妈的节日。那时我们还没有顾及妈妈的寂寞,一边厌烦着她的唠叨,一边心安理得享受妈妈操劳的美食,碗一放、嘴一抹,回家了。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们宁可减少一些工作,抽出时间陪妈妈好好聊天。

“这个叶老先生,现在哪里?怎么我都见不着?”

爸爸去世,我们不敢告诉妈妈,更担心他们的那个约定。

妈妈脑子清醒时会问:“你爸爸去哪里了?”我们只能骗她:爸爸患肺病住院了。

爸爸得过肺结核。妈妈相信了。但时间一长,她开始怀疑。

客厅里有个条幅,是爸爸友人送的。一次,她指着条幅上的“赠叶老先生”问:“这个叶老先生,现在哪里?怎么我都见不着?”

我们大悲,只能继续骗她:“生病住院了。”

“我们去医院看他!”

“传染病,医院不让探视。”

她怔怔地盯着我们,良久,哭了:“你们都在骗我!”

为了不使她触景生情,我们只好把有爸爸印记的所有书法条幅都收起来。

爸爸走后,妈妈更依恋我们了。我去看她,她常常嘴一扁,委屈地哭:“你都到哪里去了!”我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脑袋顶着她的额头,亲她,她才破涕为笑。

但只要我一拿包,她马上满眼惊恐,“……你……不要走!”那声音会戳痛我,我又折回去再陪她一会。

妈妈白天大部分时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饭时要把她扶到餐桌上。每次我都是抱着她,倒着走,她像一个孩子无力地靠着我。

多少年没能这样抱妈妈了。

一天,我陪护妈妈过夜,就睡在妈妈身边。她原本还算高大的身体,此刻如此瘦小。

夜半,妈妈的手伸过来,问:“你是谁?”

60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和妈妈一起睡。我握住妈妈的手,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她轻轻睡去,我默默流泪。

小时候,我七八岁了还离不开妈妈,她下地回来,我会一把抱住她,把头深埋进她的胸前。

现在爸爸走了,妈妈风烛残年,我也两鬓斑白、当爷爷了。

我们大惊,妈妈多年不提爸爸,可原来她并没有忘记

妈妈出院后一直用鼻饲。但她一次次把鼻饲管拔掉。后来,我们看她这么难受,不忍再用了。试着将饭菜打成糊状喂。开头一顿饭要喂一个多小时,妈妈竟慢慢适应了。

嫂子护士出身,征得她同意,由她专职照顾妈妈。2019年,哥哥和嫂子住进养老院,在他们精心护理下,妈妈身体渐渐好起来。妈妈爱吃笋、蒜薹、豌豆等时鲜蔬菜,哥哥嫂子就尽量做。偶尔一顿饭,妈妈也能自己吃下去。

北京的傅凝老师和罗点点老师创办了一个网站,叫“选择与尊严”。她们发起倡议,提倡生命的尊严,反对“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已无价值的生命,反对剥光衣服按压电击除颤甚至切开气管,反对抢救回来成为植物人了还长年插管维持生命。

爸爸在世时,傅老师来探望,每次都用英语与爸爸聊得热火朝天。现在她问我,为什么不尊重父母当初的约定?

理性思考,她是对的,我们对妈妈的照料实际上延长了妈妈的痛苦,我们成了妈妈痛苦的守卫者!但感情上,我们接受不了,面对自己的亲娘,我们不舍,不忍,怎能让她离开我们?

妈妈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一天,我哥哥问她:“妈妈,我是谁?”她盯着哥哥,看了良久:“你是我大哥!”

可怜的妈妈!

表妹和堂妹来探望,翻出她和爸爸的合影,妈妈马上指着照片说:“这是光庭!”

我们大惊,妈妈多年不提爸爸,可原来她并没有忘记!

如今,妈妈依然平静地活着。虽然失智,忘记了孩子们的名字,也忘记了从前的一切,可是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却一直不曾忘记一个名字:她的丈夫,我们的爸爸。

父母的这份爱,早已超越了生死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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