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11 点,丈夫上床,照例和我晚安吻。
我莫名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咂摸半天:
他晚上刮了胡子。
1
「刮胡子怎么了?还不许人家刮胡子了?」闺蜜乐乐不以为然。
「他从来没有晚上刮过胡子。」
「也许人家晚上有应酬呢!」
我摇头。
「秦慎晚上不参加任何应酬,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每天 7 点准时到家,11 点上床睡觉,比庙里的和尚还按部就班。」
「那所有人还知道他爱老婆爱到骨子里,为了老婆差点连命都不要!」乐乐有些无语,拧着眉看我。
「江璃,你不会在怀疑什么吧?」
我一怔,失笑。
「那倒不是。」
正说着,秦慎的电话来了。
「阿璃,陈妈说你胃口不好只喝了半碗汤,我让助理送了几个你爱吃的私家菜回去,吃完先活动活动再睡午觉,晚上我带你去看音乐剧。」
电话里,他口气温柔、耐心,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乐乐听得边叹边摇头。
「我要把这录音放出去,打死也没人相信这是冷阎王大佬秦慎!」
不怪乎她这么说。
毕竟,秦慎在外面一向是杀伐果断,冷厉疏离的形象,外人只知他爱妻宠妻,却不知如何爱法宠法。
我和秦慎相识十年,夫妻五年,这种温柔体贴,细致周到的一面。
他只对我。
我所有的喜好,包括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容易闹小情绪,喜欢哪个牌子包包,中意哪个设计师的首饰……
他都了如指掌,入心入肺。
有一回我嫌他管我太多闹脾气,离家出走找了个酒店睡了一晚。回来时,见他憔悴无助地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见到我的刹那,他冲过来紧紧抱住我,颤声说:「我错了阿璃,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去年,我们去古镇旅游,民宿突然失火,给我买夜宵回来的秦慎疯了似的往里面冲,五六个人都没拉住。我从另一间屋子出来慌张喊他,他才猩红着眼冲出来,身上已经着了火。
他因此额头上留了块烧伤的疤,我每次看到又心疼又难过,但他笑着说,「这是身为江璃丈夫的勋章。」
秦慎爱我。
对我而言,这是比朝阳从东边升起,夕阳从西边坠落,更确定的事。
当然,我也爱他。
所以,对于他突然晚上刮胡子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了。
2
我是巨蟹座,天生敏感。
又遗传了妈妈爱较真、易内耗的性格。
生活里任何一点脱离日常秩序的变化,都容易让我不安。
晚上刮胡子大概率是为了应酬。
因为我晚上没有吃饭的习惯,秦慎一般在外面固定几家私房菜馆吃完回来,从不外出参加酒局饭局。
那么现在,以秦慎如今的实力和地位,什么情况会让他打破这个惯例呢?
难道公司出了什么事,他怕我担心所以瞒着我?
我决定去他公司看看。
没事固然好,如果有事,我不想让秦慎一个人面对。
我给章筱打了个电话。
她是公司财务总监,也是我大学四年的室友,当年她家欠债走投无路时,是我借钱给她,并把她介绍进了秦慎公司。
章筱几乎是跑着下来迎接的我。
一阵亲热后,她乐呵呵拉我上电梯。
「江璃,你来得太少了!公司上下都盼着你来,秦总每天冷冰冰,只有你来心情好时我们的日子才好过点。」
我忍俊不禁,笑着问:「公司最近有什么事吗?」
「有啊,有大事。」
「什么?」我脚步顿了一下。
「公司业绩翻番,员工奖金翻番,算不算大事?」章筱一脸喜气。
她生活多坎坷,却始终乐观热情,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她愿意帮她的原因。
秦慎在开会,章筱陪我去他办公室等。
路过总经办时,我看见里面坐着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都是生面孔。
我心中莫名想:
难道秦慎时为了她们其中一个,开始注意形象?
这个念头的冒出,让我瞬间一惊。
旋即嗤自己:
瞎想什么呢,那可是秦慎!
当年他公司主办选美大赛,多少人间尤物莺莺燕燕环绕,他片叶不沾身,半点绯闻也没传出。
现在那些……怎么可能!
「怎么了?」章筱问。
我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
「秦慎招新助理了?」
章筱想了一下。
「没招助理啊。哦,你说那帮女孩子,公司业务扩大,多了不少外联工作,秦总为了能按时回家,就让人组建了一个公关团队。」
她笑眯眯歪头看我,打趣说:「江璃,你可是顶级美女级别,校花中的校花,还在意这个?」
我无奈,「对对对,被你看出来了。」
章筱搂住我的肩,哈哈笑道:「你爱胡思乱想的性子八辈子都改不了了。放心,她们专门负责对外应酬,秦总可从不找她们。」
章筱走后,我坐在秦慎的办公椅上,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列我的照片叹气。
所以公司没事,也不是取悦某个异性。
人家刮胡子,或许是试试新的刮胡刀,或许纯粹是心血来潮。
唉。
乐乐和章筱早就一针见血地说过我。
要不是找了秦慎这么个完美老公,每天这么强迫症,自己得把自己累死!
我果然是敏感圣体,天选内耗人格。
「咚咚!」
一个女人低头送茶进来。
她的腰弯得很低,恭恭敬敬把杯子放下,小声说:
「秦夫人,您有需要随时喊我。」
我怔了怔。
这个女人叫林锦,是秦慎的秘书。
我没想到的是。
她竟然还在秦慎身边。
3
几年前的一天,秦慎下班回来,面色晦暗阴沉。
我很快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问什么事。
他坐在沙发上,沉默很久很久,艰涩开口,说遇到当年肇事者的家人了。
秦慎十八岁那年,父母开车等红灯时被一辆酒驾车恶性追尾,两辆车三个人,均当场丧命。
林锦就是那个醉驾司机的女儿。
秦慎发现这件事时,林锦已经应聘为他秘书三个月了。
他眼眶通红,双手发颤。
「阿璃,怎么办,我知道她也无辜,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想要找她算账,我甚至,甚至有想掐死她的念头……」
我抱着他柔声安慰,「都过去了,你不用强迫自己面对,不想看见就不用她。」
那天,我第一次见他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抱着我不愿松开。
过了一段时间,我小心翼翼问起这件事,他神色如常。
「我把她调到别的楼层了。」
我有些担心,「为什么不直接解聘,这样你没事吗?」
他显得很平静。
「你说得对,我不能总让自己活在过去。就把她的存在当做磨砺心性的磨刀石好了。放心,我没事。」
后来,我偶尔去公司,没再见过林锦,也没再听秦慎提起过这件事,心想他已经妥善解决这个心结了。
没想到今天,在秦慎办公室,竟然又看见了林锦。
「我记得秦慎的秘书不是你。」
林锦拘谨地笑了一下,「沈秘书休产假了,我们后勤部几个人轮流替岗一段时间。」
「辛苦了。」我笑着点头。
林锦不算漂亮。
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五官寻常,打扮也很普通,说话看人,总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就像……
一只柔弱的,毫无攻击力的兔子。
她弯腰向我鞠躬,小声说:
「秦夫人,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低头刹那,我瞥见她脖子上有几处明显的红色印记。
像吻痕。
秦慎开会回来,一贯的西装白衬,显得身姿提拔,利落英朗。
他颀长的身躯倚在门口,也不进来,只看着我笑。
「总算你也有主动来公司看我的时候了。」
我走过去抱他,「那我以后常来?你们全公司好像都很欢迎我哦。」
他揉了下我的头发,没好气:
「主要是我,你管他们干什么。」
我斟酌着开口:「刚才是林锦给我送的茶。」
他默了一霎,低低「嗯」了声。
「她这段时间兼任秘书工作,阿璃,不用担心,我早就能正确面对这件事了。」
我仰头看他,柔声说:
「妈妈当初就说你有定力,有韧性,一定会战胜一切困难。秦慎,你现在这么厉害,公司也管理得很好,她果然没看错你。」
他好看的眉眼垂着看我,双眸静静与我对视。
好一会,低头轻吻我额头。
「阿璃,那是因为有你。」
4
一周后。
我看画展回来路过公司,突发奇想,买了些下午茶点去看他。
前台微笑跟我打招呼,我朝她眨了眨眼,说要给秦总一个惊喜。
到董事长办公室,我敲门,里面传来秦慎冷厉的声音。
「我说过别打扰我。」
我笑着说,「秦慎,是我啦。」
「滴答。」
里面遥控电子锁开启,我推门进去。
屋里窗帘垂了下来,光线有些暗。
秦慎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面带笑意看着我,
「阿璃,你怎么来了?」
我噘嘴,「我来给你送下午茶啊,可你刚才好凶哦。」
「休息十分钟。」他对着电脑说了句。
随后拿下蓝牙耳塞,疲惫地捏了捏鼻梁,笑道:
「我在开视频会,不知道是你。」
我用气声问:「还在开?」
「嗯,我闭麦了。」
他弯起眉眼冲我笑:
「再怎么忙,吃老婆送的点心还是有时间的。」
他摄像头还开着,我便不过去,就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这么辛苦,老婆大人就勉为其难亲自喂你吧!」
我打开蛋糕盒,用叉子切了块送过去。
他笑吟吟,身子靠前张嘴来接。
忽然,他眉头微蹙,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怎么了?」我举着蛋糕问。
他眯了眯眼,含住蛋糕吃了,过了几秒,压抑着嗓音说:
「没事,可能太累了,刚有点目眩。」
我心疼地看着他。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一会还要接着开会,赶紧休息一下。」
他抿唇,露出些许歉意,「你下次来提前告诉我,我把时间空出来。」
嗓音里含了一丝哑。
我推门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
秦慎靠在椅背上,头稍稍后仰,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堪堪照着他胸膛上,光影上下起伏。
走到电梯间时,我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又转身回去。
刚走到拐角,见秦慎办公室门打开。
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左右望时,我看清了她的脸。
是林锦。
还是普通妆容,普通打扮,还是看上去莫名柔弱的模样。
唯一有点突兀的,是她嘴上的口红似乎花了,唇边晕开了淡淡一圈。
我凝住,没动。
从出来到电梯间,到又转身回来,时间没超过一分钟。
林锦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呢?
正好在这短短的一分钟时间里?
还是——
我脑子闪过秦慎那张办公桌。
很大。
大到,足够在里面藏下一个人。
5
下午五点,我看着林锦从大厦出来,往停车场走。
她个子不高,开的竟然是一辆大吉普。
我开车一路跟着,十分钟后,看着她的车进了一个小区。
这是个别墅小区,安静、优美。
我略有些惊讶。
林锦只是一个普通后勤,没想到竟然这么深藏不露。
我开的是卡宴,门岗对我说来看朋友的说辞并没太深究,抬起门杆让我进了。
很快看到了林锦那辆大吉普停着的门口,我远远停在路旁,看着她家的房子发愣。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甚至没想好跟着林锦的目的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脖子后面的那一抹红痕。
或许是因为她莫名花了的口红。
总之,性格使然、强迫症、习惯性胡思乱想、身体控制了大脑。
我有些沮丧,有些愧意,还有些自厌。
坐了会,正准备离开。
忽然,我看见一辆车徐徐驶来。
一辆我再熟悉不过的车子。
秦慎的黑色库里南。
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住了,全身动弹不得。
库里南静静停在林锦家的门口。
车门没开,也没人下来。
我颤抖着拿起手机,拨通了秦慎电话。
几乎只响了一秒,温和的声音就传来过来。
「阿璃,什么事?」
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缓声说:
「秦慎,你还在公司忙吗?不舒服今天就早点回家吧。」
秦慎笑了下,「我现在在外面,刚下班没一会,有个大领导临时要看个项目方案,我正带人过去面谈。」
「带谁啊?」我慢慢问。
「林秘书。」
透过车窗望过去,林锦正开门出来,手里拿着份文件,匆匆忙忙上了秦慎的车。
秦慎的电话没断,仍耐心说着:
「我今天可能就是累着了,没事的。阿璃,林秘书上车了,我现在准备出发,别担心,7 点能到家。」
挂了电话,我轻轻吁了口长气。
他态度坦荡,毫无隐瞒。
所以只是凑巧。
凑巧大领导下班后打电话,凑巧是林锦当他秘书,凑巧碰上我今天这么离谱的行为。
平复下来,我看着库里南缓缓驶离,绕过花坛,从正门口开了出去。
我发动车子,也准备走时,忽然一凝。
库里南出去时。
大门是自动抬杆。
……
我缓缓转头,看向林锦的别墅。
这是栋美丽雅致的三层小楼。
楼上窗户透出温馨的粉色窗帘,阳台上摆着一排绿意盎然的小盆栽,看得出主人花了心思精心打理。
我僵坐在车里,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十分钟后,我下车,走到别墅门口。
门上是密码锁。
鬼使神差的,我按了一个数字。
960703,我的生日。
「滴答——」
锁开了。
6
我有刹那不真实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一切是虚幻的,是假的。
木然抬手,掐了下自己的脸。
疼。
不是梦。
闭了闭眼,推门进去——
我愣住了。
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温馨的生活场景,可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房间。
垂得很低的水晶灯、整面红木幕墙、大幅油画、几套高背桌椅……
不像客厅,倒像是间奢华典雅的餐厅。
我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
心慢慢下沉。
这个地方我见过。
有几次我给秦慎打视频,恰好是他晚餐时间,身后的背景,便是这间餐厅的样子。
莫名地,我轻轻笑了起来。
寂静的房子里,笑声荡出一丝荒诞。
徐徐扫视。
洗手间的门敞着,我一眼瞥见了件熟悉的东西。
上个月立冬,我送了条红色的围巾给秦慎。围巾是我跟着视频一点点学着亲手织的,花了半个月的时间。
现在,那条红色的围巾绑在马桶盖上,一截垂下来。
当成了主人的马桶盖拉手。
我上了二楼,走进主卧,入目一张偌大的双人床。
比普通尺寸大很多,像是特意定制。
枕头上随意搭着一件黑色镂空睡裙,极致诱惑。
衣帽间,一柜子的男士衣服:西装、衬衫、睡衣,都是秦慎的风格。
卫生间,男女配对的牙刷、浴巾、剃胡刀。
我拿起剃胡刀。
缝隙里还有残余的胡渣。
……
周遭安静极了。
时间流速放缓,世界似乎正在凝固。
我被凝在一团粘稠物质中。
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说话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女人问:
「你真的不吃饭了?」
男人答:
「我洗个澡就走,七点要回家。」
我忽然害怕极了。
下意识不想看见即将证实的真相,我慌乱地冲到阳台上,贴着墙角蹲下。
阳台玻璃柜门上,却清晰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脸。
秦慎。
林锦。
我紧紧抱住自己发抖的身体。
秦慎在慢条斯理脱大衣、西装、手表。
林锦在一旁站着,柔声开口:
「要不今天晚些回去?」
秦慎面无表情,动作未停。
林锦接着说,「正好你今天跟她说了领导临时有事,这个机会难得——」
「你越界了。」
秦慎冷冷的声音响起。
林锦咬着唇,沉默片刻,轻声说:
「可你今天,不是很喜欢?」
秦慎解衬衣扣子的手停了下来。
他垂眼望着她,没作声。
林锦的手顺着衬衫慢慢伸了进去,向下。
「她在那会儿,你没尽兴吧?」
「要不要。」
「尽兴了再洗。」
……
卧室里传来喘息和低吟时,天空悠然飘起了雪花。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我看迷了眼,仿佛自己被那片灰蒙蒙吸住,无限上升。
此时此刻,我竟不敢冲进去对质。
害怕恶心。
害怕看见让我在往后生命中一想起来就恶心至极的场景。
我甚至没有力气下楼离开。
妈妈临死前,曾叹息说。
我继承了她的敏感多虑,却没继承她的雷厉风行。好在秦慎是个缜密周全的,有他护着,我亦可一世无忧。
妈妈看透了我,看错了秦慎。
雪花洋洋洒洒,给世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白。
林锦走出来,穿着睡裙,一副慵懒餍足的模样。
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一个中年女人牵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走了上来。
「妈妈!阿姨送程程回家了!」
小男孩甜甜地喊。
林锦笑着过去抱他。
此时,卧室门打开,秦慎洗完澡,穿了身一模一样的衣服走了出来。
小男孩眨着圆圆的眼睛,高兴地叫:
「爸爸!」
7
秦慎走到小男孩身边,微笑俯身,摸了摸男孩的脸。
一张跟他相似度极高的脸。
小男孩叽叽喳喳向他诉说幼儿园发生的事,林锦在一旁温柔地笑着。
任谁都会说,这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小男孩说得兴起时,要去抱秦慎。
秦慎退后一步避开,温言斥责:
「程程,你又忘了。」
程程委屈地噘嘴。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能抱自己的爸爸,我就不能?我已经不喝奶了,身上没有奶味了。」
秦慎淡淡看了眼林锦。
林锦忙上前一步,轻哄:「爸爸晚上要上班,很辛苦,程程不要闹。」
「为什么爸爸每天晚上都要上班?」
林锦沉默了一下,转头低声问:
「非要走吗?不能破例一次?」
秦慎的脸沉了下来。
「以后她来公司的时候,你立刻离开大厦,你再出现在她面前一次……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后果你知道的。」
他冷声说完,看了看手表,穿上大衣大步走了。
几分钟后,趁客厅没人时,我疾步冲出那幢房子。
……
我机械地开着车在路上疾驰。
雪花像利箭般朝我砸过来,砸在车玻璃上,融合成一道道蜿蜒水迹。
十年前,也是这么个下雪的天。
十八岁的我,坐在车后座窝在妈妈怀里撒娇时,遇见了在大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的秦慎。
车子打滑,撞翻了他卖手套的摊子。
司机下去道歉,他抿着嘴摇头说没事,弯下纤薄身躯,用冻得红肿的手默默收拾。
明明卖的是手套,他却没舍得自己戴上一副。
我按下车窗,笑盈盈问:
「手套多少钱一副啊?」
他直起身,黑亮的眸子望着我,怔了两秒,低声说:
「女士八块,男士十块。」
我歪头,「那各要一副,你帮我挑。」
他挑了一副粉色,一副黑色递给我。
我接过粉色手套扬了扬,弯起笑眼:
「男士那副,送给你啦!」
车子开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贫穷孤单的少年直直立在路边,凝望车的方向,像一棵雪中孤傲的修竹。
后来,我们在大学重逢。
再后来,妈妈看中了他,决定对他资助培养,将我们俩送去了国外精英学校。
我们结婚五年,那个小男孩大概三岁。
也就是说,结婚一年后,林锦怀了孕。
离他第一次跟我提起林锦不过半年。
离妈妈去世,不过两三个月。
我紧紧握着方向盘,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
二十八岁之前,我一路顺遂。
漂亮、富足、人缘好,人人都说我是美丽心善的好姑娘。
父母虽离异,却是和平分开,董事长妈妈和学者爸爸,都给我了足够丰盛饱满的爱。
结婚后,秦慎爱我宠我,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透着明晃晃的宠溺和偏爱。
我有多囊综合征,医生说受孕困难,我难过得要命,秦慎却毫不在意,开玩笑说以后江璃只能依靠秦慎一个人了。
他明明将我看得比他生命还重要。
可原来,与此同时——
在我还沉浸母亲去世的悲伤难过中。
在我无比信任他,依赖他,已然离不开他时。
他和林锦,上了床。
我不理解。
我真的不理解!
这个世界仿佛骤然间向我露出獠牙,猝不及防揭开了黑暗的另一面。
我整个人被笼罩在复杂的情绪中:
震惊、愤怒、惶恐、害怕。
「妈妈,我该怎么做……」
我抽泣着低喃。
「砰——」
一股猛烈的撞击骤然袭来。
世界颠倒旋转,我被甩出了车外。
我摔在地上,静静仰望天空。
雪花似终于变得轻盈。
一片一片。
晃晃悠悠,坠入我眼中。
8
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在医院的病床上。
耳边传来尖叫。
乐乐满脸激动地冲过来,抱着我就哭。
「阿璃,你终于醒了!」
「你昏迷了 18 天你知不知道?」
「你再不醒,秦慎就要死你前面了!」
我虚弱低喃,「秦慎……」
乐乐连声安慰我。
「在的在的,医生刚把他赶回去睡觉,唉,你一会看见他就知道了,你这场车祸,可把人家折磨惨了!」
医生给我检查身体时,乐乐在我耳边一直说个不停。
我在 ICU 抢救了三天。
秦慎在门口守了三天。
粒米未进,一步也没离开医院。
我终于被推出来时,他「咚」一声直挺挺后仰倒下,吓坏了所有人。
接下来昏迷的半个月,他日夜守在我床边,默然静坐,日渐憔悴。
「他唯一离开医院的一天,去了长山的寺庙。有路人拍下了他传在网上,我给你看。」
乐乐点开手机凑到我面前——
大雪庙前,秦慎直直跪在雪地里。
他低垂着头,身上裹了厚厚的雪,却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绝望又固执的冰封雪人。
视频的标题是:【是什么样的虔诚,让他在大雪中跪了几个小时……】
乐乐声音含了一丝哽咽。
「阿璃,他真是爱惨你了,我好羡慕你们的感情!」
我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灰暗阴沉、模糊不清。
我轻轻闭上了眼。
秦慎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时,我第一眼竟没认出来。
他看上去憔悴、疲惫,一向明亮有神的眼睛深凹了进去,至少瘦了十来斤。
他怔怔地走进来,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的眼,似乎不敢置信。
「阿璃,你醒了?我不是做梦对吗?」
他眼眶通红,嗓音颤抖得厉害。
我默然不语,静静看着他。
秦慎在我床前蹲下,哽咽着说:
「别怕,阿璃,那些伤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虽然醒了,我仍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
秦慎亲力亲为地照顾着我。
每天耐心地喂我喝水,认真帮我擦拭,计算我每天的换药时间,牢记每一种药的名字。
晚上,他轻轻搂着我,语气温柔得仿佛要化开。
「阿璃,是我没把你保护好,我以后也不吃晚饭了,一下班就回家陪你好不好?」
「你知道我在 ICU 外面时在想什么吗?还是不要告诉你,你最容易多愁善感,会吓着你的。」
「阿璃,你永远永远都不能离开我,记住了吗?」
医生和护士都唏嘘感慨,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深情体贴的丈夫。
乐乐信誓旦旦,说以后找老公就以秦慎为模板。
我慢慢能进食,慢慢能下床,只是情绪消沉,整天不发一言。
秦慎反过来安慰我,说这是创伤综合征,不想说话就不说,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管。
我像只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在日复一日中慢慢等待。
等待身心痊愈。
那天,秦慎正低头认真削苹果时,我一抬眼,看见了林锦站在门口。
我与她,隔着秦慎,静静对视。
林锦一改以往战战兢兢的模样,目光直直注视着我。
「林秘书来了。」
我歪头,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秦慎垂着眼,泰然自若地削完最后一圈,将苹果递给我,才不慌不忙转过头去,蹙眉问:
「林秘书?」
「文件不是都电子签完了吗?」
9
林锦走进来,神情怯怯:「财务有份重要的文件需要您手签。」
秦慎沉着眉,没作声。
我淡淡开口,「财务文件为什么是你送啊?」
林锦看了眼秦慎,嗓音里溢出些委屈。
「我马上要离职,手里没那么多事,就替财务同事跑一趟。」
「离职?」我咬了口苹果,转头问秦慎,「林秘书不干了?」
秦慎用抽纸慢慢擦着沾了汁液的手,露出好笑的神情。
「我堂堂董事长,怎么清楚底下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林锦眼睫一颤,忽然红了眼。
「秦夫人,也不怕您笑话,是我孩子的爸爸想让我们出国,他——」
「好了。」秦慎起身,打断了林锦的话,「我妻子需要休息,不能被打扰,出去签吧。」
两人出去一分钟后,我下了床。
走到拐角,就听见电梯间后侧,林锦带着哭腔的嗓音隐隐传来。
我悄无声息走了过去。
「程程已经一个月没见你了,他很想你,每天问爸爸为什么不回家。」
「我已经答应你出国了,今晚就陪程程过一次生日吧,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没被爸爸抱过。」
「我们也需要一个正式的告别不是吗?阿慎……」
林锦仰头看着秦慎,泫然欲泣,无助又可怜。
秦慎颀长的身影笔直站着。
我自始至终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秦慎回病房时,是和医生说笑着进来的。
他神情愉悦,握着我的手说:
「阿璃,医生说你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太好了,你总算熬过来了。」
我点头,认真地说:
「嗯,我总算熬过来了。」
他似想起什么,不经意说:
「哦,林秘书送来的那份文件有点问题,下午我回公司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我抬眸,看着他,「多久啊?」
「舍不得我离开是吗?」他笑了。
「放心,7 点前能回来。」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说:
「好。」
……
下午 5 点,我办完了出院手续。
护士们很惊讶,「这么重要的时候,您先生居然不在?」
我朝她们微笑。
「没关系,我自己一样可以。」
下午六点,我打了辆出租车,来到那个别墅小区。
门岗小伙子还记得我,客气寒暄,「您又来看朋友啊?」
我点头,「能不能麻烦开个门?」
「当然!」
六点十分,我站在林锦家门口。
手机震了一下,秦慎发来条信息。
【阿璃,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去。】
我面无表情关上手机,输入密码。
「滴答——」
门开了。
屋内三人正围坐在餐桌前。
桌上摆着生日蛋糕,林锦满脸笑意地唱着生日歌,在给程程戴生日帽。
秦慎背对着我,低头在看手机。
「生日蛋糕吧。」
歌声中,我慢慢吐出几个字。
林锦的歌声戛然而止。
她转头看我,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秦慎的背影没动。
明明姿势没有变化,却仿佛蓦地变得僵直,凝固。
「阿姨,你是我爸爸妈妈的朋友吗?你也是来祝我生日快了的吗?」
程程小脸红扑扑,天真稚嫩的嗓音响起。
我浅笑点头。
「是的,阿姨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阿姨!」
「我能先和你爸爸说一句话吗?」
「可以!」
我一步一步走上前,走到秦慎身边。
垂眼看着他。
秦慎坐在那里。
侧脸绷得紧直,捏着手机的指骨泛白,一动不动。
「抱歉,我也不想打扰你们一家三口的愉快时光,可有份文件需要你手签一下。」
我把手中文件,轻掷在桌上。
扉页上赫然几个黑体大字:离婚协议。
秦慎整个人开始微微发颤,却始终没抬起头看我。
「尽快签好吧,秦总。超过三天,我就去法院起诉,你是政府合作单位,应该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我转身,看林锦。
她眼睛睁得极大,惶然,畏怯……似乎还有隐隐的得意和兴奋。
我低笑了声。
「林锦,你成功了,这个男人我送给你了,你们别让我失望,可一定要绑死啊!」
我说完,回身准备走。
始终垂着头的秦慎,蓦地攥住我的手,声音抖得厉害:
「阿璃——」
我抽出自己的手,冷冷道:
「别碰我。」
「脏。」
10
在医院躺着的那些日子,我想清楚了很多事。
生死面前,都是擦伤。
未经此劫前,我敏感、不安,面对背叛,痛苦、犹疑,甚至连直面的勇气也没有。
经厉此劫后,我明白了,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活着。
好好活着。
意味着坦然接受生命里的无常。
意味着面对欺骗、背叛,面对人生至暗时刻,也能慢慢站起,慢慢强大。
《离婚协议》是我趁秦慎不在时,找律师协商拟定。
秦慎创业初始的天使轮资金,是妈妈投的,占了公司 30% 的股份。
妈妈的投资眼光向来狠毒,秦慎的商业才能绝佳,当年的 200 万,如今增值百倍,足够我衣食无忧一辈子。
其他的,房子、首饰、包包、秦慎,我都不要。
生命很长,我不想再跟恶心的人和事纠缠。
我没回家,直接打车回了妈妈的房子。
拟定好《离婚协议》后,我就找人重新打扫了这幢房子。
晚上睡前,我认真盖好被子,在黑暗中对自己说:
「江璃,没关系,你一个人可以。」
「一切都会好起来。」
11
第三天清晨,我在空荡荡的房子睁开眼,看见了秦慎。
他静静坐在床头,离我有些距离。
窗帘透出些许天光,模糊了他的轮廓,眼神晦暗不明。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
「秦慎,告诉我你是来送离婚协议的。」
秦慎定定看着我,神情悲伤之极,哑声开口:
「阿璃,我不会离婚。」
我漠然,闭眼。
「你能离开吗?我不想再找人重新打扫房子。」
耳边寂然片刻,低沉的声音响起。
「最初,我是真的想把林锦看作其他人一样的,可我把她调离那天,她突然跪下,说她早就认出了我,向我忏悔说那天如果不是她强烈要求喝醉酒的爸爸去接她,也不会造成我父母双亡的惨剧。」
「我原本以为她是完全无辜的,尚可以说服自己,可她却告诉我,她才是一切的根源!」
「我突然就受不了了,愤怒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我一直知道自己性格中有暴戾的一面,和你在一起时,我明明能很好控制,可那天突然就爆发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林锦似乎专程就是来向我赎罪的,我每次骂她打她,甚至抽到她晕过去,她却总来,仿佛乐此不疲。直到有一次,我喝醉了,毫无知觉地和她发生了关系。」
「我和她只有一次,我用我的命发誓,只有那意外的一次。意识到自己犯下无法原谅的错误后,我想立刻赶她走,可她却告诉我,她怀孕了。」
「阿璃,我是做好了和你不要孩子的准备的,可一想到,如果有个孩子,我枉死的父母或许在九泉之下能有一丝安慰,我犹豫了,我选择留下了孩子。」
「你出车祸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决心斩断这些年的错误,让他们出国,从此不再见他们。所以医院那天,我答应了陪孩子过最后一个生日。」
「我对林锦没有感情,对我而言,她只是一次阴差阳错的机会下,帮我生了一个孩子的女人,就像代孕,仅此而已。我后偶尔几次和她私下接触,也只是因为孩子的事情。」
「这就是全部真相。这几年,我每一天都愧疚,痛苦,生怕你看见我这么肮脏的一面,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阿璃,我爱你,只爱你!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感情份上,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原本就决定永远不再见他们,他们绝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阿璃,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我,对吗?」
秦慎一口气说完这些,语气诚挚决然,眼神痛苦悲怆。
房间变得安静至极。
默然许久,我淡声说:
「我都看见了。」
他目光深邃幽暗,直直盯着我。
「你在考量我看见什么了是吗?」
他抿着唇,没作声。
我低笑了下,缓缓开口。
「车祸那天,我看见她藏在你办公桌底下苟且,看见你和林锦在那幢房子里上床。」
「秦慎,你爽吗?」
「我很恶心,我在医院看见你的每时每刻,都觉得无比恶心,无比作呕。」
「今天,我又看见你突破自己的下限,你竟然还在骗我,甚至用你自己的命发誓,秦慎,你不怕一语成谶?」
「所以,背叛、暴戾、算计、欺骗,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我慢慢的,一句句说着。
秦慎的脸色,在我平静的话语中,逐渐灰败。
他露出绝望之色,腰背寸寸佝偻,直至瘫坐在地上。
我继续开口。
「你们每次苟且后,你还要特意洗澡?你怕什么呢?怕我闻到你身上别的女人味道?还是,你自己也觉得恶心?」
「那间房子,是仿造真实的私家菜馆装的吧,就为了我不定时的视频电话?」
「房子密码选我的生日,和家里的一样,是为了和我在一起回家输密码时,熟练流畅,不引起我任何怀疑,不出一丝纰漏?」
「你果然,心思缜密啊。」
「何苦呢秦慎,你不累吗?我把位置让出来,你们一家三口光明正大的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别再说爱我的话了,我一想到你刚和林锦苟且完,回到家对我说爱的样子,一想到我们曾经过往的亲热画面,就恶心,生理性恶心。我甚至连那个家都不想再踏进一步了。」
「秦慎,滚吧。」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我背过头,不再看他一眼。
窗帘逐渐由暗变明,屋子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他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12
律师说,秦慎不同意离婚
文章转载自知乎,书名《浓浓离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