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马尔罕古城,长安人和罗马人都向往的地方

欣赏传播传统文化 2023-12-29 13:54:21

近年来在中亚、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都有大量重要的考古发现,这些发现与中国北方出土的来华粟特人墓葬和遗物交相辉映,对于丝绸之路历史和文明的研究具有突破性的学术价值。《丝路译丛》对此作了详细的阐述。

《突厥人、粟特人与娜娜女神》、《驶向撒马尔罕的金色旅程》、《唐风吹拂撒马尔罕:粟特艺术与中国、波斯、印度、拜占庭》为“丝路译丛第一辑·玄奘之旅”的前三种。这些书的作者来自俄罗斯、法国、乌兹别克斯坦、美国、意大利等国,都是世界级的东方学专家和丝路艺术史家,如马尔夏克教授,从事粟特考古五十三年,最后殉职埋葬在沙漠,被称为“中亚考古之父”。

本文节选自法国考古学家、壁画修复专家、粟特和波斯语言学家葛乐耐(Frantz Grenet)所著《驶向撒马尔罕的金色旅程》,原文题为Old Samarkand,Nexus of the world,刊载于美国考古学刊《奥德赛》(Odyssey)2003年9—10月合刊。译者毛铭系伦敦大学艺术考古博士,伦敦《中亚艺术考古学刊》编辑。

中亚古城撒马尔罕——欧亚丝绸之路的纽带,是连接汉唐与地中海的梦幻之城。那是长安人和罗马人皆向往的地方。唐代诗人白居易曾赋诗赞叹过来自撒马尔罕的胡旋女:“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1930年,美国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 Schafer)写过《撒马尔罕的金桃》,专写唐代的外来文明、舶来的珍禽异果;近代戏剧家弗莱克则写过《通往撒马尔罕的金色旅程》,福雷德里克·戴流士还为此谱写了梦幻般的音乐。

作者葛乐耐在考古现场

葛乐耐教授率领的法国—乌兹别克斯坦联合考古队从1989年起就着手古城遗址的再发掘,获得当地撒马尔罕考古学院的大力支持。此后每年夏天考古季,多国考古队员们都在场地挥汗如雨,二十七年来终获丰厚成果。

中亚古城撒马尔罕创建于公元前650年,毁于1220年成吉思汗西征的烈火。其发掘难度在于遗址所跨年代近两千年,包含有五个不同时间段及其遗产:

1、青铜时代粟特人(前650—前330年)2、亚历山大的希腊化城堡(前329—前146年)3、唐代粟特王的“大使厅”壁画(656—658年)4、伍麦叶王朝和阿拔斯王朝的宫殿与清真寺(712—849年)5、喀喇汗王朝宫殿壁画 (11—12世纪)

这些遗址散落在阿弗拉西阿卜城几座连绵的山丘上。

撒马尔罕古城阿弗拉西阿卜遗址考古平面图

粟特人的青铜时代

(前650—前330年)

撒马尔罕古城的考古发掘始于1868年,早期的苏联考古学家(当时他们的身份也可能是驻中亚的外交官或者旅游探险家)就开始了对阿弗拉西阿卜遗址的勘测和发掘。近百年来,发掘断断续续——因为众所周知,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遗址,跨度近两千年,各个时期的地层有叠压和打破关系;要全景式地理解古城,做到完好的发掘,是个极大的挑战。

泽拉夫善河谷绿洲农业灌溉图

古城遗址位于今日撒马尔罕城东北角的山丘台地,紧围着整个古城残存有500多段弧形土质城墙,墙厚约为20英尺,泥砖一块块夯成肥厚的面包状,每块砖上还有砌砖人用手指画上的一些几何形,有些酷似阿拉伯数字“8”。

根据这些土墙遗迹来看,撒马尔罕城始建于公元前650年左右,土著居民为粟特人,讲东伊朗语,早就在现今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土地上生息。此后的两千年里,粟特人便成为丝路上聪明的商旅——是艺术家、音乐家、舞蹈家,是织工巧匠、马夫狮奴,或者解九番语的外交家。

如今通过挖掘清理,最初古城堡的雉堞还清晰可见,已经干涸的引水沟渠贯通全城。引泽拉夫善河(中国古籍中将其称为“那密水”,波斯语称“输金河”)入城的工程,在老子、孔子所在的春秋时代已经完工。

前540年,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居鲁士二世征服了从爱琴海到中亚的广大地区,从此粟特人便随之信仰来自波斯的拜火教。据伊朗西北部摩崖石刻贝希斯顿铭文(包括巴比伦楔形文字、上古波斯文、阿拉美文),波斯王大流士一世(前558—前486年) 接受当时二十三个属国的使臣朝贡,其中粟特人头戴尖帽,捧着手镯等土特产,还带来了出产于阿富汗巴达黑桑的青金石;有趣的是,贝希斯顿摩崖上描绘的手镯,与20世纪初发现的“阿姆河宝藏”黄金手镯造型吻合。

撒马尔罕古城之所以叫“阿弗拉西阿卜”城堡,源于古波斯一位著名暴君。此君于前7世纪到前3世纪之间在波斯和中亚施行暴虐统治,后来被自己的孙子凯·库思老杀死。

这个故事写进了波斯诗人费尔道西(Firdausi,934—1020年)的《列王记》(Shahnamah),更早源自拜火教圣书《阿维斯陀》。1070年马赫穆德·喀什噶尔所编撰的《突厥语大词典》(diwanu luqatit turk)里还留有这样一首维吾尔歌谣:

阿弗拉西阿卜可汗去世了吗?不平的世道摆脱他了吗?苍天报仇雪恨了吗?人们为了他而怨恨断肠。

波斯贝希斯顿摩崖《粟特人朝贡金手镯》,前520年

大英博物馆藏,“阿姆河宝藏”金手镯

发现于1900年

希腊化时代:亚历山大宫殿

(前329—前146年)

撒马尔罕,在古希腊研究者阿里安(Arrian)的史书中称为“马拉甘达”,是中亚泽拉夫善河谷的绿洲之地。公元前329年到前327年,马其顿雄主亚历山大东征至此,建起了希腊化城堡。

考古队幸运地找准了极北处希腊时的城门和土墙,那是亚历山大到来后在最初土墙的残基上再次使用正方形泥砖加固而成的。有时候两个遗址之间出现叠压关系:如亚历山大希腊化时代谷仓的一角,正好叠压在阿拉伯伍麦叶王朝的清真寺之下,在挖掘十分深入之后才能发现。

经过每年夏天考古季节的耐心发掘,希腊化宫墙逐渐显露,上层高达五六米挖空的墙缘上,因为几年的阳光雨露,已经长出了萋萋芳草。今夏处于尾声的,便是挖掘处于古城中心处的希腊军队马厩和谷仓了。

中亚出土的亚历山大银币,戴羚羊角

马槽旁边是已经烧焦的谷仓,为上下两层的多个长方形屋子,每个长36英尺,宽18英尺,每个屋子都有各自的出口,在谷仓的尽头存满了一袋袋细细红红的粟米,深达数米。可惜此谷仓毁于250年左右希腊化王国一场突然的大火,大火引起房梁塌陷,当时的人们还没来得及把谷物袋抢救走,谷粒已经被统统烧焦了。

考古学家猜测那些粟米是给士兵和战马吃的。为什么亚历山大的军队在短短几年之内可以从地中海一直打到中亚,并沿路筑起了宫殿呢?秘密在于他们的粮食是小米,那么坚实且富有营养,又可以轻松储存上十年不坏。粟米,在中国甲骨文里是一个重要的象征词,“年”字在甲骨文上的图像,是一株谷实下垂的禾黍,酷似粟米结在枝头,而最早期的黄河文明就是在粟米文化上发展起来的。《诗经》唱道:“彼黍离离……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亚历山大谷仓的发掘

2003年夏季,毛铭摄

柔克珊娜本是大夏公主——亚历山大敌人的女儿,在一场舞会后亚历山大为她所迷,不顾众人的反对,在撒马尔罕的宫殿里与她成婚。此刻我们最想挖到的不是公主柔克珊娜价值连城的首饰,而是一具著名的骸骨:前327年,撒马尔罕一次狂欢盛宴之后,醉醺醺的亚历山大拔长矛刺穿了他多年的好友克莱图斯(Cleitus)的身体。

少年时曾经将亚历山大从狮子口中救出的爱友克莱图斯,就这么一言不发,默默地望了他一眼,无辜地倒下了。这些天我们在每一条沟壑里寻寻觅觅,碰到每一条胫骨就发出惊喜的呼唤,以为那就是了。那片散发着松香的泥土,还深深地渗透着克莱图斯沉默的哀伤;而翌晨醒来时,亚历山大追悔的痛哭,似乎还回荡在月色下旷莽的断壁残垣中。

前323年,亚历山大死去、希腊大军折回时,大将塞琉古(Seleucus)觊觎中亚之肥美,遂留在撒马尔罕拥兵自立,建立了塞琉西希腊化大夏王朝,统治此地两百年。

喀克-帖佩游牧公主墓

(前150年—224年)

公元前150年左右,斯基泰游牧人的一支、新兴游牧部落萨尔马提亚人占领撒马尔罕。同时萨尔马提亚人抵达远在黑海的战场,击退那里的罗马军队的进攻。作为伊朗游牧民族的一支,萨尔马提亚人约在公元前4世纪就成为欧亚草原的强大部落,驰骋其间,所向无敌。

罗马人吃了败仗,反而敬其勇武,盛情邀请这些萨尔马提亚猛士加入罗马军队。公元180年左右,在罗马将军马可·奥勒留(Marco Aurelius)指挥的、保卫罗马帝国最北境(今日英伦三岛)布里塔尼亚、对付当地凯尔特人起义的战役中,有5500名萨尔马提亚将士壮烈牺牲。萨尔马提亚人在撒马尔罕的谷仓废墟里留下了许多青铜箭头,这是古时候用来做令箭的。

喀克-帖佩游牧公主墓,1世纪

法国—乌兹别克斯坦联合考古队发掘

2000年夏季,法国—乌兹别克斯坦联合考古队在克劳德·哈平和穆罕默德·依萨米迪夫的率领下,发掘了撒马尔罕城以北20英里的喀克-帖佩遗址,出土了沉睡两千年的萨尔马提亚游牧公主墓。公主是孤零零地下葬的,时间在公元1世纪。之后,此墓从未被人惊扰过。打开时,她的娇躯和美丽衣裳都已经化为尘土,但她所佩戴的金饰依旧闪耀光辉,并且勾勒出她当年服饰颈部和前襟的式样。精心打造的金叶子发带,彰显着她皇家的尊贵和神职身份。

喀克-帖佩遗址的公主墓葬,向我们展现出的早期丝路不同文化圈之间丰富的文化交流,是令人震撼的:公主的发髻上所点缀的玻璃珠,出产于地中海东岸的叙利亚和北非的腓尼基,这说明,如果西亚北非人并非直接与中亚人贸易的话,罗马帝国贸易则在1世纪已抵达中亚。

公主腰带旁边放着一个梳妆袋,里面是个中国产的镀银青铜镜,直径18.6cm,装饰着东汉时期(25—220)的流行纹样——布满云雷纹、四个翅膀的龙。这面镜子表明游牧公主和她的祖上已经和汉朝有外交往来,汉朝自张骞西域凿空以来,对游牧部落实施“远交近攻”的策略——讨好远方中亚地区的游牧部落,以取得支持来对付扰乱中原王朝北境的匈奴乌孙部落。

阿拉伯清真寺

712年,来自大马士革的阿拉伯伍麦叶王朝(622—749)出征中亚,撒马尔罕君主乌勒伽被大食军队围城,只好含泪出降。他在给大唐帝国唐玄宗写的哀告援兵信中写道:“大食只合百年,运将消耳。”然而遥远的大唐帝国还没来得及发兵,大食将军屈底波·本·穆斯林(670—715)的军队已经迅速灭掉了粟特九国。坚强的片治肯特国王在被捕后伺机溜走,逃到穆格山上负隅而战,可惜722年仍兵败被杀。

1960年以来出土的大量穆格山文书,有汉文、粟特文,记录了这段可歌可泣的历史。大食兵火之后,留下的是万古于世的片治肯特遗址:断壁残垣鳞次栉比,街巷俨然,出土了大量精美壁画,极大程度上改写了中亚美术史。

厄运很快蔓延到了唐帝国自身。749年(唐天宝八年),来自巴格达的黑衣大食崛起,陆续吞并西域,与唐、吐蕃接壤。751年,唐玄宗大将高仙芝在与大食怛罗斯(Talas)的战役中大败,许多唐兵被俘,其中就有造纸工匠。

大食人便利用汉军工匠在撒马尔罕造纸,此地从而成为阿拔斯王朝的造纸中心。从此造纸术传至巴格达、开罗以及意大利和西班牙。于是,“撒马尔罕纸”成了西方对汉式绵纸的正式称呼。直至现今,波斯语中仍然称中国宣纸为“撒马尔罕纸”。中国造纸术的传入,令古埃及莎草纸(Papyrus)和地中海沿岸羊皮纸(Parchment)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占据中亚之后,伍麦叶王朝在撒马尔罕城中心、原来拜火教祭坛的地方,造起了豪华宫殿,此宫殿在765—820年之间倾颓。紧挨着又造起了阿拔斯王朝(749—850年)的主麻日(即礼拜五)大清真寺。站在山顶礼拜五清真寺的废墟上,可以感受饱汲了骄阳的土壤,散发着如黄土高原一样干红细密的芳香。从2000年夏季起,在大清真寺高低不平的几十个废物坑中,陆续出土了很多有意思的断简残篇。这些发现暗示着此处本是皇家学校,学生们正在苦读苦练,准备成为未来的官员。

还有一些颇耐人寻味的奢侈品:饮酒用的玻璃杯、高脚杯,梳妆用的青铜镜子,绘有宇宙星象的磨具,一支长笛,考古所见现存最早的国际象棋残子。看来阿拔斯时期的撒马尔罕贵族,过的曾是优哉游哉的闲逸日子。

撒马尔罕古城遗址上的沙漠蓟,毛铭摄

在撒马尔罕的闲适中,阿拔斯贵族也是丑闻不断。史料记载,贵族子弟热菲·易卜拉辛长相俊美,沉溺于醇酒美人,声色自娱。他心爱的贵妇是大臣雅赫雅·伊本·阿萨息的妻子,该大臣此时正出远门去巴格达觐见哈里发哈伦·阿尔·拉希德(就是《天方夜谭》中描写的那位盛世明君)。贵妇为了这位花花公子,在他的怂恿下叛教离婚,然而不久又回归清真,等到合法的时期后欣然嫁给了热菲。

前夫大恨,去向哈里发诉苦,哈里发雷霆震怒,写信给城主让他立即逮捕热菲,涂黑他的俊脸,让他倒骑着驴子游街以示羞辱,逼迫娇妻与他离婚。热菲忍辱越狱,逃至巴尔黑,央求民众代他向城主求情。之后热菲终得回到故乡,但已经物是人非,再不能公然追回分离了的爱妻。热菲一不做,二不休,引发全城流民反叛,攻下本城,终于让心爱的人回到自己的怀抱。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哈里发只好于810年亲自出兵平叛,结果在兵荒马乱中丧生。

1222年,面对蒙古兵洗劫,上千名虔诚的撒马尔罕人躲进主麻日大清真寺里以期真主护佑。但是蒙古人屠城并不在意什么神圣的地方,蒙古骑兵“多于蚂蚁蝗虫,胜于沙漠之沙,天空之雨滴”(波斯史学家志费尼[Juvaini,1226—1283]:《世界征服者史》 )。成吉思汗挥鞭万里而去,留下了古城八百年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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