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桐城一派
一
这里,是1万多民众生生不息的灵安镇。
这里,是数百居民歌哭生聚的灵安集镇。
灵安,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灵安,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自有人会读懂她。
灵安,就像一壶陈年老酒,越老越醇。
灵安有故事,也有酒,就看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今天的灵安往事系列文章,跟大家说说百年老店——浙江嘉兴桐乡的灵安染店。
在我眼里,像灵安这种小地方,年近古稀的灵安药店(六十八年的活化石——灵安药店),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至今依然在坚守,在传承,让人肃然起敬。
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小时候天天路过,甚至在里面玩过“捉迷藏”的染店,竟然是一家“百年老店”,几乎比药店年长一倍,怎不让我这个老灵安人大吃一惊呢。
灵安染店的前身,是创建于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的“东仁和染坊”,迄今已有129年历史。
两层楼的百年老店静静地伫立在市河北岸,如同一位世纪老人,俯视着日夜流淌不息的灵安港,向过往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人间的冷暖,以及世事的艰辛。
大门上方的“百年老店”等几个字依稀可见。斑驳紧闭的木板门,刻意粉刷白的墙面,依然挡不住她的苍老面庞,昔日顾客盈门的景象一去不复返,看着她如今萧条落寞的样子,让人唏嘘不已。
我不知道,染店后面的那几口硕大染缸还在不在,那几根高耸入云的竹竿是否依然挺拔,或许,染缸还在,竹竿依旧,就是竹竿上早已没有了刚刚染整出来、在阳光下散发出特有味道的的蓝印花布。
但每次路过染店,鼻子用力嗅一下,空气中似乎依稀还飘散着染布特有的味道。
熟悉的配方,小时候的味道。
二
说到灵安染店,有一个人绝对绕不过去,他,就是灵安染店的“非遗”传人——赵宝荣老师傅。
说起宝荣师傅,方圆几十里凡是上点年纪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今年高寿91岁,每天中晚饭各饮一杯红酒,身板硬朗,气色不错,声音洪亮,根本看不出他已是耄耋老人。
每个双休我去灵安照料父母,路过染店门口,总能碰到宝荣师傅,打声招呼,寒暄几句。
说来凑巧,上个周日路过染店,我发现平日紧闭的店门打开了,宝荣师傅正在里面忙碌着。
“宝荣师傅,今天什么风啊,百年老店重新开张了啊。”我打趣道。
“你今天运气好,刚好有几个客户要来拿染好的布料。”宝荣师傅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利索地整理着染布。
原来,染店虽已歇业10多年,但跟染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宝荣师傅闲不住,技痒难耐,一个月里总要鼓捣一下,按照他的原话,就是手艺傍身,不摆弄一下浑身不舒服。
虽然染布市场整体萎缩,但零星需求还在,特别是农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对染布情有独钟,割舍不了这份情愫。
宝荣师傅说,染布的客户基本上来自河山、石门、高桥等附近乡镇,海宁、余杭等地赶过来的也有。
宝荣师傅染了一辈子的布,如今年事已高体力精力远不如当年,但人家远道而来,他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致,所以有求必应,但基本上不收取费用。
三
1912年,18岁的赵嘉友从老家绍兴来到桐乡,同时也带来了染布技艺,他落脚石门镇,在包家染坊做了一名染布师傅。
赵嘉友,就是宝荣师傅的父亲,一位踩着清末尾巴走过来的家传染坊老师傅。
1934年,宝荣师傅出生了,那年,赵嘉友40岁,老来得子,染坊后继有人,赵嘉友自然高兴坏了。
1945年秋天的一个早晨,11岁的小宝荣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准备去上学,赵嘉友喊住了他:“今天你不要去上学了,留在家里帮忙算账吧。”
对读书很感兴趣的小宝荣自然不乐意,头也不回地背着书包去了学校,父子两闹了个不愉快。
原来,那时抗战刚刚胜利,学校里准备开秋季运动会,小宝荣是童子军的团长,学校给童子军每人发了一个漂亮的贝雷帽,小宝荣喜欢得不得了,准备在运动会上大显身手呢。
但父亲赵嘉友是铁了心要他辍学回来帮衬店里的生意,于是停了小宝荣的学费,无奈之下,小宝荣不得不屈服。
于是,染坊里多了一个身高刚过柜台的“小老板”。小宝荣虽然只读了三年小学,但机头灵懂事,任何事一学就会,不仅把账记得清清爽爽,还将染坊的手艺学了个遍。、
这是一张1951年崇德县政府颁发的营业许可证,相当于现在的“营业执照”,上面清楚地写着,店名“新正和染坊”,创建于“1941年7月”,营业地点在“灵安区中福乡龙王庙”,法人代表“赵嘉友”,业务范围为“染色手工艺”,主营“染色”,注册资金“180万元人民币”。
这张73年前的营业执照,宝荣师傅视如珍宝,至今保存完整。
宝荣师傅20岁那年,也就是1954年,赵嘉友将他叫到身边,语气严肃地说道:“你年纪不小了,要独自撑起染坊了。”当年,赵嘉友前往石门新开了一家染坊,灵安这家染坊就交到了宝荣师傅手里。
1955年,赵嘉友去世。
1956年实行公私合营,宝荣师傅的染坊以及灵安其它3家染坊合并,成立印染合作社。合并后的第一个月,宝荣师傅领到了31元工资。
此后,灵安染坊更迭频繁,基本脉络如下:
1958年,印染合作社和制鞋、箍桶等13个手工行业合并,成立了手工联合合作社;
1961年,印染行业独立建厂;
1980年,印染厂并入桐乡纺织厂;
1983年印染厂再次独立,成立灵安印染厂;
改开时代,印染厂开始了多项经营,生产羊毛衫、石棉;
2000年后,印染行业萎缩,湮灭在即。
那时,在桐乡农村,拷花被面是结婚人家必备。后来,供应量大、价格又低廉的现代化工业产品出现,染坊逐渐凋零,直至最后退出历史舞台。
四
宝荣师傅健谈,思路清晰,聊及传统印染工艺依然激情满怀,从蓝拷花(蓝印花布)、紫拷花到大红拷花,从双龙戏珠图样到四个版双面花,如数家珍。
用一句话来形容印染这个行当,叫“饿不煞、永不发”,意思就是,养家糊口没问题,但想发财,没门。
那个时候,印染这行当,真是苦。宝荣师傅陷入了深深地回忆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过去,染坊师傅早晨天没亮就要起床,烧锅染布,用手反复提拎沸水中的染布,差不多了就蘸上凉水,然后迅速地把布拎起,查看色泽。最后赶在在太阳升起之前,将染好的布匹架在竹竿上晾晒。
“错过黄梅不种田”,这是染坊的大忌,所以错过晾晒机会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常年与浓烟打交道,染坊师傅的肺都不太好,赵嘉友61岁离世,便是死于肺病。
天不亮起床,工作环境恶劣,体力消耗大,烟熏水烫,尤其要冒患肺病等职业病的风险,关键是,一天下来还挣不到几个铜板,这个行当的辛苦程度,远超你的想象。
同样辛苦,还不如去工地上搬砖,送快递送外卖挣钱多。
市场不景气,还挣钱少,年轻人谁还愿意入这个行当。没有新鲜血液输入进来,靠几个老染匠苦苦支撑,能撑到什么时候。
恶性循环之下,染坊这艘没有任何优势的小船,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翻船沉没成了必然。
所以当年中央电视台来采访,央视记者对宝荣师傅说:“你的手艺不能失传了啊。”
宝荣师傅哪管央视不央视,毫不客气,脱口而出:“要失传了,肯定要失传了。”
央视记者被宝荣师傅怼得一愣一愣的。
一些熟悉的老客户,对宝荣师傅说:“如果你不做了,我们去哪里染布呢?”
宝荣师傅的语气软了,无奈道:“我年纪这么大了,还能做多久呢?”
是啊,再能做多久,宝荣师傅自己也不知道。
五
11岁入这个行当,浸淫染布80年,宝荣师傅练就了一手精湛的染布技艺。
就此失传,实在太可惜了。
尽管宝荣师傅的彩染手艺已被列入我市非遗名录,也阻止不了最终走向没落最终湮灭的脚步。
失传已成必然。
非遗物质,讲究的是坚持和传承。
宝荣师傅只读了3年书,所以他不是文化人,只是个手艺人,说不出大道理,他之所以一直苦苦支撑,并不是为了传承,而是为了生存。
生存,又何尝不是一种传承呢?
文化人和手艺人的区别,下面这句话非常直白,但很透彻。
“文化人的手是白的,染印师傅的手却是蓝的,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
当我告别宝荣师傅后,回头望了一下百年染店,没来由的涌上一股哀伤之感。
宝荣师傅说,还能坚持多久呢。
这百年染店,还能存在多久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