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很,村口老槐树下却聚着十几个纳凉的乡亲。
孙婆子摇着蒲扇,露出两颗金牙:"要说那老举人,生前克扣赈灾粮,死后都作妖!前年王家二小子不过在他院墙根撒了泡尿,回家就瘫了半拉身子!"
货郎陈六蹲在石碾旁擦汗,腰间铜铃叮当作响。
他刚卸下货担,就听见李家媳妇压着嗓子道:"昨夜里我起夜,瞧见举人府后院冒蓝火,定是那老鬼在炼人油呢!"
树梢蝉鸣忽地停了。
七岁的小栓子指着远处灰墙:"陈叔你看!那院门自己开了!"
众人齐刷刷望去,只见褪了色的朱漆门"吱呀"晃着,活似张吃人的嘴。
(二)
月上柳梢时,陈六挑着空货担往家赶。
白日里浑家捎来口信,说他娘害了热症,要五两银子抓药。他摸遍全身,只抖落出三枚铜板。
行至岔道口,忽见举人府后墙闪着金光。
听闻前年官府抄家时,老举人的书房暗格里藏过金条。
都说老举人死后阴魂不散,可任凭怎样,这身外之物可带不走。
陈六咽了口唾沫,翻过断墙时,货担上的铜铃"叮铃"一响。
院里蒿草齐腰深,陈六刚踩上青石板,忽觉脚底发麻。
待要回身,双腿竟似灌了铅,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传闻竟是真的!”
夜枭在枯树上怪笑,他眼睁睁看着残月西沉,寒气顺着脚踝往上爬。
(三)
日头晒化晨露时,陈六的睫毛结了层霜。
他拼死活动手指,摸到块松动的青砖。砖缝里渗出刺骨寒气,竟冻得他指尖发红。
"底下有东西!"陈六抡起货担砸去,青砖碎裂处露出个黑洞,竟是个冰窖。
"什么被恶鬼缠身定住,不过是被寒气冻僵了!"
陈六按住胸口顺了口气,沿着冰阶往下爬,冻得牙关打颤。
窖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个青花坛,坛口封着油纸,纸上写着"防疫散"。
揭开坛封,陈六惊得跌坐在地——坛中全是晒干的草药!
最里头的铁匣里躺着本手札,墨迹遒劲:"光绪壬戌,大疫将至,余集柴胡、板蓝根等十味,窖藏待用。"
(四)
陈六就着冰窖幽光读札,寒气顺着脊梁往上蹿。
原来二十年前老举人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知有大疫。他假借修祖坟之名,暗中收购药材,却被乡邻误认贪财。
"......今咳血三月,恐难见天日。特存此药,窖底冰乃昆仑寒玉所制,可保药性百年......"
陈六读到此处,忽见青砖上刻着几行小字:"疫起时,取三坛配无根水,东巷井勿用。"
怀中铜铃"当啷"落地,陈六想起东巷井正是孙婆子家汲水处——昨日还见她往井里倒泔水。
(五)
七日后,瘟疫果然爆发。
村东头王家媳妇突然高烧说胡话,身上起满红疹。
不到三天,半个村的人躺下了。
陈六带人去冰窖挖出药坛,按方煎煮。
药汤在大铁锅里翻腾,陈六按药方添了三钱甘草。
说也奇怪,苦味里竟透出丝甜香,昏迷三天的李老汉灌下半碗,当晚就能坐起来喝粥了。
清晨,村外来了个赤脚老僧,九环锡杖挂着冰凌。
"施主,可否借老衲一碗药渣?"老僧将药渣撒在举人府后院,闭目诵经。
众人忽见冰窖腾起白雾,雾中隐约现出老举人捧书身影,朝四方作揖后消散。
"王举人用二十年阳寿换寒玉镇药,只为等今日,如今功德圆满。"
老僧指着后院泉中月影,众人瞧见个青衫书生正在熬药,正是年轻时的王举人。
孙婆子"扑通"跪在焦土上:"举人老爷,老婆子当年不该嚼您舌根......"
哭声里,窖底寒玉突然崩裂,化出汩汩清泉,恰够全村人煎药。
(六)
如今举人府后院立着座无字碑,碑前寒泉甘甜清冽。
陈六的货担换成药箱,铜铃换成医铃。每回路过荒宅,总要进来浇半瓢甘泉。
去年冬至,城里富商来讨泉水,陈六让他往泉眼里照照。
水面映出的不是人脸,竟是条吐信的毒蛇!富商吓得落荒而逃,泉水顿时浑浊如墨,到了晌午才恢复清明。
陈六摸着碑上青苔道:"这泉眼通着人心,恶人取水则浊,善人取水则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