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的魅力,乍看是仁厚,因为他是个好人。白世镜夸过了,“乔帮主待人仁义,处事公允”,扫地僧说过了,“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但只是个好人,似乎就和郭靖太像了?
萧峰别一点魅力,是极强的自信,极高的自尊,凡事只问对不对,不问该不该:真强大者,才能这么做。
他与段誉斗酒未胜,赛跑未胜,立刻公开表达佩服,还立刻拜了兄弟:更无半点嫉贤妒能。
他看对手风波恶中毒,主动要求去疗毒。他能欣赏武功不如他的公冶干、做事较真的风波恶,并不因为他们武功不及自己而小看。
他制服了全冠清谋叛之后,自己以刀插肩,为四大长老洗刷罪过,将四大长老功劳布于天下,其中有一段他对陈长老的话,实在绝佳:
“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我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
我和你们性格不合,但我能欣赏你们的长处,自有我不如你们的地方,而且宣之于口。
有意思的是,《水浒》里也有两个人,曾当众自称粗鲁汉子:鲁智深,武松。他俩做事的姿态,我们都知道的。
之后萧峰放走全冠清时,更直白地说“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既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
既非威胁,也非卖好,很直白地“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他完全相信自己,接受自己。
他当年立下七大功劳,连创丐帮强敌九人,才获得丐帮帮主;智光和尚都承认,“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但这么艰难的丐帮帮主,他自己放弃了。
“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但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须当尽力查明真相。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当退位让贤。”
他做的许多事,不问该不该,只问对不对。虽千万人吾往矣,独自去聚贤庄挑战天下英雄。被他老爹萧远山吐槽:天下无敌的武功,为了个非亲非故无恩无义的小丫头,何必去送命?
他承认自己不对,但“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没细思后果”。萧远山大笑这“蛮劲发作”,但这份蛮劲豪情,实是萧峰最卓越的地方。
所谓蛮劲发作,也就是不问利益,不讲算计,自己觉得对了,就去做了。
这份豪情,让他可以在听见星宿派夸口时,朗声喝问“谁说星宿派武功胜过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
可以让他面对慕容复、丁春秋和游坦之合围时,怒吼一声“你们便三位齐上,萧某何惧?”
甚至扫地僧赞美他宅心仁厚,也因为他拒绝了慕容博的交易:慕容博愿意用性命换萧峰出兵,萧远山都迟疑了,萧峰却不肯:
“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
利益与算计,萧峰不屑。要报仇也是自己报仇,自己说了算。自尊自爱,一至于此。
所以他做事也拿得起放得下。
要掩埋阿朱了,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也知道泥土撒下,从此再也见不到阿朱。塞上牛羊空许约了——然而,长啸一声,不再看阿朱,将坑旁泥土一起推上了,就此永别。
后来要离开小镜湖了,看到湖中月亮,也曾心软,想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一掌把湖水月影击碎,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
比起《天龙八部》里其他纠缠一辈子的情孽,萧峰干脆利落得多了。爱阿朱,一辈子都爱,列国四海千秋万载只一个阿朱。可是阿朱走了,那就接受,那就继续生活下去。
于是后来,要刺楚王就刺楚王,要燕云十八骑飞奔就飞奔,要一打三就一打三,要放耶律洪基就放,甚至自尽也爽脆利落,更不给段誉与虚竹机会。
他不交易,不虚伪,不迁就,不内耗,完全接受自己,承认自己的粗鲁,相信自己的强大。
才会在抓住慕容复后冷笑一声:“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
——纵然当时千人围困,人人都要杀他,他也还是顶天立地,“大好男儿!”
天人也。